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是傀儡師被擒至山洞的第二日。
啞女的笛聲低而暗澀,擠縮身旁的孩子垂著眼,怯怯直瞪著地下,半張著小口,生生擠出了那歌聲,聽來極是可憐,然而卻也挺合情境,因那傀儡戲里,正是云蟲姑娘迷途誤入百鬼叢中獨行之時,其鮮紅衣袖幽幽飄擺,令帶刀的山賊幾感撲面陰風自戲中切切吹來,腕口似一寒,正自屏息,卻只一聲“好了,今日的到此了,您也該歇一晚了?!比伺急阃O聞幼鳎豢軒熭p輕收起了。陰風也渾然不在。
山賊悶跺著洞里松軟的地,不快嘖道:“又要等明日了么?早知道當初就宰了你這個妖魔呢?!?/p>
“可是,天色確不早了,小人兒也是要就寢養精的。”傀儡師撫過修長的指,便拉近男孩,一塊將人偶擺好,啞女遞過張布,傀儡師即如哄小兒般地將布輕蓋于眾人偶上了。
山賊方覺,天邊又已是緋紅盈盈了。
“該生火吃食了,老大?!鄙砗蟮膲褲h低聲附道,其腰邊正掛著雙鐵錘,沉沉欲墜的模樣。
山賊便點頭,望著那些睡去般的偶人,道:“看在那紅衣女人命還未卜的份上,今日留著你們的命吧。”隨即,如前日那般生起火來。
及五人皆圍坐于火旁,壯漢解下錘,護放身側,火光跳閃于那雙牛眼間,更見凌凌生光,“小家伙,你,過來。”他吞著山芋,含糊著將傀儡師身旁的小兒呼來,見其神思似女孩子般的,即咧口道:“你必是對整個兒的故事倒背如流的吧,不若就別再讓老大整晚心癢了。”
孩子雖僅有七八歲,見那鐵錘與大大的刀,卻也感到如傀儡師父親口中的‘死’一般暗沉沉的了,于是扭捏著搖頭,細聲道“不,我不知道。”
“別為難孩子了,這時講出口也就無趣了?!鄙劫\皺眉止道。
壯漢即嘟囔:“真不知為了這些小破玩意兒,何必這樣多費神呢?!?/p>
傀儡師卻似任何也未聽見,僅立起身,默將兒子牽至身旁,尚年輕的面容浸于片靜然中,幾令人難辨其歲數了。
后兒,晨曦尚鮮明時,云蟲姑娘便被心急的壯漢請起,柔聲撫慰起黑衣孤鬼,且紅袖一翻甩,急持小劍拼殺起藍發之魔,其點漆之眸亦仿佛轉動生光起,怒將噴沖而出般,那番惡戰,漸成百鬼夜舞,山賊即覺陡一陣熱氣,須臾又頓生涼意來,不禁緊握起拳,渾不覺后背已是汗津津的了。
連傀儡師自身亦忘了賊窩中暫安身之道,于日薄山時,竟未及停下,即令云蟲亮劍一閃,斬卻了那藍發邪魔,跟了孤鬼同同奔走了。
“啊。”男孩先瞪大了眸,驚呼起來,隨即黑衣孤鬼亦頓下,啞女驚疑,轉頭盯向尚浸于戲中的傀儡師,正于云蟲欲含情牽起黑衣孤鬼時,見那孤鬼僵住,便方反應過來,唇邊笑意立無,轉而怔著,那云蟲亦頓了回,卻又自顧催起孤鬼相偎而走。
戲收尾,便收起全部的偶人。
“嘻,人們所傳的妖孽一樣地傀儡也不過如此嘛?!眽褲h說著,取下鐵錘繞近一行人身前,示意道:“老大,戲看完了,現在咱們是先動手呢還是先搶東西?我倒覺得為了防止惹麻煩,還是先……”
山賊倚著巖,似泄走了氣力,聞言僅哼了聲,點了下頭。
“老大怎么,不舒服嗎?要不全交給我來。”壯漢有些不爽,徑自又向前邁近,此時,忽聽傀儡師促道:“別,戲還沒完呢,明日還有一段?!?/p>
男孩聞言,亦驚訝著睜大了眼,仰面奇望著傀儡師父親,似看著個神跡般。
“哦,原來還有???”山賊亦陡然彈立起,眉目見竟旋開了絲欣喜,然暮間地洞內朦朦昏暗,因而并無人覺出他此時的面目,竟同那小兒的無二致。
至夜雨漸滂沱,幾人移至洞內深處鋪衣就寢,壯漢依是坐守洞口,碩高的身軀幾將堵卻了大半的口??軒熞恍薪晕疵?,男孩自坐著,順著啞女的目光,向洞內深處掃了眼將他們劫入此處的山賊,便扯扯傀儡師衣角,奇問道:“后面真的還有故事嗎?是什么???”
