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天

四月本是傷感的季節，思思。不過因為你的降臨，清明前后的陰霾、沉悶、灰暗都給喜悅一一沖洗掉。

但我還是不敢確定，我能否順利晉級，盡管我早已迫不及待。這場戰斗，我只是一名旁觀者，沒有參與權，甚至連到第一現場加油助威的權利也沒有。

產房前的燈蒼白無力，扣在天花頂上，低垂著頭。它和我們一樣，午夜來臨之際，都已耗盡了一天的能量，我的心，她的身，以及給緊閉的大門密封無法透出的吶喊聲。

但她仍要苦苦的堅持苦苦的支撐。在產床上，一個人，迎接這場人生最大的挑戰（10年前還沒有陪產之說），對于瘦弱的她來說，或許這是屬于她的生命僅有的一次——只有愛為了愛的戰役。

假如她不幸死于難產。

可是思思，我是你的締造者，我給予你最初的晶體，我給予你最初的胚芽，我給予你生命之源泉，我才是這場戰役的主帥，為什么他們這么橫蠻，將我拒之門外，為什么？

冷冰的產房里，思思，你的母親一個人在床上獨自掙扎，在生與死在哭泣與疼痛在驚慌與恐懼中她一個人承受，默默承受，一個人承擔原本屬于兩個人的承擔。思思，你能想象到她的孤零無助嗎？

圍著她的是一群戴著面具的白衣人，看不清他們的表情，辨不清他們的性別，他們溫柔的叫她別慌別怕，可是他們不知道，她最需要是我，他們代替不了我給她的安靜，給她的力量，但他們偏偏將我撇到一邊，將我的愛也撇到一邊。產房的冷氣開得特別大，他們早已習慣了這種場合，這是他們的工作，他們只知道你是他們歷經無數接生的其中一員，他們不知道，對于我們來說，你是我們的整個世界，思思。

我望著產房的深處，充滿疑惑，這是產愛的地方嗎？有愛的地方有這么孤絕嗎？我的寶貝將在這冰冷陰涼的地方誕生嗎？我多么希望產房能像我們為你布置的小床那樣溫馨，多么希望他們能用粉紅色的心情來迎接每一個新生，他們會嗎？會嗎？

為什么你的來路是如此冷清，思思，而今已是人間四月天了，冰川早已化為淙淙流水，在人們的心中淌過，將城市冰封的表層融化。百花開過，我能想象你的微笑像花兒一樣慢慢綻開的樣子，肥嘟嘟的小手在空中揮舞，如一個指揮若定的管弦樂指揮家。然而這僅局限于我的想象，因為你的來路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沒有笑臉沒有樂隊，僅有你母親一人用生命為你吶喊、開路、牽引。

沒有人可以將我們分隔開，思思，他們的阻撓徒勞無力，你是我生命的延續，你在母親身上，我們三位一體，我們的愛他們是關不住的。從你母親給推進去的那一刻起，我的全身充滿能量，用雙眼傳輸過去，傳到我不能再緊握的那雙手，雖然我不在，其實我仍在，一直在，和你們一起共同進退。

時間開始無法挪動，好像忘了上發條的鬧鐘，靜靜的一動不動。思思，我親愛的寶貝，我們的距離是如此之近，透視你母親的肚皮，甚至可以看到你調皮的笑臉，對著我們嘻嘻而笑。你為什么就不能順著時光的遂道爬出，難道你不想早點見到我們嗎？非要我們度秒如年擔驚受怕嗎？

我的夜步向黎明，醫生踏著穩健的腳步向我走來：“恭喜你，是個女嬰，母女平安。”

我終于見到了你，思思，在這個比黎明還早的早晨。

母親身上的一塊肉

你哭了，我笑了。

他們說，剛出生的小孩都是天生的歌唱家，用哭聲大聲向世界發出他到來的宣言。

醫生拍打你的屁股，如打擊樂鼓，向我證明他們為我接生的是一個健康的嬰兒，哭聲分貝的高度，代表健康的程度，生命力的強度。

所以你哭了，大聲的哭了，淋漓盡致的哭了，不會收到任何投訴的哭了，人生最暢快的一次哭了，我應該笑了。

我卻無法笑出來。

你知道嗎？思思，在見到你的那一刻，我的心卻在瞬間沉陷，有一種海水沒頂的感覺。人啊人，為什么總是在哭泣聲中到來，從哭泣聲中離去？是痛苦還是必須，用最晶瑩最干凈的液體清洗來去的路。

