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司機故事集】

是8分實寫2分虛構(gòu)寫作故事

故事多為親見親聞

故事沒有真假，沒有對錯

28th

不夠完美又何妨？萬物皆有裂隙，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萊昂納德·科恩

她和她在高檔的浮世樓里覓一方自由的天地。

1

一層的鄭欣在便利店管收銀，24小時營業(yè)。

12層的董月今天當(dāng)上了市場總監(jiān)，這個總在公司樓后頭一個人抽煙的女人。

這是北京三環(huán)的寫字樓，每天每平8塊錢，流線型的建筑直插霧霾。暴風(fēng)雨來臨時，從24層的窗口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耀眼閃電。

黃綠嫩葉從枝條里抽出來，北京短暫的春天一下就來了。

粉色的桃花一簇簇的開，寫字樓的燈從上亮到下，守在門口敬禮的保安收起了保溫杯，狗販子懷里揣著幾只小土狗，大聲吆喝要賣純種的拉布拉多。

董月踩著7cm的白色高跟鞋，白色修身套裝修飾出纖細(xì)的腰肢，她右手握著星巴克，左手拇指迅速滑動著手機屏幕。她一路低頭，腳步匆匆。

正好碰見提著黑色塑料袋下班的鄭欣，董月快速的往前邁步，鄭欣低頭目不轉(zhuǎn)睛的看手機。迎著面走過來，兩個人撞了個滿懷。

董月邊道歉邊撿掉在地上的塑料袋，對不起，對不起，真不好意思！鄭欣臉紅到了耳根子，忙不迭的抓，滾在地上的衛(wèi)生巾東一袋西一袋。

董月抬頭瞅紅著臉的鄭欣又說，你是一層便利店的收銀員吧？

鄭欣點點頭，她也想起來了，這是樓上金融公司的高管。

兩個人見面次數(shù)不少，董月時常來她便利店買煙，長白山777，一盒15塊。

董月拾完滾到下水道口的最后一袋，系好了黑色塑料袋遞過去。

董月欠身道歉，一陣濃艷的香氣跟著風(fēng)飄過來，噠噠噠的高跟鞋聲越來越遠(yuǎn)。之后，她鉆進了停在寫字樓門口的黑色奔馳，臉上的笑容不真實。

這是2018年的四月，北京已經(jīng)飛了半個月的楊絮。緊緊簇?fù)碓谝黄鸬陌咨q毛漫天飛舞，飄散在空氣里，落在行人的頭上，臉上，也有的鉆進了鼻子里。

2

董月第一次來到這個寫字樓的時候，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還不會抽煙。她的女領(lǐng)導(dǎo)王愛華，尤愛抽煙。

那時候的她，意氣風(fēng)發(fā)，信心滿滿，相信自己一定會在北京闖出一片天，讓操心的媽過上好日子，讓負(fù)心的爸后悔拋下了她。

董月媽說，我這輩子最恨抽煙的人，你姥爺抽煙得了肺癌，你姥姥吸二手煙咳嗽了一輩子。

這句話董月聽了二十幾年，她給自己定規(guī)矩，不僅自己不能抽，自己未來老公也不能抽。

如今，她煙不離手。

董月來之前，鄭欣已經(jīng)在大廈工作了3個月剛轉(zhuǎn)正，她見過董月很多次。

第一年，她穿著藍(lán)色連體牛仔褲，白襯衫的袖口已經(jīng)洗的脫了線。一笑有兩個酒窩，隔幾天就來便利店買彩虹糖，偶爾會買10幾瓶的紅牛，問要不要袋子，從來都是擺擺手。

第二年，她時常下午15:00多來便利店買便當(dāng)，剩下的菜很少，殘羹冷炙都是中午剩下的。她長頭發(fā)已經(jīng)剪了一半，齊耳的頭發(fā)耶在耳后，笑容少了。

第三年，她和一個中年女人說笑著來便利店買煙，她買好了煙，遞給女人打火機，她眼睛下有黑眼圈，斜分劉海變成了中分，高跟鞋也走得穩(wěn)了。

第三年半到現(xiàn)在，她時常來買煙，有時候一天兩包。即使涂了幾層粉底，還是蓋不住額頭上揭竿而起的紅痘。

今天中午十一點十分。

便利店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大多數(shù)是買便當(dāng)?shù)摹?/p>

