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看見,那一刻,好像整個世界都在朝著自己揮手,好像有一束光,不偏不倚地撒在我身上,我沒有躲閃,也沒有遲疑。我這次沒有看見那個白色身影,而是,一個金發(fā)小女孩,她的回眸,如同盛開在天國的花朵,如同金色寶石一般璀璨……我知道,那是我自己。

可是我啊,從來都沒有真正直視過自己,以至于,我好像早已忘卻了自己的模樣,隨著那份丟失的記憶,永遠使自己存活在虛假與真實的縫隙中,我開始對自己的周圍進行主觀意識被動的防御,哪怕身邊的每個人都很友好,哪怕能努力和每個人談笑風(fēng)生,卻自始至終有一道隱形的墻阻隔,沒有人能夠真正地觸碰到我的內(nèi)心。包括我自己。

原來我內(nèi)心就是這樣嗎?原來我的靈魂仍舊是懷揣著那一腔熱血,而不是不由自己的冷漠嗎?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我嗎?原來我從來都不是不值一提……

我看見了他,那個白色的身影,我看不出他的眼神,卻能看到他嘴角上揚的弧度,他也在對我笑嗎?我真的值得嗎?也許真的值得吧。

畢竟,我已經(jīng)拔出劍了。”

……

“荼靡……!你醒了。”

荼靡緩緩睜開眼睛,拂去眼中的沙粒,發(fā)現(xiàn)自己正平躺在綠洲旁石頭上,奈芙蒂斯為自己鋪了一些軟乎乎的草,也不至于生疼。而自己受傷的手臂和腿上,都經(jīng)過了對方的包扎,她無法移動,只是對著奈芙蒂斯露出苦笑,她看到了奈芙蒂斯身上由流彈造成的傷口,她知道一切事情的緣由都來自于自己,也許,自己不來沙漠便好了……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淚水已經(jīng)淌滿了臉頰,宛如在晨露中灑滿了花瓣,她想要用右手拂去,面龐卻更濕潤了。

“昏迷的時候,你一直在哭呢,一定很不好受吧。”奈芙蒂斯神色溫和地說,仿佛在安慰一個嬰孩,“都過去了。我都懂得。”

“奈芙蒂斯……”荼靡不再說下去,她大概也無法表達自己內(nèi)心復(fù)雜、卻又時刻準(zhǔn)備噴涌如潮水一般的情感吧。

奈芙蒂斯沒有說話,只是從附近牽來一只馱獸,然后輕輕將荼靡放了上去,如同在輕置一片樹葉。

“可是……你傷得也很嚴重……”

“對傭兵來說,受傷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再說,你已經(jīng)把沙漠中潛在的最大威脅干掉了,很不錯。”

“誒……他,死了嗎?”

“是。”

荼靡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的心底,到底涌動著何種洪流,是逃過一劫的慶幸,亦或是失手殺人的心痛?她不是那種圣母心的人,但,她卻讓整片綠洲都染上恐怖的鮮紅與近乎讓人窒息的血腥味。她握住馱獸的后脖頸毛,將身子直立起來,看見那具尸體,面目仍舊是猙獰的,那是臨死前的最后一聲怒吼。

“沒有名字,只有恐怖的代號‘鬼蛇’,在自身擁有極強實力的同時,極為擅長通過話術(shù)以輕松攻破別人的心理防線,以最小的代價完成最大的委托。”奈芙蒂斯頓了頓,“我之前因為一些原因和他交過手,險些沒能全身而退,聽說,他所接的委托沒有一項是不完成的。”

“他這次的委托,是拿下我……”

“果然,和我猜得一樣。不過,他很喜歡看獵物垂死掙扎的模樣,然后再一刀斃命,能讓他干這種委托……你可能被某些大人物盯上了。”

“……這樣么。”

“我想,你找到答案了,不然,你絕不可能在他的刀刃下脫逃。”

“是的。”

“夢想,也許是虛無縹緲的霧氣,但我仍然堅信著會有刺眼的光芒照進,你可以聽見鳥兒的細啼穿透濃霧,宛如利刃割開前路的迷茫,在前方支撐起足以守護一切珍愛之物的天穹,在那里,你一定可以與自己相擁。”

“我明白了。”荼靡趴在馱獸的后背上,懷里抱著柯萊先前為她制作的小狐貍玩偶,也許,正因為見識到的生命的極致黑暗,她才會決心將自己幻化成一道光,也許她不夠耀眼,太過微弱,但她仍舊堅信著,有一天,光芒會重新照入記憶的洪流。

