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句聯,即上下聯出處為不同的詩文,大多作者不同,而且很多非同一朝代。但是卻天然巧成,非常有趣!
上聯:歌扇輕約飛花,高柳垂陰春漸遠,汀洲自綠。
下聯:畫橈不點清鏡,芳蓮墜粉波心蕩,冷月無聲。
這是陳衡恪集南宋著名詞人姜夔的詞句而成。
姜夔[kuí](1154年—1221年),字堯章,號白石道人,漢族,饒州鄱陽(今江西省鄱陽縣)人。南宋文學家、音樂家。其作品素以空靈含蓄著稱,姜夔對詩詞、散文、書法、音樂,無不精善,是繼蘇軾之后又一難得的藝術全才。有《白石道人詩集》《白石道人歌曲》《續書譜》《絳帖平》等書傳世。
陳衡恪(1876~1923),中國畫家。字師曾,號槐堂、朽道人,江西義寧(今修水)人,陳三立長子。陳衡恪遺著有《槐堂詩鈔》、《陳師曾先生遺墨》、《染蒼室印存》、《陳師曾印存》、《中國繪畫史》、《中國文人畫之研究》、《陳師曾先生遺詩》及其門生俞劍華搜集其論文、講稿與題畫詩詞等資料編輯而成的《不朽錄》,魯迅與鄭振鋒合編的《北平箋譜》也有他的作品。
陳衡恪工篆刻、詩文和書法,長于繪畫,是一位全才的藝術家。其山水畫參合沈周、石濤筆法,喜作園林小景。寫意花果取法陳道復、徐謂等,并結合寫生,聚諸家之長而別具新格。常以“虛實相生”手法,大膽省略,以空襯實,畫意開曠深遠。其詩作承其父之訓,又染于岳父范肯堂之詩學至深,而不貌襲其祖若父。長篇短句,清新雋逸,借物托意,感懷時事。書法各體皆擅,中年以后日趨蒼老剛健,矩法森嚴,喜用狼毫頹穎、堅實沉美,于古樸之中饒有秀氣。篆刻早期受蔣仁、黃易、奚風等諸家的影響,后上溯秦漢,融會趙之謙,師承吳昌碩,逐步形成自己蒼勁秀逸,古拙渾厚和氣宇雄壯的風格。他善于創造性地把詩書畫印溶于一爐或將畫與金石文字之情趣相融,別具一番風格,或以詩文狀所畫之物,褒貶鮮明,意趣昂揚。如所畫敗荷枯葦萎和一枝挺立的蓮蓬,題以“曉荷枯葦戰秋風”,把本來易引人悲觀失意之景,賦予昂揚向上的剛強氣概。又對《犬》畫題詩云:“不信而今無孟嘗,吠聲吠影枝偏長,頸鈴儼若印懸肘、恃寵驕人兩眼方”。對雞鳴狗盜、仗勢欺人之徒,罵得痛快淋漓。
陳衡恪于1923年8月27日在南京逝世。梁啟超喻衡恪之死“中國之大地震”,評價衡恪是“現代美術界具有藝術天才、高人恪、不朽價值的第一人”。
一、“歌扇輕約飛花”、“春漸遠,汀洲自綠”和“高柳垂陰”分別出自詩人姜夔《琵琶仙 ? 雙槳來時》、《念奴嬌 ? 鬧紅一舸》中的詞句:
“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
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白石在吳興(今浙江湖州)載酒游春時,因見畫船歌女酷合肥情侶,而引發懷人之情,一襟芳思。詞中“桃葉桃根”擬其舊日情侶為女子二人,其人善彈琵琶這就是調名為《琵琶仙》的緣故,是白石自創新調。
《琵琶仙》,詞調名,始見于姜夔詞,為其自度曲。
人在極度的渴念之中往往會生出幻覺,誤將儀態相似者當成心向往之的伊人,這首詞劈頭就真切地寫出這種生活體驗,把那“是耶?非耶?”盼望、驚喜之余又終歸失望的復雜感情,用工致的三言兩語描摹得生動而深刻。“春漸遠”以下頓宕轉折,借眼前景寫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往事不堪回首的愁情,及無限身世不偶之慨。下片仍抒發時序更易,流光匆匆、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濃重感傷情緒,“都把”兩句,語氣似乎易舒緩,感情則極為沉痛。“千萬縷”幾句繪當前景物清麗生動,又深寓惜春傷別之意,融情會景,極煙水迷離之致。張炎贊此詞“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詞源》)。本詞筆意清剛秀逸,詞中多翻用前人詩詞成句機時渾化自然,不露斧鑿痕跡。
本詞描寫春游時偶遇與昔日戀人相似之女子,而勾起對往日情致的美好回憶。上片寫奇遇時的感受和悵惘,下片寫芳景虛逝的怨恨。詞中的“桃根桃葉”代指詞人在合肥所眷戀的琵琶妓娣妹之人。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千萬縷”二句借細柳添色生愁,“藏鴉”意象,暗用李白《楊叛兒》:“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詩意, 隱喻黃昏時男女幽會歡愛,傳達出昔日歡愛已不得,唯見楊花柳絮漫天舞的惆悵與傷感。陳匪石在《宋詞舉》中評曰:“全篇以跌宕之筆寫邈之情,往復回環,情文兼至。結拍想到‘初別’,即行收住,尤覺余味曲包,非徒以清剛勝也。”此詞既有生活體驗在內,也可看出作者捕捉瞬間美景及表現瞬間感受的高超能力。“春漸遠“以下頓宕轉折,借眼前景寫出往事不堪回首的無限感傷,抒寫時序更易,流光匆匆,景是人非的怨悱與無奈。
“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二、“畫橈不點清鏡”、“芳蓮墜粉”、“波心蕩,冷月無聲”分別出自姜夔《湘月 ? 五湖舊約》、《八歸 ? 湘中送胡德華》和《揚州慢 ? 淮左名都》中的詞句:
“中流容與,畫橈不點清鏡。”
根據此詞詞序,《湘月 ? 五湖舊約》作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七月十六日,姜夔好友楊聲伯任職于長沙,邀請其與其他文人雅士前往湘江泛舟游玩。游玩十分盡興,姜夔雅興大發,乃自度“湘月”詞牌,寫成此詞。
“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庭院暗雨乍歇。”
據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考證,《八歸 ? 湘中送胡德華》大約寫于公元1186年(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以前,詞人客游長沙時。胡德華,生平不詳。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揚州慢 ? 淮左名都》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公元1176),時作者二十余歲。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金主完顏亮南侵,江淮軍敗,中外震駭。完顏亮不久在瓜州為其臣下所殺。根據此前小序所說,淳熙三年,姜夔因路過揚州,目睹了戰爭洗劫后揚州的蕭條景象,撫今追昔,悲嘆今日的荒涼,追憶昔日的繁華,發為吟詠,以寄托對揚州昔日繁華的懷念和對今日山河破的哀思。
姜夔有十七首自度曲,這是寫得最早的一首。上片紀行,下片志感。時屆歲暮,“春風十里”用杜牧詩,并非實指行春風中,而是使人聯想當年樓閣參差、珠簾掩映的“春風十里揚州路”的盛況。“過春風十里”同“盡薺麥青青”對舉,正是詞序中所說的“黍離之悲”。杜牧的揚州詩歷來膾炙人口,后人常從其詩中了解唐時揚州的風貌。姜夔此詞的下片即從杜牧身上落筆,把他的詩作為歷史背景,以昔日揚州的繁華同眼前戰后的衰敗相比,以抒今昔之感,同時也借以自述心情。姜夔這年二十二歲,正可以風流年少的杜牧自況,但面對屢經兵火的揚州,縱有滿懷風情也不能不為傷離念亂之感所淹沒了。這是以艷語寫哀情,可以說是此詞的一個特點。作者并非追慕杜牧的冶游,實以寄托當前的哀感,不應多予責怪。