“啪！”的一聲，結(jié)賬柜臺前一陣騷亂。

“這可樂我都拉開喝了，我就把錢給你，你刷什么條碼！你輸入一下錢不就得了！”

“不好意思，我們每件商品都要掃條碼的。不然麻煩您幫我再拿一瓶過來我刷一下！”鄭欣指著女人后排的貨架，是一排可樂。

隊伍里不時地有人探出頭張望。

“要刷你不早說，現(xiàn)在才說。耽誤我時間！什么破服務(wù)！”

鄭欣沒反駁，顧客是上帝，隱忍是真理。

“這不行，這24.4元，帶兩個4不吉利，你給我算一下，帶4我不吉利！”

董月摘掉耳朵里的耳機，從隊伍里出來，噠噠噠的高跟鞋聲越來越近。

“哎呦大姐，那您咋不買8888的東西，這吉利，買個20幾塊錢的東西還窮講究！”

“管你啥事，管你啥事，屁話那么多！”大姐胸脯起伏，唾沫星子往出飛。

鄭欣給董月使眼色，“不好意思阿姨，我給您減掉了一個6.4元的方便面，現(xiàn)在是18塊錢?！?/p>

“不行不行，這方便面我必須要！”

董月冷笑：“老太太別欺人太甚??！”，說著臉貼近了女人的臉。

西裝革履的房地產(chǎn)銷售，油頭粉面的理發(fā)店老師，半禿頂挺著肚子的IT工程師，人群里小聲的騷動。

“我，我告訴你們，就你，你，以后在北京都別想混了！”女人先指鄭欣，又指已經(jīng)一個手搭在她肩膀上的董月。董月力氣不小，女人肩膀提不起來。

“姐，您這話說的我都害怕了。您這能耐了不得啊，不然您看您明天去中南海一趟，把天安門上那相片不然也讓換上您？”

鄭欣看一眼董月，董月看一眼里鄭欣。人群里發(fā)出笑聲和唏噓聲，便利店門口也開始有人圍觀。

有熱鬧的地方，就有圍觀。

3

要問，在高檔寫字樓里工作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無論是收銀員，還是高級白領(lǐng)。

都會回答：挺累的。

畢竟收銀員要結(jié)賬到深夜，高級白領(lǐng)要應(yīng)付層出不窮的辦公室政治。

寫字樓后頭是一個不大的花園，后邊連著一個高檔小區(qū)，夜晚，小花園浸泡在寂靜里。

因為便利店的拔刀相助，寫字樓后頭抽煙的董月在每周三22:30多了一個煙友，但鄭欣并不抽，只是看著董月抽。

“月姐，我最近犯難，你說我能在這寫字樓干一輩子收銀員嗎？”鄭欣仰頭看這個24層的寫字樓，夜晚，閃著光的它，像一座寶塔。

“除了干收銀，你還有什么其他想做的嗎？”董月閉上眼睛，聞她剛吐出去的煙圈，渾濁而柔軟。

“不知道能干點啥？我就會干這一個。”深夜的花園霧氣沉沉。

“那你犯難的是什么？”

“我三姨家表哥在上個月回老家了，臨走前跟我說別混了，掙再多錢都不夠在北京買房的。我爹媽也催，說女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的。”鄭欣嘆了口氣。

“怎么選都沒錯，看你自己怎么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倍掳褵熌霚?，“有時候不一定年紀(jì)比你大或者閱歷比你深的人給你的意見就一定有用，這你還得自己想清楚，畢竟是你自己的人生。”

鄭欣點點頭。“對了，月姐你戒煙吧！”

“也想戒，天天加班到這時候，能提神的除了咖啡、紅牛，也就是煙了?！?/p>

“那你，以后別和你們公司那個長挺胖，說話一股臺灣腔的叫Daisy還是dei啥的女的來往了！”昏暗的夜里，鄭欣眼睛眨的很亮。

不止一次，她聽到胖女孩和另外一個男同事吐槽正在抽煙的董月。

“抽煙的女人都有故事??！”

“十有八九水性楊花，能耐多著呢，不然升職升這么快？”