“哦,對,你的稿紙,我?guī)湍阏澈昧恕!?/p>

荼靡的眼中忽然又閃過的一絲光亮,那破破爛爛的碎紙,被奈芙蒂斯一點一點貼在一張完好的白紙上,仿佛是枯樹葉重新又煥發(fā)出新的光彩,那稿紙的內(nèi)容,在荼靡的腦海里回環(huán)往復(fù),因為這次經(jīng)歷太刻骨銘心,太無法讓人釋懷,她對于綠洲的態(tài)度,從這一刻起就被完全顛覆了,但好在,她找到了,那個所謂叫真我之物。

“奈芙蒂斯……謝謝你!沒想到……”

“什么嘛!我好歹也是教令院畢業(yè)的優(yōu)秀生!”

“誒……!”

……

往后的日子里,奈芙蒂斯在前面牽著馱獸,一路朝著北方的楓丹去,那是荼靡最終的目的地,她已經(jīng)往那里,寄予了足足一個夏季的幻想。后來,她腿傷慢慢痊愈,能夠在沙地里較為自由地行走,她捧起熾熱的黃沙,讓其順著指縫傾斜而下,她從沙礫的盡頭看見了一抹清澄的亮藍。已經(jīng)到了。

“接下來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我大概會在楓丹短暫逗留吧,不會很久的,找千織補個衣服倒不錯,還能順便敘敘舊……嗯,你的小裙子也有很多破損,一起去吧。”

“啊……”

乘上須彌與楓丹之間僅有的航船,奈芙蒂斯端莊地品著咖啡,讓人完全看不出她作為一個雇傭兵的身份,那感覺,完完全全就像淑女。

“也許是因為之前在楓丹待過一陣子。”她自己說。

眼前是清一色的白色石英石建筑,層層疊疊頗有現(xiàn)代感,高處的噴泉水一瀉而下,形成一道道貫穿整個城市的水路,蜿蜒起伏,如同鬼斧神工。明朗的陽光灑在上面,波光粼粼,宛如一條條銀白色的絲帶,將整座楓丹城裝點得分外妖嬈。這仿佛不僅僅是一座城市,更是一首流動的詩篇,訴說著無盡的魅力與生機。

奈芙蒂斯說她要去找千織,順便幫荼靡修補一下衣服,于是,她又自掏腰包幫荼靡購買了一件在這段時間用于代替的楓丹特色禮服,領(lǐng)口前一圈一圈的蕾絲花邊,修長的蝴蝶結(jié),與整體衣服近乎分離的泡泡袖,尤其是,赤橙色的裙擺與她平時的穿衣風(fēng)格截然不同,但她竟出奇地喜歡這套衣服。

她告別了奈芙蒂斯,畢竟,她已經(jīng)依靠奈芙蒂斯很久很久了,久到足以撫平一切的傷痛。

她身邊其實是有錢的,只不過奈芙蒂斯由不得她掏錢。再說……她馬上就可以去蒸汽鳥報社領(lǐng)取稿酬了,她一定得找機會把錢還給奈芙蒂斯才行。

“荼靡……!你來了!”是熟悉的聲音。

這聲音,是夏洛蒂……嗎?荼靡循著聲音的方向,目光所及之處,是刺眼的白光。剎那間,白光消散,露出相機后面興奮的臉。

“嘻嘻,畢竟荼靡在我們楓丹文學(xué)界可是少有的一股清流呢!”夏洛蒂邁著步子跑來,拉起荼靡的小手,“你今天的裝束,很有楓丹味嘛!是千織屋買的?”

“是的。”

“嗯……我?guī)闳コ燥埡貌缓茫孔吡四敲催h的路一定累了吧。”

“我不用……我不餓。”

“嗯……荼靡偶爾也要試著放開一點自己,在熟人面前都老是這樣子拘謹著會很累的。”

“啊……嗯,我明白了。”

夏洛蒂仿佛是一個年長的大姐姐,拉上身旁小狐貍的手,一邊講述著楓丹的風(fēng)土人情,一面介紹著她最鐘愛的餐館。“喏,就是這,我常來這里,來楓丹可不能沒有甜食。”她指著面前這家名為“焙可”的甜品店,輕車熟路地就和老板打起了招呼。