附:
1、《琵琶仙 ? 雙槳來時》
【南宋】姜夔
《吳都賦》云:“戶藏煙浦,家具畫船。”唯吳興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己酉歲,予與蕭時父載酒南郭,感遇成歌。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里揚州 ,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譯文】
《吳都賦》說:“戶藏煙浦,家具畫船。”只有吳興才有這種繁華的景致。吳興春游的壯觀場面,西湖也不能相比。已酉這一年,我和蕭時父在城南處一邊載酒一邊劃船,歸來于是寫下此詞。
江面上蕩著雙槳劃來一只小船,我忽然發現,船上的人好像是我昔日戀人。她正在用團扇輕輕地去迎接那些飛來飛去的楊花,她的眼神,真是楚楚動人。春光漸漸去遠,沙洲自然變綠,又添幾聲悅耳的鳥鳴。遙想當年,在繁華如錦的揚州路,我如杜牧年少時放蕩尋歡。往事早已成煙,思念也無用處。
又一次到了寒食時節,宮廷中恐怕又在分煙。無奈在我此時滿情惆悵,辦見季節已經更換。只能把滿腔幽怨付給偷英,任它飛到空蕩蕩的石階前。千絲萬縷的細柳,里面烏鴉在此掩身,輕軟的柳絮好像在為來去的客人飛舞回旋。憶起當年出關,與伊人分別的情景,令人難忘。
【注釋】
琵琶仙:詞牌名,原為姜白石的自度曲。雙調,一百字。上片十一句四仄韻,下片八句四仄韻。
吳都賦三句:清顧廣圻《思適齋集》十五《姜白石集跋》:此三句系“《唐文粹》李庾《西都賦》文,作《吳都賦》,誤。李賦云:‘其近也方塘含春,曲沼澄秋。戶閉煙浦,家藏畫舟。’白石作‘具’、‘藏’,兩字均誤。又誤‘舟’為‘船’,致失原韻。且移唐之西都于吳都,地理尤錯。”
吳興:今浙江湖州。
己酉歲: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
蕭時父:蕭德藻之侄,姜夔妻族(內弟)。
舊曲:舊日坊曲。坊曲,常代指歌妓集聚之地。
桃根桃葉:桃葉系晉王獻之愛妾,見辛棄疾《祝英臺近》注。桃根為桃葉之妹。此處借指歌女。
歌扇:晏幾道《鷓鴣天》:“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約,纏繞,邀結,此處意謂沾惹。
約:攔住。
汀洲:沙洲。
啼鴂(jué):悲鳴的杜鵑。鴂,伯勞鳥:“楚、越間聲音特異,啼鴂舌踔噪,今聽之恬然不怪。”屈原《離騷》:“恐鶗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勞。”
十里揚州:杜牧《贈別》詩:“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三生杜牧:黃庭堅《廣陵早春》詩:“春風十里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此處作者自指。三生,佛家語,指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人生。白居易《自罷河南已換七尹......偶題西壁》詩:“世說三生如不謬,共疑巢許是前身。”
宮燭分煙:韓翃《寒食》詩:“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空階榆莢:韓愈《晚春》詩:“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此化用其意。
千萬縷句:周邦彥《渡江云》詞:“千萬縷,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此用其意。
西出陽關: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賞析一 】
淳熙十六年(1189)湖州春游作,所棖觸全在昔年與一合肥妓女舊情,用情癡絕奇絕,非如此不足與言白石。蕭時父,老詩人蕭德藻的子侄輩。蕭德藻賞識周濟白石,以侄女妻之。偶然邂逅,白石與友人在湖州春游,迎面而來的小艇上,有女子恍似日夕相思的合肥舊識。“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一恍而過的鏡頭,眉目還真有些想象!然而“春漸遠”,不是的。桃根桃葉,王獻之二妾名,喻意中人姊妹行。
按,白石二十余歲在合肥時曾戀身份似為勾闌的女子,后再蒞江淮,其人已杳。自此白石魂牽夢縈至于一世,“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鷓鴣天》)女子妙解音樂,恨入四弦人欲老,寶箏能撥春風,此詞以《琵琶仙》名調,包含音樂上的懷念。春漸遠了,添幾聲伯勞哀鳴的“自綠汀洲”自擬。白石每比唐代“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的杜牧,實未盡當。歇拍“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深情追憶至“三生”,使人腹痛。
下片展開這可解又不可解的“三生”情愫。白石《淡黃柳》小序說合肥多種柳,“客居合肥城南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故白石詠柳幾乎都和懷念合肥女子有關。絲絲柳色都在牽動“三生情愫”,所以下片隱括唐人詠柳三詩,并非泛泛之辭。“三生杜牧,前事休說。”偏要細說。此正詞人性情和表現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處。
引用改裝三首詠柳唐詩,有何特點、有何用意?“宮燭分煙”用韓翃《寒食》詩,“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此柳及柳花乃是蒙德宗皇帝御賞的為皇家氣象湊趣之物,與一世布衣的白石大異,故一筆撇過,“奈愁里匆匆換時節。”“空階榆莢”用韓愈《晚春》詩“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句意,此才是白石心目中之柳,故把一襟芳思付與,用兩韻盡情渲染。“起舞回雪”句全詞高潮。想見與合肥女子會心即在此千萬縷起舞回雪處,楊花榆莢必有內心深處共鳴,否則不會終生難忘。末用王維《渭城曲》,雖是青青新柳,已漸淡漸遠,西出陽關矣。“起舞回雪”,不作御街御柳,這是“三生杜牧”與合肥女子愛情的畫龍點睛之筆。
一氣清空,凈化、淡化的渺茫愛情,云縷浪花般的追憶,又是何等執著濃郁。
【賞析二】
宋詞獨詣之美,在于發舒靈心秀懷之思,極盡要眇馨逸之致。在中國人文化心靈發育史上,宋詞意味著一種新境界。姜白石詞,“天籟人力,兩臻絕頂”(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幾乎篇篇都是宋詞中的珍品。
