腦海中對村莊的記憶尤為清晰,夏日白晃晃的太陽,幾行人坐在大樹下乘涼,遠處的田野地里,有戴著草帽的男人低頭耕作,女人們把褲子挽到大腿根部,露出粗糙、皺巴的皮膚,上面還有著干農活時候留下的黃泥。
偶爾有小轎車駛過,大家都停下手上的農活,抬頭注視,從路的這頭到那頭,始終不見車上的人把窗子搖下來打聲招呼,許是天氣太過炎熱,不舍得里面的空調漏出去半點。
倒是阿寶,常常見他大熱天在路上跑來跑去,路邊乘涼的人也總會打趣著說道:“哎喲,阿寶啊,難怪找不到媳婦兒咯,羊都看不住。”惹得田野地里的男人女人笑彎了腰。
阿寶一邊跑一邊回頭大喊:“沒丟,沒丟,在那兒呢?!睕]人在意羊到底會不會丟,大家低頭又開始了勞作,或許心里會喃喃自語著:“這人真是傻。”
我聽奶奶說過阿寶的故事,他的母親生下他后,就去世了,他的父親也不幸出了意外,弄得個半身不遂,阿寶上學后被老師鑒定為腦袋不正常,因為1到10的加減法他學了5年也沒學會,后來就輟學了,家里還好剩了個能干活的哥哥,一家靠著縣政府的救濟,日子也就在這樣過了。
后來,阿寶的哥哥結婚了,娶了個外村的女人,五大三粗,是個能干的媳婦,從此之后,阿寶家又多了些讓人嚼舌根的話。
初高中那幾年,我在外讀書,但一放假就會去奶奶家,也總要路過阿寶家門口,我最害怕,是因為除了阿寶家,那一帶人家都養了兇狠狠的狗,每次有車子的聲響,就從家門口向馬路中間沖,幾只大黃狗窮追不舍,常常想拿起棍子把他們的腿打斷,卻最終只敢躲在車子里,催促著司機快些開車。
村子里交通并不方便,全村只能靠一輛向外開出的面包車,到了趕集日子,一車能裝下20個人,村里的男男女女緊挨在一起,有時陌生男人的腿上也會坐著一個半路上來的女人,他們小心翼翼,生怕誰想歪了心思。
也有散發著口臭的男人說一些小孩子聽不得的話,什么你有福氣啊,身上坐個大屁股圓圓的女人,回家被你婆娘聞見了味道,還以為你又去鐵軌邊找女人了咯。
這個時候,穿著干凈碎花襯衫的大媽就會把身邊玩著汽車的男孩的耳朵捂上,眼睛里滿是對男人的鄙夷。
如果村里多幾輛拉客的車,就不需要面對這樣一個令人想要逃離的空間了,在99年的時候,還真的比現在舒坦。
媽媽說,當時我們家是開公交車的,說是公交,其實就是那種有很多個分散座位的大巴車,爸爸開車,媽媽售票,這是當時家里的經濟來源。票價是三毛,卻常常有人拿著1毛五就上了車,說是經常來坐車,得便宜便宜,打點折,媽媽不同意,她依舊趾高氣昂,一些我們家的車是政府撥款建設農村之類的話層出不窮,爸爸皺眉示意媽媽不要計較。
后來,村里的人開始外出打工,剩下一些老人在家,開大巴車的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了,不久,大巴車賣了,爸爸出去給別人開卡車送貨,晚上很晚回來,早上很早出去,我和爸爸的交集也就在作息時間的交錯里越來越少。但還好,如今看來,我們并沒有疏遠。
一輛車拉20個人的事情還在繼續著,我想起了一個夏日的傍晚,于是明白了什么是鐵軌邊的事。
那是我家搬到鎮上的第二年,我和小伙伴們在鐵軌邊挑揀石子,想在這放學的路上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抓石子。
幾個人把揀好的石子放在地上,然后輪流抓石子,手心手背,散了又接,接了又散,玩得很是愉快。天漸漸暗下來的時候,我們往鐵軌邊下走著,只見阿寶站在一間小房子前,手里拿著一根狗尾巴草,四處望了望,我們好像對視了,但他也不認得我,我也算不上認得他。一個穿著黑色透視裙子的女人走了出來,頭發似乎剛洗過,水珠順著女人的鎖骨流進了身體,她順手拿起門口的掃帚,喊了聲:“過來,幫我把這垃圾掃了。”
當然,她不是在喊我,而是距離我大概有200米的阿寶。
夏日的傍晚有些許的悶熱,天陰沉沉的,火車的鳴笛聲響起,我們一行人在路上慢悠悠地走著,突然有人喊聲:“臭崽子們,快回家去,要下雨咯?!眮淼眉皶r,雨真的傾盆而下,回頭望去,阿寶也沒見了人,或許是進去躲雨了。
比起夏天,我更喜歡冬天,每年我們都會回奶奶家過年,鄉下熱鬧,這是爸媽常說的話?,F在的農村家家戶戶都蓋上了高樓,一車拉20個人的事情也再也沒有見過了,田野間穿梭著大大小小的私家車,去躺鎮上是20分鐘的事情。
去年爸爸開車帶我們回奶奶家過年,駛過阿寶家的時候,沒再聽見狗吠聲,只見大門緊閉。聽說阿寶的爸爸在4月的時候死了,他的哥哥也搬出了家,去了他老婆那邊,但沒人跟我說,阿寶去哪兒了。
大年三十,全家從早到晚都在準備著晚上的年夜飯,我外出讀書,爸媽外出做生意,一家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好好吃飯的時候不多,剁椒魚頭、糯米排骨、咸鴨蛋、啤酒燉鴨、清炒小青菜,五口人吃得嘴巴油光四射,這注定是個美滿的夜晚,我突然想起那個叫阿寶的男人,他會在哪個地方吃著年夜飯呢?
紅色的對聯在燈光的映襯下更顯溫馨,家門口也掛上了大紅燈籠,一切頗顯喜慶和安寧。
大年初六的時候,我見到了阿寶。
家里來了許多爸爸城里的朋友,媽媽在廚房忙個不停,我和爸爸接待著這些穿著锃亮黑皮鞋的男人,沿著奶奶家外邊的馬路向上走,有剛修好的大水庫,上面還有人養雞和羊還有牛。
圖個新鮮,大家一邊閑聊一邊走到了大水庫邊,那里還有一個建好的小木屋,我問爸爸,這半山腰上,也有人住???爸爸說,當然沒人想來住啊,除了阿寶。每天給他20元錢,一個月就掙600了。
我們上去的時候,沒見著他,下山的時候,他從山下回來,爸爸問了句:“喲,羊放完了???”
阿寶頓了一會,突然拍起手掌來。
“這是外面的朋友,來看看?!卑职终f。
我站在旁邊,不知道阿寶在干什么,只見他把手從衣服里掏了又掏,然后腳不停地跺著,向那小木屋跑去,一溜煙又不見了人。
穿著锃亮皮鞋的男人問道:“他是不是不太正常啊?!?/p>
爸爸笑了笑:“智力不太好,他剛剛其實是說,他沒啥東西招待我們?!?/p>
爸爸的話音剛落地,就從我們的身后傳來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我停住腳步往后望了望,似乎有個矮小的男人在遠處佇立著,這或許是阿寶心里最貴的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