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江湖之中,少不了的是比試與廝殺,要說這武林中人最常動手的地方,既不是山巔也不是城墻之上,而是——客棧。
凡是開了客棧的人,心里都必須提前做好自家桌椅某天被人打爛的準備。不論是開在繁華之都,還是開在荒僻之地,客棧的桌椅上總能看見些刀斧留下的痕跡,磚與磚之間的縫隙里,必定還有些洗不盡的褐色血跡。
碰見些好心的武林人士,打完后還會賠些銀兩讓店家置辦新的桌椅,可若是碰到那種打完就走的,或是打死了人逃跑的,那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可有一家客棧卻是例外,武林之中無人敢在那里動手,就連拔刀拔劍都是個忌諱。只因那家客棧的主人胡磊,是十余年前名震江湖的一代劍客,與人比試交戰從未輸過,凡是輸給他的人都別想活著離開比試的地方,要么贏要么死,這就是胡磊定下的比試規矩。
縱是如此,仍有人接二連三向他提出挑戰。死一個來一個,死一個來一個,胡磊的名號就是這么響起來的。
僅僅數年間,他就成為了江湖中人人都忌憚三分的存在。
或許是厭倦了這種沒完沒了的挑戰,也或許是總找不到對手自覺寂寞。胡磊竟在他名號最響最旺的時候隱退江湖,開了一間名叫“天涯”的客棧。
而胡磊開了這家客棧后,立下的第一條,也是唯一一條規矩就是,“任何人都不得在店內打斗,害人性命,有違者,殺。”
此規矩一出,自然是沒人敢在他的客棧里造次,天涯客棧也因此變成了一個江湖中人躲避仇家,逃避過往的好去處。
或是長住,或是入店當個幫傭,胡磊總是來者不拒。因此客棧中總是人滿為患,畢竟這兒是全江湖最為安全的歇腳處。
可就在這樣絕頂安全的客棧里,居然死了一個人,豈能不轟動江湖,豈能不令人震驚?
死的是前天剛入住的一個帶刀漢子,他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逃到客棧,身上衣服破爛不堪,整個人像從泥和污血里打過滾似的。
他前腳剛踏進客棧,后腳便有數發亂箭射在他先前停留的位置上。驚的那些從客棧門前路過的行人紛紛四散躲避。
那人踉踉蹌蹌地走到柜臺,身上散發著一股極其難聞的惡臭,柜臺上的店小二抬眼瞟了下,神色并無變化,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啊?!毙《焐想m這么說著,但心里早已想好去稟報胡磊,店里又來了個幫傭。
“住店?!蹦侨苏f著竟從破破爛爛的袖口里掏出一大錠銀兩。
“好嘞。”小二的神色終于有了些變化,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人手里沉重的銀子,將登記的本子推了過去,“天字號三房,客官你在這簽個名字。”
那人接過筆揮手寫了個張三,這是店里第四個叫張三的客人,就連店里的廚子也叫張三。不過武林中人行走江湖本就愛隱姓埋名低調行事,更何況是尚在逃亡中的人,自然更不希望他人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
小二掃了一眼,帶著這位叫張三的客人去了房間。
登記本就是走個過場,應付衙差用的,隨他愛填什么張三李四王五趙六,小二對此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那人看起來明明已經山窮水盡狼狽不堪,卻怎么能拿的出這么多的銀子。
但誰曾想,這位奇怪的客人第二天就被人發現死在房中,他的那把佩刀就插在他的胸膛上,天涯客棧的磚,第一次染上了血。
胡磊知道后第一時間就封鎖了客棧,外人不能進,里面的人不能出,這事必須得有個結果,殺人的人必須死,得給全江湖人一個交代,否則天涯客棧規矩盡廢,無人忌憚,失了一個逃避之所,對大部分人都沒有好處。
客棧中所有住戶和幫傭都自覺聚集到了一起,或許是近日來江湖較為平靜,來此躲避的人加上胡磊,一共只有六人,其實這也不算奇怪,大部分客人只是圖個安全,路過途中在這住個一晚,第二日一早便離去趕路。
而真正來此躲避的人,本就沒幾個能撐過逃亡路上仇家的追殺,無名小輩更是想都別想,所以現在能安全站在這的,多半是些身份大有來頭之人,只是這些人都化去姓名,改了容貌,令人無從辨認。
此時這六人正分別坐在大廳之中的六張桌椅旁,店主胡磊,廚子張三,傳菜李四和王五,客人趙六,而那個店小二就叫小二。
胡磊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看著面前那五人,可底下的人卻有些坐不住了,趙六的眼睛從未離開李四的身上,兩人似乎有些舊仇未解,趙六沒有右手,李四少了個耳朵,兩人四目相對,皆是一股恨不得將對方生吞活剝的氣勢。
張三的眼睛亂瞟著,時不時在余下四人身上打量。小二臉上的神色也一反常態的緊張,一對眼睛不停的四下打量。
王五倒是冷靜,或許真是問心無愧的原因吧,他微微低著頭,看著茶杯上的紋路,手指輕輕摩挲著衣服的邊角,像是在想些什么。
“那個死人身上的錢財……好像都不見了吧?!睆埲洳欢〉亻_口道。
“確實,他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了。”胡磊說。
“可我聽說,他住店時,可是付了好大一錠銀子的,死后怎么會連一文錢都找不到?”張三說。
“這倒是個疑點?!?/p>
“其實這案子破來倒也簡單,試問我們之中誰最貪財?是誰拿的錢,就是誰殺的人?!?/p>
“放你馬的屁,張老三,你那張臭嘴又在胡說些什么。”
“喲,小二,這就急了,我都還沒說出姓名呢,你就急著對號入座了?!?/p>
“我是貪財,但我還沒瘋到為了錢財在天涯客棧里殺人!”