白石對舊日情人的一往情深,正如沈祖棻所說:“蛾眉雖自奇絕,而屬意故人,所謂”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也。“(《姜夔詞小札》)吳興北瀕太湖,山水清絕。東西苕溪諸水流至城內,匯為霅溪,流入太湖。詞序贊美吳興”戶藏煙浦,家具畫船“,”春游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到過西湖、太湖的人都知道,西湖以韻致勝,太湖以氣象勝。吳興春游之盛,北宋著名詞人張先有《木蘭花 乙卯吳興寒食》留下寫照。白石此詞,主旨卻并不在春游,而在感發懷人之思。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開頭便“從所遇說起,破空而來,筆勢陡健,與他詞徐徐引入者不同”(陳匪石《宋詞舉》)。舊曲,舊指舊游,曲指坊曲。“倡家謂之曲,其選入教坊者,居處則曰坊”(鄭文焯《清真集校》)。桃葉,晉代王獻之妾,桃根是其妹。獻之篤愛桃葉,曾作《桃葉歌》贈之,桃葉以《團扇歌》作答(《隋書。五行志》、《樂府詩集》卷四五)。此處用桃葉桃根指稱歌女姊妹。水面上忽來雙槳,那畫船由遠而近,船上之女子,乍一睹之,其容貌竟酷似我舊時相知的坊曲情人。仔細諦視,才發現不是。這翻驀然一驚、一喜、復又釋然,而又不勝悵惘之感受,盡見于似之一字。“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歌扇是歌女手持之團扇,可以遮面障羞,上寫歌曲之名以備忘。約,掠也,攔也,宋人口語。此處輕約可解為輕接。空中飛花點點,那歌女舉起歌扇,輕接飛花,這下可看清了她的真正容顏,真是美艷絕倫。奇絕二字映照開頭,暗示出了舊日情人之絕色,亦寫出了自己之情深意重。接著詞筆悠悠宕遠。“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此三句一韻,愈添境界悠遠、煙水迷離之致。春意漸遠,汀洲已綠,更聽得幾聲凄切的鵜鴂聲。鵜鴂,鳥名,即子規、杜鵑、杜宇、鳴于春暮。古人認為,鴂鴂啼叫,百花就要凋零。屈原《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可以為證。詞中亦多見此一意象,如張先《千秋歲》“數聲鵜鴂,對報芳菲歇。”辛棄疾《虞美人》“綠樹聽鵜鴂,……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此三句以自然喻人事,一筆雙關。
春漸遠,象征美好往事之漸遙。啼鴂聲,更是隱喻美人遲暮之深悲。有此一層意蘊,故直逼出歇拍三句:“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上一韻筆致紆徐和緩,至此換為斗硬生新之筆,寸幅之間筆調截然迥異。杜牧《贈別》:“娉娉裊裊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山谷《廣陵早春》:“春風十里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三生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人生。歇拍化用杜、黃詩句。十里揚州,喻說舊游之美好綺麗。三生杜牧,喻說舊游之恍如隔世,亦暗示著情根之永種不斷。唯其如此,前事休說,蘊含詞人無限傷心沉痛。直至九年后,白石作《鷓鴣天。十六夜出》,仍有“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之句。
換頭又漾開筆鋒寫景。“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此化用韓翃《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唐宋有清明日皇宮取新火以賜近臣之習俗。此借喻又當清明時節,風景依然,年華卻已暗換。奈愁里、匆匆換時節,語意蘊藉含蓄,既是嘆惋現境之春暮,又是悲慨今昔之變遷無限傷昔懷人之情,已是詞中暗現。于是,筆脈又繞回欲休說而不能之舊事。“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此二句化用韓愈《晚春》:“楊花榆莢無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飛。”又當春歸,人不得歸,一襟芳思,化為寸灰,又何異于榆莢之盡委空階。大有李商隱“春心莫共花爭歲,一寸相思一寸灰”(《無題》)極可注意的是,上二韻所化用的二韓之詩,皆含有楊柳之描寫。由此而引出下一韻,實為天然湊泊。“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前句語近周邦彥《渡江云》:“千萬絲、陌頭楊柳,漸漸可藏鴉。”玉尊,指酒筵。雪喻柳絮。
此一韻之精妙,妙在從現境之楊柳青青,幻化出別時之情境依依。眼前千萬縷楊柳深矣,漸可藏鴉,不由人想起當年別筵,細柳飛舞,飛絮漫天,替人依依惜別。從化用二韓之詩引出楊柳之實寫,從現境之楊柳引發憶別之幻境,轉換自然而意境空靈清遠,如水中之舟,鏡中之花,天然湊泊,無跡可尋,真有草灰論線之妙。楊柳象征離別之情,最早出于《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劉禹錫《楊柳枝》:“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管別離。”白石“合肥情遇與柳有關”(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其《淡黃柳》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欄橋之西,……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凄涼犯》序云:“合肥巷陌皆種柳,秋風夕起騷騷然。”楊柳又隱喻合肥情遇。于是縱筆寫出結末:“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此化用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亦含兩層意蘊。王維詩原寫出柳色,正與合肥風光暗合,一妙也。合肥在南宋已是邊城,譬之陽關,尤為精當,二妙也。白石《凄涼犯》:“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正可印證。結筆是詞情的高潮,又戛然而止,余音裊裊,含不盡之意于言外,深得結筆之妙諦。
此詞藝術造詣有幾個特色。陳銳《碧齋詞話》稱白石詞“結體于虛”,正可移評此詞。這是首懷人詞。懷人之詞,結構造境神明變化之能事,無過于清真。但清真筆法主要是追思實寫,有很強的現實之感,便別具一種引人入勝情味。白石則另辟蹊徑,所寫回憶,皆一筆帶過(但亦極認真),全詞之主體構成是寫景及唱嘆,結體于虛無限感慨都在虛處著筆。詞人所著力的是寫出其纏綿悱惻之情味、要眇馨逸之韻致。
其效果正“如瘦石孤花,清笙幽馨,入其境者疑有仙靈,聞其聲者人人自遠”(郭麐《靈芬館詞話》)。追思實寫,故渾厚。結體于虛,故空靈。清真以境勝,白石則以韻勝。此詞之情景交融,妙在天然湊泊。本詞之此中奧妙,在于兩個層面。一是寫景含有傳統比興之意蘊。如傷春即傷愛情,寫柳即寫別情。二是寫景含有特定背景之指向。如合肥巷陌皆種柳,寫柳即是懷合肥情遇。故此詞情景交融,自然天成。全詞頗以健筆寫柔情。開頭筆勢峭拔,歌扇句筆致旖旎,蛾眉句復為重筆。春漸遠一節及下片大半幅皆筆走輕靈,紆徐和緩,但兩片歇拍又皆復出勁健清剛之筆。全詞又頗以虛字傳神。詞中虛字如似、正、漸、自、更、了、休、又還是、奈、都、為、初,層出疊見。詞中虛字,有如畫中空白,皆靈氣韻味運行之處,教人隨時停下品味,領會其要眇之情,含蓄之致。用健筆寫柔情,及用虛字傳神,遂形成清剛空靈之風格。