兩個人在便利店門口指指點點的絮叨，鄭欣每次聽了都不舒服。

“我媽也這么覺得，她說好女孩都不能抽煙。抽煙確實對身體不好，但是抽煙也有性別歧視這就不對了，抽個煙不過是個人喜好問題，還要分男女？。”董月無奈的笑著說。

上學(xué)的時候是個好學(xué)生，工作以后是個好員工，在家是個好孩子。董月不到3歲的時候，他爸都沒來得及跟他媽辦離婚，就跟同村一個從北京回來打工的女人跑了，她媽抱怨了小半輩子，時刻提醒著董月：“你將來一定要有出息！不能讓你那個不要臉的爹看不起咱！”

在北京生活過的女人能有多大魅力呢？能讓一個娶妻生子了的男人拋家舍業(yè)就為了和她私奔。董月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從天津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她直接就來了北京找工作，一定要混出個模樣。

另外，也許在北京，會有機會遇到那個自己24年沒見過的爹。

鄭欣的電話響了，“我知道了媽，這周我就去??！”放下電話，她氣鼓鼓的說：“又讓我相親，這回這個更夸張，比我大10歲?！?/p>

“你媽咋老給你找年紀(jì)差這么多的？”董月疑問。

“大齡男青年不挑，不然我這工作掙錢少又不穩(wěn)定，一般都看不上我?！编嵭来怪^，繼續(xù)說。“我媽啊，從小就看不上我，總覺得我一無是處。不過也是，上學(xué)時候成績就不好，高中都沒考上，中專畢業(yè)也就當(dāng)個收銀員?！?/p>

鄭欣記憶里的媽媽從小就沒正眼看過她，她胖而笨，不會聊天。直到現(xiàn)在，她還是個很敦實的女孩。

“收銀員這個工作其實在哪兒干都差不多，回老家掙的和在北京去掉房租以后的工資幾乎一樣，但是我就是不想收銀的時候再遇到我初中同學(xué)、小學(xué)同學(xué)，太沒面子了?！编嵭雷灶欁缘恼f。

“我明白。在北京這個大城市里，窮也能體面一些。”

冰涼的夜，高聳入霧霾的寫字樓很高，仿佛超越了天際。

“為人父母這么重要的事兒，卻不用考試，所以才有了我們這些悲哀的小孩?！倍逻呎f邊把手繞過鄭欣的肩膀，鄭欣順勢躺在了她的肩膀上。

“以后我會是個好媽媽?！编嵭篮V定的說。

城市星星點點，而他們的家都很遠(yuǎn)。

4

一壺茶已經(jīng)加了四次熱水，茉莉花茶的香氣四溢。十一點十分，這個會已經(jīng)開了2個小時。

新官上任三把火，剛空降來的高級市場總監(jiān)仍在夸夸奇談。白色襯衫，灰色領(lǐng)帶，脖子很短，一臉猥瑣相。

公關(guān)總監(jiān)作為公司著名捧哏，兩個小時都在專注的記筆記。并不時的點頭、瞪眼，嘴里“嗯嗯啊啊”的回應(yīng)，不愧是表忠心的公司一級演員，享受公司津貼和獎金優(yōu)先考慮的福利。

董月笑笑不作聲，又啜飲了一口茶。

空降的領(lǐng)導(dǎo)仔細(xì)觀察和甄別著日后可能出現(xiàn)的對手，剛來公司根基不穩(wěn)，要先用慷慨激昂掩飾內(nèi)心發(fā)虛。

“昨晚剛到北京，張董派秘書接我，8年沒回過北京了，8年前那時候我和張董都還是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呢！北京這幾年的變化真是日新月異啊！”新領(lǐng)導(dǎo)不禁感慨的說。

這句話的信息量有多大，不言而喻。公關(guān)總監(jiān)頭點地更勤了，財務(wù)總監(jiān)也拖著腮微笑，一旁的行政助理趕緊給新領(lǐng)導(dǎo)添滿了水。

轉(zhuǎn)著筆的人事總監(jiān)打了幾個哈欠，辦公室政治和她無關(guān)，因為這公司是她舅舅開的。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上總監(jiān)的，除了有背景有路子，還有就是有姿色。

董月就算是有幾分姿色的，姿色加上努力才能讓她在加班加點、斗智斗勇的辦公室斗爭里脫穎而出。如果她能放得開，領(lǐng)導(dǎo)都喜歡的話，也就能少用1年就像行政總監(jiān)一樣，升職像坐飛機。