“是嗎?你為了錢,連與你一起押送鏢銀的手下兄弟都能殺害,殺個區區逃亡之人,也算不了什么吧?”
“你!你知道我是——”
“誰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國通鏢局總鏢頭——王正清啊,只是誰能想到,曾經如此神氣如此不可一世的總鏢頭,現在竟甘心做一個小小的店小二,可笑,可笑啊,哈哈哈!”
“哦?原來張老三這么喜歡看別人笑話啊。”一向沉默寡語的王五突然開了口,“堂堂天門派首座弟子張不正,現在竟改行做了廚子,說出去,怕也沒人相信吧?!?/p>
“你怎么!”
“哈哈哈哈哈,原來你竟是張不正,那個號稱玉面劍客的張不正,哈哈哈,瞧你這肥頭大耳的模樣,我可真沒認出來,啊哈哈哈。”
“你是誰?這世上本不該還有人能認得出我?!睆埲D過身子直視王五,眼中殺意已現。
“別管我是誰,昨夜我看見你上了三樓,天字號的房間都在那一層,大晚上的,你去那干嘛?難道還是去送夜宵不成?”
“我看他不是去送夜宵,而是去殺人吧。是你自己殺了人,所以才急著把這趟渾水往我身上栽?!毙《f。
“呸!我何時上過三樓,王五你別亂說!”
“我也看見了!”與趙六對峙許久的李四突然開口說道。
“李四!我和你無冤無仇!你怎么也!”
“別狡辯了,就是你!”小二說著站了起來對胡磊作了個揖,“不煩掌柜的動手,就由我來清除他!”
“你敢!”張三話音剛落,小二肩上的抹布已如劍般筆直地朝他刺了過去,張三也沒想到他居然真敢動手,躲閃不及,肩上便多了個血窟窿。
幸好張三身形健壯,受的住這一下,當下也拿起筷子開始反擊。
一旁的趙六抬眼看了下胡磊,胡磊仍是坐在那,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看來已是默認了這場廝殺。
終于,他也忍不住開口了,“河鎮!我們兩人的恩怨,也該做個了結了吧?!?/p>
“你在這住了三年,盯了我三年,怎么現在倒沉不住氣了?”
“難道你要在這躲個一輩子嗎?”
“你以為我愿意躲著,我日日夜夜都恨不得能與你廝殺,分出個死活,可你得了你師父真傳,武功遠勝于我,與你廝殺我必敗無疑,無論死在誰手都不能死在你的手上!”
“殺妻之仇不能不報,我非殺你不可?!?/p>
“那殺子之仇又該如何?”
“……令郎是我誤殺不假,但我已經自斷右手賠罪于你,你又何必非要殺我妻子不可!”
“一只手賠一條命,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就算殺了你妻子也不夠解氣,我恨不得能生食其肉,寢之以皮!”
趙六沒再說話,他的行動已經表明了一切,他拔出長劍朝李四躍了過去,可沒想到李四下手更快,他掏出懷中的匕首想也沒想就抹了脖子。
脖子里的血噴了趙六一臉,他有些懵了,沒想到李四居然會以自殺來結束這場長達三年的逃亡。
李四死了,趙六沒了仇人,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虛。原先他有個妻子,后來有了個仇人,可現在,他一無所有。
趙六手中的劍垂了下來,他好似一下子被掏空了精氣,整個人忽然衰老了幾分,他本就已不年輕了。
趙六提著劍,佝僂著腰,緩緩走出了天涯客棧。
客棧內,張三和小二的廝殺也已快分出勝負,兩人身上俱是鮮血,早已分不清是誰流出的。
兩人并無宿怨,不過幾句挑撥,竟至以命相搏的地步,說來也令人難以置信。或許是二人早已厭倦了當下的茍且偷生,都想找借口尋個解脫。
胡磊和王五就在一旁冷眼旁觀的看著,只見張、小二人逐漸力竭,無力再打,最后都歇在了椅子上,王五撿過李四用來自殺的匕首,走過去一一結果了二人的性命。
可胡磊依舊無動于衷,不說話也不動手,王五忍不住問道,“我破了你立下的規矩,你怎么不動手殺了我?”
“我殺不了你。”
“你可是當世最厲害的劍客,殺我易如反掌?!?/p>
“可惜我不是。”
“你不是胡磊?”
“真的胡磊早在創店半年后就離開這了,或許是發現這兒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逃避之所吧。他想逃離江湖,可這兒也是江湖。”
“這……這怎么可能……”
“世人皆知胡磊這個名字,可又有幾人真的見過他呢?”
“那你是?”
“我不過是個名落孫山的秀才,歸家途中路過此地,不知回家后該如何面對父母,便在這留了下來,替代胡磊。”
“……哈……哈哈……哈哈哈,江湖人皆因胡磊的名號而遵守客棧規矩,可連這個‘胡磊’都是假的,所謂的全江湖最安全之所,也不過是個最成功的騙局,可笑啊,可笑!”王五說著竟流下淚來,“早知如此我也不必等上這么久,才等到這個可以挑撥他二人廝殺的機會。”
“天字號三房的客人是你殺的?”
“不,他是自殺,我只是在他死后拿走了他的錢袋而已?!?/p>
“自殺……居然是自殺……”胡磊說著竟也大笑起來,“這世上哪有真正的逃避之所,恐怕只有死亡罷了。”說著拂袖走出了客棧。
“你要走!”王五在背后驚呼道。
“我不想再呆在這了,也不想再維持所謂的規矩,你若愿意,就留下來當‘胡磊’吧!”
王五沒再說話,他在原先的位置坐了下來,摩挲著衣角,目送著‘胡磊’身影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