至于她和老板交談甚歡的內(nèi)容,荼靡因為對陌生環(huán)境天生的警惕與膽怯,反而忽視不見了,依稀聽見“可愛”“免費”的字樣,隨后夏洛蒂就把荼靡請到靠窗的一處位置。不一會,各色莓果松餅,提拉米蘇,馬卡龍,諸如此類荼靡沒聽說過沒見過的甜品接二連三地擺在面前,猶如在繪制一幅專屬于下午的甜蜜彩窗拼貼畫,奶油淡淡的甜香是連故鄉(xiāng)的蜂蜜都不具有的。

“這上面淋的是楓糖,應(yīng)該和你家鄉(xiāng)的蜂蜜不太一樣吧?嘗嘗?”

“嗯……”荼靡切下一塊松餅,伴隨著從窗口灑下的陽光,豐富的果香與細膩的奶油交織,每一口都是沁入心田的甜蜜,琥珀色糖水,也讓這份精致的瓷盤多了些寶石般的質(zhì)感,她的眉毛上揚不止,直到甜味徹底消散,才慢慢平復(fù)下來。可忽然間,一股莫名的酸楚掩蓋了方才的甜味,心底的悵惘使得陽光變得黯然。

“荼靡?怎么……不好吃的話你可以試試別的。”夏洛蒂眉毛顫了顫,話里透著不安。

荼靡也說不清楚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想起了曇華,夏洛蒂就和當(dāng)初的她一樣,用甜味撼動著荼靡被動堅韌著的內(nèi)心,明明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物欲,在雪地里尋找秋天遺留的松果也好,家里儲藏室窖中的腌菜也罷,她從來不會介意,也不會挑剔,卻仍舊會為甜食所觸動,為什么呢……

“……夏洛蒂,謝謝你,真的很好吃。”

“哼哼,那可是必須的,啊,飲料來了,你也來一點吧?”

“好!”

夏洛蒂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小姑娘似乎與以前截然不同,仿佛是換了個人,看上去雖然文靜又木訥,但是情緒偶爾能夠高昂起來,這就很棒。話,比起之前也是多了不少,也許是一路奔波經(jīng)歷了什么,如果荼靡自己不說的話,出于尊重,她也不會去過問,也會在心里暗暗為這個曾常處于寂寥與譏笑的孩子的成長而高興。

一個下午的時間,就這樣在陽光的烘烤與兩個女孩之間的歡笑中消磨,荼靡在朋友面前,展現(xiàn)出的是獨一無二的另一面的自己,她足夠自信,不會因先天的性格而低三下四,因為意識到會被包容,所以她才會無所顧忌地展示自己內(nèi)在的真實的自己。自始至終,荼靡一直是一個充滿著矛盾感的個體,她學(xué)著試圖去隱藏真實的自己,為的是讓自己得以更好地生存,她在書里看過,奈芙蒂斯也提到過,也許,這就叫討好型人格吧?是一路上那些風(fēng)風(fēng)雨雨,使她邁出了打開心門的那一步,只要邁出第一步,她就無悔于最初的選擇,成為真正的自己了吧?

“對了,荼靡,接下來在稻妻要舉行一個作家見面會,我?guī)闳ピ趺礃樱棵赓M的。”

“誒……?”荼靡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大量陌生不熟識的人物,仿佛是一團團高大的黑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擅長與人交往,大人物會讓她產(chǎn)生更深的自卑,更覺自身的渺小不可及,如果她努努力的話,也許能找到個性相投的人,卻仍舊很消耗她的體力和能量,無論如何,她都做不到正常的社交,絕對做不到。

“嗯,如果荼靡心里還有些顧慮的話,那我也不強求你。”夏洛蒂拍了拍荼靡羸弱的肩膀,殊不知這是一個在背地里用幼小的身軀詮釋劍術(shù)的孩子,她所能承受的厚望,因為沒有商業(yè)頭腦,所以全然承載在了劍上,好在她足夠努力,也不至于太差。

“不,我要去!”

夏洛蒂眼里閃過一絲驚異,不過很快便轉(zhuǎn)為一種欣然的微笑,也對,經(jīng)歷了這么多,她是應(yīng)該主動做出些轉(zhuǎn)變了。“那就這么定了?”