2、《念奴嬌? 鬧紅一舸》
【南宋】姜夔
余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野水,喬木參天。余與二三友,日蕩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綠云自動。間于疏處,窺見游人畫船,亦一樂也。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絕。故以此句寫之。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消酒,更灑菇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人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愁人 一作:愁入)
【譯文】
小舟蕩漾在紅火、繁茂的荷花叢里,記得來時曾經與水面鴛鴦結成伴侶。放眼望三十六處荷塘連綿一氣,罕見游人蹤跡,無數映水的荷花襯著荷葉在微風中搖曳,就像系著佩帶和裙裳的美女。翠碧的荷葉間吹過涼風,花容粉艷仿佛帶著殘余的酒意,更有水草叢中灑下一陣密雨。荷花嫣然微笑輕搖倩影,幽冷的清香飛上我贊美荷花的詩句。
日暮之際,荷葉如青翠的傘蓋亭亭玉立,情人艷姿已隱然不見,我怎忍心乘舟蕩波而去?只恐怕寒秋時季,舞衣般的荷瓣容易凋落,西風吹得南浦一片狼藉,使我愁恨悲凄。那高高的柳樹垂下綠蔭,肥大的老魚將浪花吹起,仿佛拘留我在荷花間留居。多少圓圓的荷葉啊,曾知我多少回在沙岸邊的歸路上徘徊,不舍離去。
【注釋】
武陵:今湖南常德縣。
薄:臨近。
朅(qiè):來,來到。
吳興:今浙江湖州。
相羊:亦作“ 相佯 ”。亦作“ 相徉 ”。 徘徊;盤桓。
光景:風光;景象。
三十六陂:地名。在今 江蘇省 揚州市 。詩文中常用來指湖泊多。
水佩風裳:以水作佩飾,以風為衣裳。
菇蒲:水草。菇即茭白。
青蓋:特指荷葉。
爭忍:猶怎忍。
凌波:行于水波之上。常指乘船。
南浦:南面的水邊。后常用稱送別之地。
田田:蓮葉盛密的樣子。
沙際:沙洲或沙灘邊。
【賞析】
這是一篇托物比興的詠物詞,借寫荷花寄托身世。
宋代詞人周邦彥是錢塘人,寫下“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蘇暮遮》)的名句。姜夔的這首詠荷詞,也同樣把讀者帶到一個光景奇絕清幽空靈的世界,那里有冰清玉潔的美人,有人們尋找的清香幽韻的夢……從這首《念奴嬌》詞的小序知道,姜夔曾多次與友人倘徉于江南荷塘景色之中,因感其“意象幽閑,不類人境”,而有是作。
詞一開頭就把讀者帶向那美好的境界:正是荷花盛開的時候,荷花叢中蕩舟,一路上一對對鴛鴦伴著船兒戲水。真是到了荷花世界了,這里人跡罕到,只見那望不見邊的荷塘,綠波蕩漾,荷葉翻飛。“水佩風裳”,本指美人妝飾,代指荷葉荷花,與周邦彥“一一風荷舉”共得荷花之神理。從那碧綠的荷葉間,吹來陣陣涼風,那鮮艷的荷花,好像美人玉臉帶著酒意消退時的微紅。一陣密雨從菰蒲叢中飄灑過來,荷花倩影娉婷,嫣然含笑,吐出幽幽冷香。惹起詩人詩興大發,寫出了優美的詩句。
這美好的情景多么使人留戀,然而時間在悄悄過去,已是日暮時分,只見那車蓋般的綠荷,亭亭玉立,就像那等候情人的凌波仙子,情人未見,欲去還留。凌波用曹植《洛神賦》之典故。只怕西風起時,舞衣般的葉子經不住秋寒的蕭瑟而容易凋殘,更為那無情的秋風將把南浦變成一片蕭條而憂愁。還有那高高柳樹垂下綠陰,肥大的老魚吹波吐浪,這一切,都要挽留他住在荷花中間。詞人說:田田的荷葉呵,您多得難以計算,可曾記得我多少回在沙堤旁邊的歸路上依戀徘徊?“田田”形容浮在水面的荷葉,南朝民歌有“江南可采蓮,蓮葉荷田田”之句。
姜夔以清空騷雅的詞筆,把荷塘景色描繪得十分真切生動。可是,這樣的好詞,王國維卻看不上眼,他在稱贊周邦彥詠荷名句后,接著就批評姜夔詠荷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其實,姜夔詠荷在“得荷之神理”方面,并不比周詞遜色。周詞主要是寫客子思鄉之情,詠荷就是“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數句,它使人看到的還僅僅是荷葉之物態,而姜夔詠荷,不僅具有荷花之物態,還使人同時隱隱看到一位荷花化身清馨幽逸的美人,她“玉容銷酒”,像荷花般的紅暈,她“嫣然”微笑,像花朵盛開。荷花生長水中,她便似凌波仙子;荷香清幽,她又是美人“冷香”。花如美人,美人如花,恍惚迷離,具有朦朧之美。
更可貴的是,姜夔這首詞寫出了賞愛荷花的最真切的心靈感受。姜夔一生襟懷清曠,詩詞亦如其人。他寫“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的荷塘,實是要體現他所追求的一種理想境界,在這個冰清玉潔,一塵不染的境界中,有美人兮,在水一方。“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這不簡直是一場富有詩意浪漫的人花之戀么?“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荷花對詞人深情如此,詞人對荷花呢,“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也是無限依戀。因此不妨這樣說,姜夔這首《念奴嬌》實是一支荷花的戀歌。由于荷花在我國文學中是象征著“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潔品格,姜夔對荷花的愛戀不正寄托著他對自己的超凡脫俗的生活理想的追求嗎?姜夔寫荷花,不是停留在實際描摹其形態,而是攝取其神理,將自己的感受和體驗融合進去,把自己的個性和神韻融合進去,寫花實是寫人也。姜夔這種空際傳神的詞筆,往往意在言外,寄托深微充滿美妙的想象,而富有啟發性。這種寫法與一般實際摹寫景物者大異其趣。如“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之類,讀者須充分發揮想象才能品味,否則,便有如王國維所說“霧里看花”之感了。寫出對荷花的一片憐惜愛護之情,留連忘返之意,情深意切,使人感到作者胸襟之曠蕩,心情之依戀。
3、《湘月? 五湖舊約》
【南宋】姜夔
長溪楊聲伯典長沙楫棹,居瀕湘江,窗間所見,如燕公、郭熙畫圖,臥起幽適。丙午七月既望,聲伯約予與趙景魯、景望、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煙月交映,凄然其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于雙調中吹之。鬲指亦謂之“過腔”,見晁無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過腔也。