會議室這個戰(zhàn)場，短兵相接，未見硝煙卻充滿藝術(shù)，核心思想是“裝”。裝臣服、裝才華、裝野心，實施策略是結(jié)盟，和敵人的敵人結(jié)盟，對抗敵人。

接受自己是個凡人這事兒，董月用了4年。她最先奉行的不站隊、不唯上、獨善其身，把手頭的工作做好。。

不站隊的好處看上去沒人壓制你，但也意味著沒有晉升的機會。工作了3年，當(dāng)她學(xué)會結(jié)盟時，愛抽煙的王愛華只是說了句話，她就很快升了職，也因此染上了煙癮。她至此明白，靠自己太難。

“董月，一會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毙骂I(lǐng)導(dǎo)說完散會，對董月說。

董月點頭，收拾文件。

“哎呦，你看我們董小姐啊，真是人見人愛呢！”

“被叫去吃香蕉了吧！”

“快快快，把表拿出來，看幾分鐘能出來！”

“新領(lǐng)導(dǎo)這么肥，估計2分鐘?！?/p>

辦公室八卦是最喜聞樂見的事兒，也是辦公室政治的一部分。董月從辦公室里出來，空調(diào)開的很大，她臉憋的通紅。

辦公室的人都抬頭看她，她仰起頭，腰板挺得很直，徑直去了便利店。

便利店里，鄭欣蹲著整理貨架上的商品，旁邊還有一個姑娘，年紀(jì)不大，穿白裙子：“欣兒啊，我真羨慕你在這大城市生活啊，你看你這衣服多好看！北京真好??！”

鄭欣嘿嘿笑著，她內(nèi)心有一點驕傲，生活在北京，她時常也覺得驕傲，雖然她的身份證永遠(yuǎn)改不了110開頭，也無法在這里扎根。不過，回到老家又能怎么樣呢？家里都是靠人脈辦事，沒關(guān)系，沒人脈還是要過苦日子，還要被媽媽天天罵。

對于在小城市里沒有人脈繼承的普通人，留在北京，至少是選擇了一個自由、公正、平等的生活。

“鄭欣！”董月叫她。

鄭欣咧嘴笑，白牙齒閃著光。

5

下午14:01，便利店門口排了很長的隊。三三兩兩的白領(lǐng)們從寫字樓的電梯下來，保潔阿姨推著保潔車小心的拖著地，踩著高跟鞋的董月在寫字樓門口接電話。

放下電話，董月看到一個黑色褲子，藍(lán)花短袖襯衫的女人正在寫字樓門口，她仰頭往上看，脖子已經(jīng)仰倒了極限，董月?lián)踝￡柟?，仔?xì)看。她見過這個女人，在鄭欣的手機相冊里。她的鼻子和鄭欣如出一轍，鷹鉤鼻。

“阿姨，您是找鄭欣嗎？”董月上前問。

“啊，是！”她收起脖子，左右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你認(rèn)識鄭欣??！”鄭欣媽媽問。

“認(rèn)識，阿姨您進去吧！外面這么曬！”董月說。

“哎呀，這寫字樓這么高級，我怕被攆出來。鄭欣說她馬上就出來了！”

“那好?！倍露Y貌的微笑，走進了旋轉(zhuǎn)門。

快走到電梯口，她又折返了回去。

“阿姨，我是鄭欣的領(lǐng)導(dǎo)，鄭欣非常的棒，工作很努力，非常聰明，我們都很喜歡她，謝謝您培養(yǎng)了這么好一個女兒！”董月走到鄭欣媽面前說。

鄭欣媽眼淚一下子涌到了眼角，嘴巴囁嚅著說不出話。

初春的花，浮動著光和影。

春天一來，整個寫字樓蓄勢待發(fā)，等待著新鮮的血液輸入，送別著收獲滿滿的離人。光華流轉(zhuǎn)，它不曾老去，記得每一個來過人的夢想和彷徨。

董月拎起包，理了理額頭的碎發(fā)，抹了抹眼角的水痕。

“再見，司機！希望下次還打到你的車。”她踩著高跟鞋，顫顫巍巍的往小區(qū)里走。

“有緣再見！”我擺手。

這城市，她和她，他和她，他和他。都各有各的輝煌，各有各的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