荼靡乖巧地點點頭,輕輕抓起桌上的手帕擦了擦嘴上的奶油渣。

那是個比想象中還要漫長的傍晚,因為是夏天,所以天黑極晚。晚餐,對于品盡了下午茶的兩個人來說儼然成為可有可無的存在。天邊的云朵被夕陽染成絢麗的橙紅,如同橘子汽水帶著甜味。漸漸地,夜深了,楓丹城的燈光開始璀璨,映照在城市水道上,形成一條條流光溢彩的光帶,一幢幢高樓如同燈塔,在克萊因藍的夜空中渲染著靜謐又夢幻的光芒,仿佛在訴說著一個童真的夢境。

迷迷糊糊中,夏洛蒂帶著荼靡去了一家還算不錯的酒店入住,彼此興盡而別。凝望著整潔的房間,大概也是荼靡從小到大以來見過的最舒適的住所了吧。

第二天,荼靡只身一人去千織屋拿走自己原本的衣物,穿回自己樸素的小裙子,披上熟悉的黑色披風(fēng),那才是荼靡真正的樣子,不過這次,她不再遮遮掩掩裹緊寬大的帽檐了,讓耳朵自然裸露在外,感受風(fēng)輕輕吹動,送來梔子花的清香,看著風(fēng)吹花落,她也許不會再悵然了吧。只不過可惜,奈芙蒂斯早已離去,她無法告別了。

說起來,梔子花長得很像荼靡花,就是太大了些,她無法找到荼靡花仍舊存在的證據(jù),因為有那一種希冀,這也是她這一趟旅途的目的之一。

她必須得動身了,因為夏洛蒂在港口等著她。

“果然,這一身行頭才是荼靡嘛!”夏洛蒂仔細打量著荼靡,荼靡一穿上自己的衣服,整個人都顯得更自信了一些,兼具旅者的自然和孩童的靈動。

夏洛蒂像個監(jiān)護人一樣,牽著荼靡的手,站在甲板上,迎面吹來的是咸腥的海風(fēng),粘粘的,浪花在螺旋槳的攪動下激起蕾絲一般的漣漪,伴隨著清亮的濺水聲,泛著朦朧的白光,給大海勾勒出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裙邊,水花化作星光點點,濺落在臉上,癢絲絲的,如同雪白的羽毛拂過面頰。對于荼靡來說,這里的大海的感覺和故鄉(xiāng)完全不一樣,純粹的蔚藍,帶給人的永遠是心曠神怡,而故鄉(xiāng)的大海,永遠籠罩著一層清冷的霧氣,為水色鋪了一層灰底。

大片的白色海鳥迎面而來,迎著日光,反射出如金箔一般耀眼的光芒,荼靡抬起手,正好捧住一只鳥的肚皮,它還銜著魚哩,她捧著它,仿佛捧著一朵白云。

船上的伙食也還不錯,常常是當(dāng)天水手打撈上來的沙丁魚,對于荼靡來說,是一種新奇的美味,蒸得很過,軟軟糯糯,偶爾能夠吃上冷凍的蔬菜,荼靡已經(jīng)很滿足了,畢竟,她本身就對身外之物沒有多大要求。

第一次坐船,剛開始她有些暈乎乎的,恍惚了一陣子,后來才慢慢恢復(fù)過來。具體在船上待了幾天,荼靡自己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每一天都過得格外安詳與舒適,當(dāng)然,她也在努力忘卻先前在須彌沙漠所經(jīng)歷的事,她雖然外在表現(xiàn)得自己很堅強,卻不過是在試圖掩蓋自己的傷痛罷了。好在,一路上,有太多的人在為她撫平傷疤,那么多人告訴她,其實自己并不孤單,那她何必妄自菲薄呢?

待到了下船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殊不知,她已然抵達了這世界的東南角,這座群島,名為稻妻,向來是盛產(chǎn)世界知名輕小說的腹地。

人流如潮,整個港口的輪廓在濃厚的水汽中若隱若現(xiàn),仿佛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畫。依稀能夠聽見過往漁民的交談聲,貌似收獲很不錯,還有更多來自異國他鄉(xiāng)的旅人,交織成港口獨特的生活氣息,荼靡在心里暗暗揣測著有多少人參加這次作家見面會,到時候她應(yīng)該怎么辦呢?

“走吧,荼靡,我們?nèi)ツ沁叀!毕穆宓倮鹈H汇对谠氐妮泵业氖郑樦_階快速往上爬著,披風(fēng)在由還未徹底變紅的楓葉形成的風(fēng)里簌簌作響。

夏洛蒂的出現(xiàn),又在紛雜的人群中掀起一陣騷動,那些人大概都曾跟夏洛蒂有合作,熱情地跟她打招呼。“旁邊的這位小姑娘是……?”