“是啊,后面還有很美的一段哩?!彼麚嶂鴥鹤咏q黑的額發,且暗訝于這烏黑的眸子竟何以日漸美好,令他已不忍久視了,隨即又壓低了嗓兒道,“不過呢,待到你成年了后,再慢慢給你看吧。今晚你要聽話,等洞口那人離開了后,你要緊緊抓住阿竹姐姐的手,跟好她趕快走,切記,不許發出點聲音。”說罷,又直視向啞女示意,啞女會意點頭。
“那你呢?”男孩問。
“沒事,明日我會來找你們。”
洞外幽黑不見半物,唯有雨嘩嘩作響。
山賊已悄起身,可瞧見傀儡師半臥的側影,火光晃然,映于其低垂著面目上,似淌著脈脈柔情。
也不失為個清婉之人吧,山賊想著,卻也不在顧那一邊,自往另邊洞深處,拿開蓋布,拎起云蟲,近火旁細細賞起來,只見那白面兒上神情漠漠,寬大紅衣竟也非所想的敞亮縐綢,僅為裹了紅布的木美人兒了。擺遠著細望來,許是火光流轉,瞬然又美得勾人心魄。那眉目,真真確似某一人了。
“不,我不要走!”
方此時,男孩稚嫩的嗓音打斷了興致,山賊皺眉,只得放下人偶,往三人那兒去,并喝道:“睡個覺都不安分,真不怕全被宰了!”
父子立噤聲,壯漢實已全醒,朝內咚咚踏來,望望三人,又看著山賊道:“他們準是想跑,要不就收拾了他們?!闭f罷,只見鐵錘已于手中,閃著濕冷的光。
“別啊,放下?!鄙劫\伸手止道。
壯漢只得收起,不滿叨道:“明是說好要將那些木玩意兒搶來的,怎么如此慢吞吞的呢?!?/p>
“行了,外頭又黑又下著雨,且我也不是沒說過,出去了方圓好幾里都找不到個狗窩的,”山賊終一字一頓道,“你們都好自為之吧?!?/p>
漆夜陰雨綿長似不見盡頭,卻也捱至了盡頭。
翌日,天明雨已止。
云蟲已然換上了素白的衣,與黑衣孤鬼私奔向原野,萬籟寂寂,僅聞云蟲時而嬌婉呢喃之語。竟有如此美妙的腹語,山賊默然感嘆。
“我們的孩子將要出世了。”云蟲垂首。洞外巧飄起了星星雪粒,涼舒舒的風時入,正如女子語間呵出的清氣。她輕抬素手,似拾了片雪花,容色望去絲絲凄然,正如將融的片片雪。
“我這般游蕩無所依的樣子,怕是僅會拖累你還有孩子了,不若……”孤鬼無奈,嘆般道,黑色身影愈見孑然,真彷如老了幾百歲的孤鬼了。
“這是什么話,畢竟我們有孩子了呢?!痹掗g,云蟲點漆雙眸竟真似深幽了起來。
“好了,休息吧?!贝舜紊劫\止道,隨即徑自扶起傀儡師手中偶人,深目端詳片許,便俯身,抬起一邊孩子的下巴,直直淺笑:“我這下知道了,這孩子,很有幾分像他的母親呢?!?/p>
傀儡師不意間點頭,趁此間,壯漢卻一把奪過木人偶,玩弄起節節手足,險些斷了根線,“別亂碰她?!比伺嫉闹魅梭@道,便伸手要奪,卻見壯漢不理,僅徑自嘟道:“這玩意兒還挺有意思,怪道老大喜歡。
“拿過來,”山賊轉頭命道,捧過云蟲,便遞至孩子面前,并撫著他柔柔面頰,自言般道:“那好吧,小家伙,這東西終究只有在你父親那兒才會活過來啊?!?/p>
洞外瑩瑩之陽漸露,由于雪方止,山與草色便皆是晶晶亮的,啞女立于洞口,抬手撫著洞壁朝外瞧著,徐徐展出憂心之色。
“別急著想跑,自有人會送你走的?!鄙劫\按著她的肩,將她拉入后,便細瞧傀儡師,目中亦似方下了雪般,凈凈生亮,徐徐道:“你的那木人的戲確令人迷得要丟了魂,卻終有天會讓你送了命的,那一些滑頭的老捕吏一定會從那戲中發現你的,他們可精得很吶。倒不若,從此隨我一同藏匿謀生吧?!?/p>
一旁的壯漢抱臂,呵笑起來:“看來老大想要的不是小人兒,而是大人了啊,胃口果然不小。”
傀儡師默然,目不抬視擺弄起云蟲和小偶們,啞女相助下,卻彷如待了大半日,方將偶人們盡收拾如木箱中,且撫摩著箱,立起,吁口氣,方開口:“多謝同情了,只是,我自有我的命,某一日被捕了,只是順了命,并不會悔,那之前,也自會給他個好托付的?!庇诖吮愣紫律?,以指理著孩童的額發。
終至被送下山,某處客棧里,傀儡師放下木箱,牽起孩子,便忽而聽有談話傳來,如是道。
“聽我一友人的相識說啊,有回他隨著幾個捕吏正要去捉拿個多年前的殺人重犯,那犯人聽說在個什么旅店中過夜,哎,本是個十分守口如瓶的行動,不想當晚上,人就消失不見了,之后再找不見那犯人的一根發了,你說這是何等怪事?我倒聽有個人說啊,那人曾有個女的相好的,還一塊私自逃走,不過后來也不多時就死了。你說,這難道不是那相好的鬼魂到他夢里提醒他快逃嗎?”
“什么嘛,這種鬼的東西你也當真?都糊弄人的,那時我的一個遠親也說起過,聽說那店里的老板娘那晚好像看見過幾個賊一樣的黑影闖進過一個房里,后來那屋里的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