思思，我們帶領你來到世上，給你引上的將會是一條怎樣的漫漫人生之路？你愿意踏上這條充滿悲歡離合充滿坎坷曲折充滿未知數的旅程嗎？在春夏秋冬的交遞中品嘗人生的酸甜苦辣，像一代又一代在這里走過的先人那樣，歷經生老病死，你愿意嗎？思思，原諒你的父母，在你出生之前，我們沒有也無法征詢一下你的意見。

這個就是你嗎？思思，我親愛的孩子。捧在醫生的手掌中，我無法確定確信這毛茸茸的一團肉體就是你，我日思夜想的你。如果你不是在蠕動，不是在大聲的哭喊，我更愿意相信這是你的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而你的確是母親身上的一塊肉，在你給白紙黑字的證實存在后，我的愛情開始有了第三者，那就是你。你已經占據了她的心，占領了她的全部陣地，她甚至不許我親近她，我嫉妒甚至后悔不該給你任何機會。

我干嘛要后悔呢？我不也是這樣到來的嗎？我不也是母親身上的一塊肉嗎？是的，思思，我不后悔，而是滿心歡喜，一心一意做她的跟班，照顧她的也是你的起居飲食。你在她給你筑建的宮殿里吃喝玩樂自在成王，任何風雨都被隔阻在她堅實的城墻之外。她每天曬你需要曬的太陽，喝你需要的喝的養份，她不再是她自己，她成為一個土壤供給者，一心一意用你最喜歡的羊水日夜灌溉你。

當你在母親的肚子里一天天的壯大，當你的母親的飯量越來越驚人，當她走路要掂著腳寸步維艱，當她的小腿開始浮腫睡覺開始抽筋，我愈加高興，不是嗎？種種跡象證明這個屬于我的——最自我的作品即將問世。

生命是多么的神奇，你知道嗎？思思，一夜之間，因風的緣故花兒做了孕育的母親，大樹腳下多了一個依偎，竹子長出了嫩嫩的新芽，用它的小嘴，輕輕吮吸甜甜雨露的乳汁。在春天里，我的腳步不敢輕易邁出，怕踐踏了嫩綠的生命，怕它們伸出的小手接不到母親傳遞過來的溫暖，怕我不經意的腳步使一家天倫從此骨肉分離。是的，思思，不僅是我們人類，所有的事物都有機會成為誰的母親，所有的事物都應得到她應有的母愛，我的心因為有你，開始變得那么酥那么軟那么綿。

十七歲那年，我有了跋山涉水的能量，離開家鄉和父母，獨自走上異鄉求學的道路。但再遙遠的距離，再繁囂的人群與街頭，再閃爍迷離的都市霓虹，都無法擾亂我的視線，我總能找到回家的路。你知道是什么緣故嗎？思思，那時我以為是因為我超強的記憶力，這時我才知道，是親情是母愛在另一頭緊牽著我。

醫生對我說你可以抱一抱他，我卻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思思，我親愛的寶貝，盼了三百天終于見到你的時候，我竟不敢抱你在手，不敢去輕觸你，你是如此的孱弱，我真怕，怕你一經觸摸就會風化。

26千克的重量，等待了十個月。思思，這是你最初的重量，卻在我心底占據了最大的份量。

這時的你，還沒有一個屬于你的中文名字，你的名字叫Baby。

此時的你，依然放聲大哭，用哭聲呼喚你的母親。尋找可以令你安定的胸脯。

我也終于明白我們為什么總喜歡親近母親，貼近母親，粘附母親，因為我們都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丟了三輛單車

是的，我終于晉級成功，五個小時后，時間的主考官給我發了一張PASS卡，卡上寫著“職務：父親，任期：一輩子。”