“哼哼,是大名鼎鼎的浪漫主義散文家荼靡!”夏洛蒂把雙手搭在荼靡的肩膀上,將她往人群的方向推。

“誒……”荼靡驚慌失措的樣子宛如一只小雀,轉(zhuǎn)身回頭又拉住了夏洛蒂的手。

“沒想到能寫出讓我反復(fù)拜讀十幾遍的文章的作者,竟然是一個狐族小姑娘,天才……簡直是天才!”

“哎呀呀,不光是文章寫得優(yōu)美,這臉蛋也是可愛萬分呢……”

“誒……?”荼靡用手捂住領(lǐng)口,從小到大,這十五年間,還從沒有人對她這么說過……說她是天才么?也難怪,畢竟,有狐人的壽數(shù)在,她的模樣與身形,也不過是七八歲人類小孩的樣子吧。

“小荼靡,要不要給你的讀者們簽名呢?”夏洛蒂拍了拍她受寵若驚的腦袋。

簽名?

忽然間,紙和筆都遞到了面前,在楓丹,甚至還出版了她所寫的詩集與文集,明明都是她每天的風(fēng)景日記,卻成為了他國夢寐以求也未能領(lǐng)略的景致,跋山涉水的旅者也不一定可以品味的那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寂靜與安寧。

她忽然間慌了神,簽字的手不住顫抖。“我,我字不是很好看……”耳朵也不自覺地抖動了下。為那些熱情讀者簽上自己的姓名,似乎已經(jīng)將她的能量消耗殆盡。這樣不諳世事的孩子,怎么能夠知道自己的一點點才能,對于外界的深重意義呢?

沒有人排斥她,沒有人孤立她。

所有人都尊重她,所有人都敬仰她。

她未曾體驗過這樣的滋味,未曾擁有過這樣的感覺,她捂住嘴盡量不讓自己發(fā)出聲,也是防止自己整個人激動得顫抖,讓讀者看出來。擱下筆,隨后留影,她恍惚著,仿佛做了一個夢。

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因為那人耳旁的綠色羽毛很引人注目,她找到機會走了過去。

“天,青……石?”她一字一頓,端詳著眼前這個穿米色大褂的少女,“你怎么在這?”

天青石似乎急急忙忙將什么東西收了起來,荼靡注意到那是一本筆記本,書上的圖案……有點眼熟。“怎么?我堂堂一個植物學(xué)家,各色專欄都有我的手筆,怎么不能來?”她的語氣,似乎是慌張中帶了點自傲,“倒是你啊,小家伙,從楓丹大老遠跑稻妻來啦?”

“我……嗯。”

天青石不知道從哪掏出一副眼鏡戴上,倚靠在墻角,一條腿勾起,撐著墻面,閉上雙眼,似乎在裝斯文。荼靡明白,自己和天青石的對話永遠無法進行下去,就像一本永遠脫節(jié)的小說,她悻悻然地轉(zhuǎn)身,跟上夏洛蒂的步伐。

夏洛蒂正在和一對衣著華麗的母女攀談,見到荼靡來了,熱情地招呼她,空出一個位置,臉上是止不住的歡心的笑容,也對,她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也在一步步地成長呢。

“這位是千鳥小姐,以及,泉小姐,千鳥小姐是稻妻有名的輕小說作家,荼靡,我記得你好像看過一本輕小說,你們說不準(zhǔn)能聊得來哦。”

“啊……”她注意到面前兩個姑娘,都穿著稻妻當(dāng)?shù)氐姆b,不過千鳥總體色調(diào)是綠色,泉是藍色調(diào)。小個子的泉,應(yīng)該是千鳥的女兒吧,然而,千鳥看上去似乎只值花信之年,那股莫名的氣息讓荼靡感到并不簡單。

“也是長生種啊……”

“啊?”荼靡愣了愣,她才注意到她們生有耳羽,也是像天青石一樣的鳥嗎?不對,氣息不太一樣,天青石的壽命,應(yīng)該和正常人類差不多,而面前的兩只鳥,絕對不可能如此。

“呵呵,小狐貍也會發(fā)愣啊,說不定和小泉合得來,那就告訴你吧,我們是夜雀,稻妻妖怪。”千鳥將袖口拂起,仔細打量著面前的小狐貍,“找個更安靜的地方吧。”

荼靡才注意到,夏洛蒂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離開了,也許是一開始就明白了千鳥的意圖?