五湖舊約,問經年底事,長負清景?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倦網都收,歸禽時度,月上汀洲冷。中流容與,畫橈不點清鏡。
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玉麈談玄,嘆坐客、多少風流名勝。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鱸魚應好,舊家樂事誰省。
【譯文】
長溪人楊聲伯任職于長沙,主管水上的船舶,居住在瀕臨湘江的地方,從窗戶上望去,景色如同燕公、郭熙的山水畫一般,起居十分幽雅自在。丙午七月十六日,楊聲伯約我和趙景魯、景望、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幾人,乘大船同游湘江,行至江心,但見山野空闊,江水清寒,煙霧月色交相輝映,一派蕭瑟的秋光。船中坐客都頭戴小帽、身著布衣,有的彈琴,有的高歌,有的飲酒,有的提筆寫詩。我創作這首曲子,乃是《念奴嬌》的鬲指聲,改為雙調吹奏。鬲指聲也叫“過腔”,見于晁無咎詞集。凡是能吹奏竹笛的人,就能過腔。
曾在太湖相約,問這一年發生了何事?使我未能如愿,長久辜負了這清美的景色。太陽落入西山,漸漸聽見有人呼喚我,大家悠閑自在地坐在船上。勞累的漁民大都收網回家了,水鳥按時歸巢。月光下的沙洲一派幽靜。待船行至中流,更加從容舒緩,人們停止搖槳,水面澄清如鏡。
誰能喚起湘水女神,搖曳著如煙似霧的長發,撥弄著琴弦,彈奏出幽怨的琴曲。同游坐客高談闊論,感嘆在座之人,都是風流雅士。風吹柳枝發出蕭蕭之聲,夜空中星星緩慢墜落,夜深才知道現已經是秋天了。想起家鄉的美味,往日的賞心樂事誰會去了解。
【注釋】
湘月:詞牌名,姜夔自注:“予度此曲,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于雙調中吹之。”雙調一百字,上下片各十句、四仄韻。
長溪:古縣名,在今浙江霞浦縣南。楊聲伯:長溪人,姜夔好友,生平不詳。典長沙楫棹:任主管長沙水上船舶的官職。
湘江:水名。源出廣西省,流入湖南省,為湖南省最大的河流。
燕公:宋代姓燕的名畫家有燕文貴,吳興(今浙江湖州)人,精于山水,見劉道醇《宋朝名畫錄》。又有燕肅,益都(今山東益都)人,工山水寒林,《宋史》、《圖繪寶鑒》均有傳。郭熙:五代北宋間人,善山水寒林,見《宣和畫譜》。
丙午: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既望:農歷十六日。
趙景魯、景望:被約的同游人。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均為蕭德藻的子侄,姜夔妻子的兄弟輩。
綀(shū)服:粗布衣。綀,粗麻織成的布。
鬲指:即隔指,古音樂術語,謂蕭管或笛子聲間隔一孔。
晁無咎:即晁補之,無咎是他的字。
五湖:此指江蘇太湖。
底事:何事。
暝入西山:謂暮色進入西山。暝,日落。
夷猶:從容自在。
時度:按時。
容與:悠然自得貌
畫橈(ráo):有畫飾的船槳。清鏡:指清澈的水面如鏡子一般。
湘靈:湘水女神,即舜帝的妃子娥皇和女英,傳說其善于鼓瑟。屈原《楚辭·遠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 。”
煙鬟(huán)霧鬢(bìn):形容鬢發美麗。
“理哀”句:指彈奏琴瑟,發出飛鴻的鳴聲。鴻陣,指鴻雁飛行時發出的叫聲。
玉麈(zhǔ)談玄:東晉士大夫常執玉麈高談玄理。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晉大臣王衍‘妙于談玄,恒接白玉麈尾,與手都無分別。’”這里用以形容同游坐客有名士風度。
蕭蕭:象聲詞,形容風聲。
冉冉:形容天宇群星緩緩降落。
“鱸魚”二句:意謂家鄉的風味定然很好,往日的賞心樂事誰人了解。《世說新語·識鑒》載,晉人張翰在洛陽任職,一日“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遂命駕便歸。”
【賞析】
這首詞宛如一篇充滿情趣的月夜泛舟游江記,詩情畫意十分深濃。
詞的上片用一問句開頭。到太湖攬勝,早有所約,卻一直未能成行,詞人為自己長年奔波勞碌,無暇親近山川勝景而感到悔恨,反襯出這次出游的難能可貴,和作者對這次出游的重視,因而興致勃勃。接著觸景生情寫出游經過和江上風物。夕陽西下,暮色蒼茫,游伴們相互招呼著坐上一艘大船,乘興打槳,從容向江心駛去。“暝入”三句點明傍晚應邀乘舟出游,“一葉夷猶乘興”一句表現出自在悠閑、雅興盎然的風致。此時,勞碌了一天的漁民都收網回家歇息去了,只有歸鳥不時掠過水面。月輪漸漸升入長空,四周便萬籟俱寂了。岸邊的沙汀和江心的小洲在煙月輝映下靜靜地躺著,顯得格外幽冷。船到中流,但見四周水平如鏡,一片空明。詞人情不自禁地停止劃槳,讓船慢悠悠地隨水漂行,唯恐損壞這美的畫面和靜的氛圍。“畫橈不點清鏡”一句妙處在于以虛寫實,主要寫靜景,而靜中有動,景中有人,成功地勾畫出那種特有的優美環境和恬適的心境。
下片轉而從想象入手。換頭三句呼應詞序中的“或彈琴”。從湘江上響起的琴音聯想到湘靈鼓瑟的古老傳說,于是思緒象脫韁的野馬一樣奔騰不息:是誰喚起那“煙鬟霧鬢”的湘靈,在這里理弦奏曲。琴、瑟、箏,同是弦樂器,湘靈亦出于想象,故不妨活用,令其彈箏。以下由幻境收回到實境,說座中游客都是當時的風流名士,也是大可令人贊嘆的賞心樂事,坐客們揮動著玉柄的麈尾拂塵高談闊論,“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婉麗的女神與悠然的名士雅集,正可互相映襯。詞接下來由近而遠,把筆觸再伸向自然界。夜色漸濃,岸邊的柳樹叢被涼風吹得瑟瑟作響,遙掛在藍天上的星星曳著長長的尾巴向下墜落。這秋的信息容易引發人懷念故土的情思,結尾“鱸魚應好,舊家樂事誰省。”蘊含兩層意思,既是同行人游興勃勃,大有樂而忘歸之慨,故曰“誰省”。而反問語氣,又隱隱流露出自身懷思“舊家樂事”之心情。
這首詞通篇記游寫景,像是一幅長長的畫圖。畫圖上的景物,不論是山是水,是鳥是樹,是月是星,是游船還是漁網,都在搖曳著融成一片,籠罩在清冷的輝光里,顯得淡雅而又有些朦朧,結尾處的懷舊情思尤為朦朧。總的來說,這首詞是作者通過寫月夜泛舟湘江,來抒發自己的感想。王國維說姜夔寫景的作品“雖格調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人間詞話》)。其實,霧里看花,別有一番風味,未必就比“不隔”遜色。就構造意境的功能來說,它似乎高明得多。因為詩詞作品純然為寫景而寫景的極為罕見,它們大都緣情而發,或睹物思情,或借景抒懷。這樣,出現在作品中的“景”就不再是純自然的東西,而帶有濃厚的主觀因素,被情的“煙云”所繚繞。借用《談龍錄》里的話來說,它已由首尾爪角鱗鬣畢具的常龍化作屈伸變幻莫測的“神龍”。神龍穿行云中,忽隱忽現,故而顯得興象玲瓏。寫景的詩詞只有達到了如此境界,才可能有超然于畦封之外的恬情雅志。這首詞含蘊深厚,讀后有悠悠不盡之感,引人入勝,原因蓋在于此。詞中所描摹的清幽景色,和詞人幽遠的情懷相表里,相契合,恰如覆蓋其上的朦朧月色,使之搖曳變幻,風姿別具,從而構成迷離渾化、耐人尋味、使人流連忘返的美妙境界。
4、《八歸 ? 湘中送胡德華》
【南宋】姜夔
