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她,高挑秀麗,顧盼生姿。
烏黑麻花辮,隨著干活時的麻利,魚兒般翩然起舞。身為長女,拉扯弟妹、照管田地、打點家務,是她肩頭三座大山。沒進過學堂,是她畢生遺憾。走出貧瘠的內蒙古農村,是她對自己的期諾。
三十歲的他,氣宇軒昂,英姿煥發。
生意從河北做到內蒙,與未來的老丈人侃侃而談。那時身份證沒普及,他謊稱二十出頭,并無人起疑。這也是40年來,他對她撒過唯一的謊。
隨他來到河北農村,她灰了心。不為窮,那年代大家都不富裕,她是吃過苦、能吃苦的人。被人看不起的日子,才最難熬。
雖說都是農民,他家鄉人卻偏瞧不起外地人,覺得極沒出息、娶不上本地媳婦的男人才會把眼光投向外鄉。更令人難過的是,她婆婆原先就不待見這個長子,兒女五個,一碗水傾斜得厲害,加之他又娶了外地媳婦,婆婆更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們。噓寒問暖從未有過,冷眼相待是家常便飯。
他暗暗發誓要一輩子對她好,后來也教導兩個兒子,媳婦不遠萬里跟了你,你一定要對她好,不能讓她受委屈!
結婚那天,方圓十里都來了,為一睹她的美貌,更好奇被抄了家的地主之長孫,結婚是個什么派頭。來觀排場的人悻悻而回,來窺新娘芳容的人——男的夸他好福氣,女的酸溜溜說一句,繡花枕頭罷了。
后來的幾十年印證,他們對了,她們錯了。忙活農務的她,儼然田間一道靚麗風景。干起農活絲毫不比男人差,家務也料理得井井有條。鄰居鮮來他們家串門,倒不是她性格不好,相反,她活潑外向,愛聊天,人緣極好,反而是她把家里打掃得太干凈,別人羞于進門來。
村里大多男人沒有一技之長,只能外出務工。早些年他做生意確實賺了些錢,但一次運羊毛的途中逢上大雨,幾噸羊毛被泡爛,輸了全部家當,失了從商的心。從那之后,他隨大流進城打工,她成為留守婦女。
除去特大節日回家相聚,一年中的絕大多數時間,他與工地為伍,她被家中大小事務纏身。
好容易見面,第一天關心不已,第二天互相不理,第三天盼著分離。
他掙的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錢,加上窮怕了,已然節約到了摳門的地步。茄子、韭菜、白菜,他喜歡涼拌著吃,說到底還是省油省電,她就隨著他的喜好做。她花五塊錢買6個粽子,他生氣,說自己包能多吃點、還省錢。她氣,卻不敢大怒,剝好后偷偷往他碗里夾。
“你是不是不吃飯?!”“你就不能把院子掃掃嗎?!”“你去地里看看會怎樣啊?!”叨叨,是她的必殺技。她自己閑不住,卻也看不得他閑著。她一天到晚說個沒完,他聽得心煩意亂,但通常只生悶氣,不予理會,她就更氣不打一處來。
小別勝新婚這一套,在他們這里失了效。一年見不了幾次面,卻年年吵著要離婚。吵歸吵,還好大多時間相隔百十公里,眼不見,心便不煩,她有時也忍不住掛念,怕他為了省錢拖垮身體。他離家的日子,靠著她一罐又一罐極齁的咸菜,為苦澀生活添些滋味。
他在工地拼了命用氣力換錢,舍不得休半天假。她在家省吃儉用、精打細算,舍不得浪費半毛錢。
莊稼豐收了,院子翻新了,兒子長大了,小有積蓄了。身強力壯的她,卻病倒了,一病就是宮頸癌。
醫院里,錢就跟流水似的,家里的十幾萬積蓄,說沒就沒了。交錢時,他沒有半點吝嗇。十幾天陪床,寸步不離。大夫說她撐不過兩年,他偷偷抹淚。
第二年,小兒子娶妻生子,興許是沖了喜,她漸漸好轉起來,面色紅潤了,化療掉光的頭發也長了起來。體態不再輕盈,笨重卻也嬌憨,容顏不再年輕,面若銀盤卻也是老太中的美人。
他不再去工地,她也不再下地,兩人在城里給小兒子看孫子。一個話癆,一個悶葫蘆,改不了,每天互生悶氣。
碎碎念,是她畢生的標簽。將近60的她,每天給遠在內蒙的老媽媽打電話,一只貓足以讓她們聊半小時。一段極普通的對話,兒子回來講一遍,兒媳回來復述一遍,給遠在內蒙老家的弟弟、妹妹發微信又各重復一遍。她樂此不疲。
她說他70歲,行動遲緩,老人癡呆。他不還嘴,其實她才是那個步履蹣跚,記憶衰退的人。
極其節儉,仍是他的標識。她想給孫子買10塊錢的拔絲蛋糕,他不許,她就不敢買。
她58歲生日那天,他斥巨資百為她買了條項鏈,卻騙她是路邊撿的。
窮得揭不開鍋,仿佛是上世紀的事。不愁吃穿、不愁生計的兩個老小孩,卻還總鬧不愉快。她嘴嘚吧嘚停不下來,他板起臉裝作聽不見 ,大半輩子都過來了,比她年長十幾歲,理應寵她讓她。
他們的生活,沒有詩,只有田野,還有日日的茍且。
那又怎樣呢?長路漫漫,磕磕絆絆,卻也是相濡以沫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