她緊緊地跟上泉的步伐,才發(fā)現(xiàn)人家袖口下掩藏的手正不住顫抖,不敢看荼靡一眼,這也難怪,畢竟她只是一只小小鳥罷了。

稻妻是一座海島,自然也有一些略微凸起的山丘,千鳥領(lǐng)著兩個孩子在山上的亭子里歇息,幽靜亭子里,大部分被樹蔭掩蓋,但仍有陽光從樹林的縫隙中灑下,形成錯落的光影。荼靡注意到小桌上有兩盞茶,杯底濕潤,還有些許茶沫,角落里凌亂的書頁,可以看出千鳥母女倆時常待在這里。

“請隨意吧,說起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過長生種了,難免有些激動吧。”

“長生種?姐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荼靡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冒昧,止住了。

“五百年了,從我還是一只小鳥開始算起。”

五百年……那是狐族三百歲壽命都無法達到的極限,荼靡對此沒有概念,她唯一的印象,可能也只是三百余歲,可以譽為是狐族史上第一位超越狐人壽數(shù)上限的外婆了吧。她無法想象,但她在那一瞬間,忽然意識到了一種孤獨的味道,也許是幽閉的環(huán)境作祟,也許是千鳥的話語透著空靈,也或許是因為她的靈魂生來孤寂。

“和我同時代的妖怪,大部分都掩蓋在了時代的陰云中,剩下一部分也近乎不知所蹤。”

荼靡情不自禁地將手放在了千鳥的手上,不知道為什么,她真的能夠體會到千鳥的孤獨感,因為她在文章中所寫下的,不就是任由靈魂在海上飄蕩的感覺嗎?她能夠想象出,人來人往,卻唯獨自己是一座孤島,卻承載著記錄一個時代命運。“我明白了。”

“實不相瞞,荼靡,我讀過你寫的散文,也和夏洛蒂交流過你的事來驗證我的猜想,事實證明,你和我很像但不完全,我很高興你能清楚認識到長生種的使命。忍受離去,在煎熬中忘記痛苦,最后化為一切的見證者,直到世上無人知我……”

“這些都是你在輕小說里不會寫到的吧?”荼靡將手放下,她明白,千鳥的漫漫五百年,見證了太多人間悲歡離合。她才活了十五年,她不可能明白這點,更何況……她連自己過去記憶都無法留存,就別提……

“嗯。……在找到自己的過往之后,我希望你能夠做一個見證者,有太多的離別傷悲不可避免,我希望你能夠釋懷,當(dāng)然了,我很高興能夠擁有一個年輕的長生種朋友。”

“嗯!”

千鳥的溫柔,像是被歲月磨平了棱角,她曾經(jīng)的堅韌與激情,如今都已悄然沉淀。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什么,那些風(fēng)華絕代的瞬間,如今都已無從得知。但她的故事,就像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成為了一座時代的豐碑。

明明差了近五百歲,和千鳥的相處卻形同好友,讓荼靡感到意外,以至于她甚至能夠主動拉起泉的手,在小吃一條街上逛夜市,章魚小丸子,糖蘋果,天婦羅,泉也跟著荼靡變得開朗起來,戴上了狐妖面具一起去釣氣球,那段時光仿佛停滯了一般,直到花火大會的盛大召開與隆重結(jié)束,熙熙攘攘的人群撤離,年歲又轉(zhuǎn)瞬而逝,一切都過得無知無覺,而兩個小姑娘儼然成了異族的好友,才半天便形影不離起來。最后還是荼靡記起了時間,將泉送回她母親身邊,然后一路小跑回到了一開始夏洛蒂定的民宿。此時的荼靡還沒有意識到,她已經(jīng)比從前勇敢了太多, 一個人,真的做到了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你們聊得開心嗎?”夏洛蒂打來了電話。

“開心!”

“哈哈,荼靡難得這么興奮啊?”

“哼哼!”

她側(cè)過臉,對著鏡子露出一個格外自然的微笑。

改變的從來都不是荼靡,她一直都是這樣,只是有時候,她會選擇邁出那一步,然后不再回頭。最后的夏夜被秋風(fēng)吹散,吹走的,也是荼靡靈魂的最后一層軀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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