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庭院暗雨乍歇。無端抱影銷魂處,還見篠墻螢暗,蘚階蛩切。送客重尋西去路,問水面琵琶誰撥?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
長恨相從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渚寒煙淡,棹移人遠,飄渺行舟如葉。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歸來后,翠尊雙飲,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
【譯文】
荷花飄落,稀疏的梧桐開始墜下綠葉。庭院里,一場秋雨剛停歇。我說不出原因,一個人突然獨自傷悲。又看見竹籬邊的螢火蟲在幽暗中飛來飛去,苔階旁的蟋蟀叫聲更令人斷腸。我送別客人,重尋西去的水路,不知水上是否有人為你演奏一曲?最可惜的是把一片江山大好風景,卻付給悲鳴的鳥兒。
常常遺憾我們相識相知時間太短,而今在這落花時節,為何又要無奈地依依相別?清冷的洲渚煙水茫茫,船兒就要出發,友人的行舟已遠,如一片輕葉。他的妻子一定在家中盼望著他,日日站在翠竹旁,任憑羅襪上染上清塵。等到丈夫歸來后,夫妻二人幸福地團圓。雙雙下了珠簾,對著明月對飲到天明。
【注釋】
八歸:詞牌名。姜夔自度曲。有仄韻、平韻兩體。仄韻詞始于姜夔,雙調一百十五字。平韻體有高觀國詞,一百一十字,有脫文。二體雖用韻有平仄之異,而聲調則同。
暗雨:夜雨。
乍:忽然
篠(xiǎo)墻:竹籬院墻。篠,細竹。
蛩(qióng):蟋蟀。
水面琵琶:指白居易《琵琶行》事。
啼鴂(jué):亦作“鵜鴂”“鶗鴃”,即杜鵑鳥。
未款:不能久留。
渚(zhǔ):水中小塊陸地。
棹(zhào):劃船的一種工具,形狀和槳差不多。
文君:漢司馬相如妻卓文君。
翠尊:翠玉的酒杯。
玲瓏:皎、晶瑩。
【賞析】
全詞描述了離別前的憂傷、臨別時的依依不舍,以及懸想別后友人歸家與親屬團聚的情景。前面實寫,后面虛寫,多次轉移時間和空間,逐層抒發離情別緒,在章法和布局方面頗具匠心。
上闋刻畫客中庭院之蕭瑟,為離愁作鋪墊,可分兩層。前六句為一層,以雨后寂寞蕭條的庭院為背景,寫別前的憂傷。蓮花凋零了粉色的花瓣,桐樹吹動著帶綠的葉子,是初秋院中之景。竹籬邊發光暗淡的螢蟲,苔階下鳴聲凄切的蟋蟀,是秋夜庭前之物。篠墻,指竹墻。這四樣景物,有晝景,有夜景;有植物,有動物;植物又有花、有葉,動物又有光、有聲,配置勻整,而且從目見寫到耳聞,從視覺寫到聽覺,造成一種冷清凄迷的意境,無限煩惱盡在其中。中間“暗雨乍歇”寫天時,“抱影銷魂”寫人事。“還見”二字,更透露出一種無可奈何之感。何以如此,是因為即將送別友人。江淹《別賦》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這種離愁別緒,由于用了許多惹愁的景物層層烘染,便見得加倍的濃重。這六句詞,使人儼然進入宋玉《九辯》的境界。
“送客”以下開始轉入離別,是第二層。場景由庭院逐漸移至送別的水邊。西去,表客行方向。重尋,表明在此送行已非一回。“問水面琵琶誰撥”,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忽聞水上琵琶聲”的詩句,而改為以“問”字領起的設問句,語簡意深,余味悠長,極盡其纏綿情緒。接著,“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則聲情激越,境界闊遠寄慨遙深。啼鴂,或作鵜鴂、鶗鴂,又名子規、杜鵑,此鳥“春分鳴則眾芳生,秋分鳴則眾芳歇”(《廣韻》)。屈原《離騷》中有“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之句。這里也是借啼鴂的鳴聲來表現眾芳蕪穢、山河改容的衰颯景象,襯托離情,極為沉痛感人。其中還隱微地寄托了詞人的身世之感、家國之痛。飄泊江湖的遲暮之感,山河異色的憂愁之悲,都體現在這一凄迷闊遠的境界之中。正是無限感慨都在虛處,意愈切而詞愈微。
下闋寫留客殷勤之意,也有兩層意思。前六句承上,著重寫惜別之情。“長恨”三句與柳永《雨霖鈴》過片處“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有同工之妙。柳詞以“更那堪”三字遞進一層,此詞則以“而今何事”的設問追進一步,以傾吐惜別的深情。然后再以“渚寒”三句景語來代替情語,這里又與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詩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的藝術手法相似,借淡煙寒水之中一葉行舟縹緲遠去的景象,來表達送別者佇立江頭,凝望著棹移人遠的那種依依不舍的感情。這與周邦彥《蘭陵王》“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首迨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有異曲同工之妙。周詞是站在離別者回望送別者的角度來寫,姜詞是從送別者眼中離別者遠處的情景,雖角度不同而各盡其妙。
最后六句寫別后,用美好的設想來排遣雙方的離愁別恨。文君即卓文君,借指胡的妻室。“倚竹”句借用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和李白《玉階怨》詩“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中的婦女形象,以表現想象中胡妻等待丈夫歸來的情景。“翠尊”三句亦化用李白同詩的后兩句:“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描繪胡氏夫婦團聚的情景。點化前人詩句的藝術形象為自己所用,不著痕跡,盡得風流,這也是姜夔詞的藝術特色之一。
這首詞以清筆寫濃愁,以健筆寫深哀,故感情真切而不流于頹表,符合白石詞中和的特色。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論說:“聲情激越,筆力精健,而意味仍是和婉,哀而不傷,真詞圣也。”細膩而有層次的抒情筆法,配合以移步換形的結構形式,也有助于形成那種清健空靈的藝術風格。
5、《揚州慢 ? 淮左名都》
【南宋】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譯文】
淳熙年丙申月冬至這天,我經過揚州。夜雪初晴,放眼望去,全是薺草和麥子。進入揚州,一片蕭條,河水碧綠凄冷,天色漸晚,城中響起凄涼的號角。我內心悲涼,感慨于揚州城今昔的變化,于是自創了這支曲子。千巖老人認為這首詞有《黍離》的悲涼意蘊。
揚州自古是著名的都會,這里有著名游覽勝地竹西亭,初到揚州我解鞍下馬稍作停留。昔日繁華熱鬧的揚州路,如今長滿了青青薺麥,一片荒涼。金兵侵略長江流域地區,洗劫揚州后,只留下殘存的古樹和廢毀的池臺,都不愿再談論那殘酷的戰爭。臨近黃昏,凄清的號角聲響起,回蕩在這座凄涼殘破的空城。
杜牧俊逸清賞,料想他現在再來的話也會感到震驚。即使“豆蔻”詞語精工,青樓美夢的詩意很好,也難抒寫此刻深沉悲愴感情。二十四橋依然還在,橋下江水水波蕩漾,月色凄冷,四周寂靜無聲。想那橋邊紅色的芍藥花年年花葉繁榮,可它們是為誰生長為誰開放呢?