我的作品蘊藏了十個月，今天終于面世，我感到無比榮耀與幸運。

有的人終極一生，在各個領域所向披靡，獲得過無數的獎項，但是他們卻沒有獲得這一殊榮，他們擔任過大大小小的各種職務，卻偏偏沒有獲取這一極其普通卻又極其重要的一職。

而我卻是何其的幸運，這是任何獎項和任何職務都無法代替的，思思，從今，我的人生又多了一項任務，真正任重道遠的任務——如何做好父親。

我喜孜孜的，決定回家燒一碗鮮美的魚湯給你母親喝。聽老一輩的人說，魚湯可以促進母奶，你很快就可以吸吮甜美的奶汁了。

你來到世上的第一頓，我將竭盡所能，讓你從第一頓開始愛上這人世，思思。希望你能從母乳中嗅到人間的芳香，從第一口的甘霖里認得你的血脈來路，哪怕將來游向再廣闊再遙遠的海洋，你都不會貪戀沿途的美景，迷失方向，覓得來時的航道，尋得回家的路。

在保健院樓下，我找不到我的自行車，我以為是自己高興的暈了頭找不到北，又找了一圈依然不見，我終于醒悟，昨晚鎖在樓下和我一起守候你的自行車丟了，給小偷偷走了。

和常人一樣，對自己一直理所當然擁有的東西，忽然一朝失卻，滿腦子就想著從前擁有時的美好。我開始懷念這輛自行車的好，這是我和你母親唯一代步的交通工具，每到星期天休息的時候，我就騎上它把那時還是女朋友的她帶到各處去。有一次到你母親的家鄉司前鎮，年輕的我，總有無窮的力量載愛遠行，總有說不完的話填充漫漫長路。三十多公路的路程，一個多小時就到達目的地。因為愛情，再遠的路也不覺得遠，再高的斜坡也努力蹬上，滿頭大汗仍然覺得意猶未盡。

但這一切只能回味，而我沒有更多的時間沉迷往事。你的嗷嗷待哺，你母親的蒼白無力，急切等著我手中救命的食物。我趕緊從黑市場里用三十五塊錢買來第二輛自行車，親愛的思思，請原諒我光顧黑市生意，因為我沒有多余的時間和金錢去離這里遠上一半路程的超市。但我很快為我的錯誤決定付出代價。

你終于安靜的睡去，沉睡中帶著滿足，你的夢甜美而悠長。你夢見了什么？親愛的寶貝，告訴我，你的人生第一夢是什么？你的夢有你爹娘的身影嗎？再一次細細端詳你時，思思，我的心情依然是激動的。是你，令我成份倍增，責任倍增，愛意倍增，讓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生命的延續。

我開心的接受同事和朋友的祝賀。你在他們的手中傳來遞去，快樂一浪接一浪的涌過，或贊嘆或驚奇，說你像我或像母親，不管他們對你如何評頭品足，我都由衷的歡喜。我想不會有任何一種成就，能得到大家如此純粹的祝福。真的，思思，這就是人性，以后長大你就會明白。

和你告別回家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自行車又丟了。

奇怪的是，這次我竟然不生氣。也許是只有短短一程相依，沒有生出不舍的情愫。又或許是我仍沉醉在你充滿奶香的氣味中，覺得丟車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

再買自行車時，我暗下決心不能再丟了，把它擺到最多車的地方，但遭遇收費，一個戴草帽的阿姨向我走來，“單車保管，伍角錢一次。”我舍不得，心存僥幸，結果又丟了。

而這一切，你無從知曉，思思。和旋轉木馬一樣，自行車只是你童年的一件玩具，并且唾手可得，但我從未如此奢侈過，買完又買，丟完再丟，到目前為止，這也是我最豪情的一次揮霍，用三輛自行車迎接你的到來，思思。而今，我再也不用害怕丟自行車了，因為我買了摩托車，換了小汽車,我的人生，走上了比自行車更快的車道，載你一起去追逐美好的未來。

你喜歡嗎？我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