【注釋】
揚州慢:詞牌名,又名《郎州慢》,上下闋,九十八字,平韻。此調為姜夔自度曲,后人多用以抒發懷古之思。
淳熙丙申:淳熙三年(1176)。至日:冬至。
維揚:即揚州(今屬江蘇)。
薺麥:薺菜和野生的麥。彌望:滿眼。
戍角:軍營中發出的號角聲。
千巖老人:南宋詩人蕭德藻,字東夫,自號千巖老人。姜夔曾跟他學詩,又是他的侄女婿。黍離:《詩經·王風》篇名。據說周平王東遷后,周大夫經過西周故都,看見宗廟毀壞,盡為禾黍,彷徨不忍離去,就做了此詩。后以“黍離”表示故國之思。
淮左名都:指揚州。宋朝的行政區設有淮南東路和淮南西路,揚州是淮南東路的首府,故稱淮左名都。左,古人方位名,面朝南時,東為左,西為右。名都,著名的都會。
解(jiě)鞍少駐初程:少駐,稍作停留;初程,初段行程。
春風十里:杜牧《贈別》詩:“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這里用以借指揚州。
胡馬窺江:指金兵侵略長江流域地區,洗劫揚州。這里應指第二次洗劫揚州。
廢池喬木:廢毀的池臺。喬木:殘存的古樹。二者都是亂后余物,表明城中荒蕪,人煙蕭條。
漸:向,到。清角:凄清的號角聲。
杜郎:即杜牧。唐文宗大和七年到九年,杜牧在揚州任淮南節度使掌書記。俊賞:俊逸清賞。鐘嶸《詩品序》:“近彭城劉士章,俊賞才士。”
豆蔻:形容少女美艷。豆蔻詞工:杜牧《贈別》:“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青樓:妓院。青樓夢好:杜牧《遣懷》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二十四橋:揚州城內古橋,即吳家磚橋,也叫紅藥橋。
紅藥:紅芍藥花,是揚州繁華時期的名花。
【賞析一】
姜夔在這首詞里用了他常用的小序。小序的好處就在于交代寫作的緣由和寫作的背景。而這首小序則更明確地交代了這首詞的寫作時間、地點、原因、內容、和主旨。讓人更好地、更深入地了解詞人寫作此詞時的心理情懷。
這首詞充分體現了作者認為的詩歌要“含蓄”和“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白石道人詩說》)的主張,也是歷代詞人抒發“黍離之悲”而富有余味的罕有佳作。詞人“解鞍少駐”的揚州,位于淮水之南,是歷史上令人神往的“名都”,“竹西佳處”是從杜牧《題揚州禪智寺》“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化出。竹西,亭名,在揚州東蜀崗上禪智寺前,風光優美。
但經過金兵鐵蹄蹂躪之后,如今是滿目羔塢了。經過“胡馬”破壞后的殘痕,到處可見,詞人用“以少總多”的手法,只攝取了兩個鏡頭:“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和滿城的“廢池喬木”。“薺麥青青”使人聯想到古代詩人反復詠嘆的“彼黍離離”的詩句,并從“青青”所特有的一種凄艷色彩,增加青山故國之情。“廢池”極見蹂躪之深,“喬木”寄托故園之戀。
這種景物所引起的意緒,就是“猶厭言兵”。清人陳廷焯特別欣賞這段描寫,他說:“寫兵燹后情景逼真。‘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赤無此韻味。”(《白雨齋詞話》卷二)這里,作者使用了擬人化的手法,連“廢池喬木”都在痛恨金人發動的這場不義戰爭,物猶如此,何況于人!這在美學上也是一種移情作用。
上片的結尾三句:“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卻又轉換了一個畫面,由所見轉寫所聞,氣氛的渲染也更加濃烈。當日落黃昏之時,悠然而起的清角之聲,打破了黃昏的沉寂,這是用音響來襯托寂靜更增蕭條的意緒。“清角吹寒”四字,“寒”字下得很妙,寒意本來是天氣給人的觸覺感受,但作者不言天寒,而說“吹寒”,把角聲的凄清與天氣的寒冷聯系在一起,把產生寒的自然方面的原因抽去,突出人為的感情色彩,似乎是角聲把寒意吹散在這座空城里。
聽覺所聞是清角悲吟,觸覺所感是寒氣逼人,再聯系視覺所見的“薺麥青青”與“廢池喬木”,這一切交織在一起,一切景物在空間上來說都統一在這座“空城”里,“都在”二字,使一切景物聯系在一起。著一“空”字,化景物為情思,把景中情與情中景融為一體,寫出了為金兵破壞后留下這一座空城所引起的憤慨;寫出了對宋王朝不思恢復,竟然把這一個名城輕輕斷送的痛心;也寫出了宋王朝就憑這樣一座“空城”防邊,如何不引起人們的憂心忡忡,哀深恨徹。
詞的下片,運用典故,進一步深化了“黍離之悲”的主題。昔日揚州城繁華,詩人杜牧留下了許多關于揚州城不朽的詩作。可是,假如這位多情的詩人今日再重游故地,他也必定會為今日的揚州城感到吃驚和痛心。杜牧算是個俊才情種,他有寫“豆蔻”詞的微妙精當,他有賦“青樓”詩的神乎其神。可是,當他面對眼前的凋殘破敗景象,他必不能寫出昔日的款款深情來。揚州的名勝二十四橋仍然存在,水波蕩漾,冷峻的月光下,四周寂籟無聲。唉,試想下,盡管那橋邊的芍藥花年年如期盛放,也很難有人有情思去欣賞它們的艷麗。詞人用帶懸念的疑問作為詞篇的結尾,很自然地移情入景,今昔對比,催人淚下。
縱觀全詞,行文的基調都籠罩在一種悲涼凄愴的氛圍中。無論是詞人所見到的“薺麥青青”、“廢池喬木”還是在黃昏里聽到的“號角”和“空城”還是詞人自身所想到的杜牧“難賦深情”和不知亡國恨的“橋邊紅藥”,都是一種悲劇的寫照。
情景交融是這首詞在寫作表現手法上最顯著的一個特點。移情入景,樂景寫哀,都是詞人經常使用的手法。特別是樂景寫哀,詞人在文中寫了大量的樂景:名都,佳處,二十四橋……可是,寫樂景是為了襯托哀情,是為了對比“現在”的慘狀:名都的凋殘,佳處的弊壞,二十橋的冷寂……正如王夫之所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倍增其哀樂。”
用今昔對比的反襯手法來寫景抒情,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
上片用昔日的“名都”來反襯今日的“空城”;以昔日的“春風十里揚州路”(杜牧《贈別》)來反襯今日的一片荒涼景象——“盡薺麥青青”。
下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賞”、“豆蔻詞工”、“青樓夢好”等風流繁華,來反襯今日的風流云散、對景難排和深情難賦。以昔時“二十四橋明月夜”(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的樂章,反襯今日“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哀景。下片寫杜牧情事,主要目的不在于評論和懷念杜牧,而是通過“化實為虛”的手法,點明這樣一種“情思”:即使杜牧的風流俊賞,“豆蔻詞工”,可是如果他而今重到揚州的話,也定然會驚訝河山之異了。借“杜郎”史實,逗出和反襯“難賦”之苦。“波心蕩、冷月無聲”的藝術描寫,是非常精細的特寫鏡頭。二十四橋仍在,明月夜也仍有,但“玉人吹簫”的風月繁華已不復存在了。詞人用橋下“波心蕩”的動,來映襯“冷月無聲”的靜。“波心蕩”是俯視之景,“冷月無聲”本來是仰觀之景,但映入水中,又成為俯視之景,與橋下蕩漾的水波合成一個畫面,從這個畫境中,似乎可以看到詞人低首沉吟的形象。總之,寫昔日的繁華,正是為了表現今日之蕭條。
善于化用前人的詩境入詞,用虛擬的手法,使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余音繚繞,余味不盡,也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揚州慢》大量化用杜牧的詩句與詩境(有四處之多),又點出杜郎的風流俊賞,把杜牧的詩境,融入自己的詞境。
此詞在表現姜夔的詞風清雅空靈上非常突出。運用“清”“寒”“空”“波心”“冷月”等詞極力表現語言上清雅空靈。同時,用“猶厭言兵”表現兵燹之后的殘破;用杜牧名句表現揚州昔日的繁華;用“二十四橋”“波心蕩”“冷月無聲”表現清幽傷感的氣氛;用“橋邊紅藥”表現“寂寞開無主”的荒涼,這些造境都是用來表現意境上清雅空靈。詞人的筆法是清雅空靈的,卻寄寓深長。用低婉的聲調,清剛峭拔之勢、冷僻幽獨之情,寫出了戰爭帶給揚州城萬劫不復的災難。
【賞析二】
這首詞寫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詞前的小序對寫作時間、地點及寫作動因均作了交待。姜夔因路過揚州,目睹了戰爭洗劫后揚州的蕭條景象,撫今追昔,悲嘆今日的荒涼,追憶昔日的繁華,發為吟詠,以寄托對揚州昔日繁華的懷念和對今日山河破的哀思。白石到達揚州之時,離金主完顏亮南犯只有十五年,當時作者只有二十幾歲。這首震今爍古的名篇一出,就被他的叔岳蕭德藻(即千巖老人)稱為有“黍離之悲”。《詩經。五風。黍離》篇寫的是周平王東遷之后,故宮恙浮,長滿禾黍,詩人見此,悼念故園,不忍離去。
上片由“名都”、“佳處”起筆,卻以“空城”作結,其今昔盛衰之感昭然若揭。
“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虛處傳神,城池荒蕪、人煙稀少、屋宇傾頹的凄涼情景不言自明。“春風十里”,并非實指一路春風拂面,而是化用杜牧詩意,使作者聯想當年樓閣參差、珠簾掩映的盛況,反照今日的衰敗景象。
“胡馬窺江”二句寫金兵的劫掠雖然早已成為過去,而“廢池喬木”猶以談論戰事為厭,可知當年帶來的戰禍兵燹有多么酷烈!陳廷焯《白雨齊詞話》認為:“‘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姜詞以韻味勝,其佳處即在于淡語不淡,其中的韻味反倒是某些濃至之語所不及的。
“清角”二句,不僅益增寂凄,而且包含幾多曲折:下有同仇敵愾之心,而上無抗金北伐之意,這樣,清泠的號角聲便只能徒然震響在兵燹之余的空城。詞的下片,作者進一步從懷古中展開聯想:晚唐詩人杜牧的揚州詩歷來膾炙人口,但如果他重臨此地,必定再也吟不出深情繾綣的詩句,因為眼下只有一彎冷月、一泓寒水與他徜徉過的二十四橋相伴;橋邊的芍藥花雖然風姿依舊,卻是無主自開,不免落寞。
二十四橋”二句,愈工致,愈慘淡,可謂動魄驚心。蕭德藻認為此詞“有黍離之悲”,的確深中肯綮。
《揚州慢》乃姜夔自作調,"白石因游揚州而作,創為新調,即以詞意名題,其所言即揚州之事。"(萬樹《詞律》)此詞作于淳熙丙申(1176年)冬至日,距金人兵臨揚州已有十六年。當年繁華都會,如今滿目蕭條,引發詞人撫今追昔之嘆。千巖老人讀后,"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詞分上下兩片。上片描述揚州眼前蕭條的景況:以"淮左名都"之昔日繁華對比今日"盡薺麥青青"之荒涼,以"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極寫傷亂之感。最后三句以"暮色、軍角、空城",描繪眼前凄涼。下片側重對揚州史事的虛擬。詞人想象風流俊賞之杜郎今日重游揚州之"難賦深情",并多次化用杜牧歌詠揚州昔日景物的詩句,構成風月繁華與蕭條頹廢的意象對比。
【賞析三】
盡管姜夔一生以游士終老,但白石詞并不僅僅是游士生涯的反映,展現在他筆下的是折射出多種光色的情感世界。誠然,由于生活道路和審美情趣的制約,較之辛詞,姜詞的題材較為狹窄,對現實的反映也略顯淡漠。但他并不是一位不問時事的世外野老。姜夔身歷高、孝、光、寧四朝,其青壯年正當宋金媾和之際,朝廷內外,文恬武嬉,將恢復大計置于度外。姜夔也曾因此而痛心疾首,深致慨嘆。淳熙二年,他客游揚州時便有感于這座歷史名城的凋敝和荒涼,而自度此曲,抒寫黍離之悲。在作年可考的姜夔詞中,這是最早的一首。上片由“名都”、“佳處”起筆,卻以“空城”作結,其今昔盛衰之感昭然若揭。“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虛處傳神,城池荒蕪、人煙稀少、屋宇傾頹的凄涼情景不言自明,這與杜甫的“城春草木深”(《春望》)用筆相若。“春風十里”,并非實指一路春風拂面,而是化用杜牧詩意,使作者聯想當年樓閣參差、珠簾掩映的盛況,反照今日的衰敗景象。“胡馬窺江”二句寫金兵的劫掠雖然早已成為過去,而“廢池喬木”猶以談論戰事為厭,可知當年帶來的戰禍兵燹有多么酷烈!陳廷焯《白雨齊詞話》認為:“‘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姜詞以韻味勝,其佳處即在于淡語不淡,其中的韻味反倒是某些濃至之語所不及的。“清角”二句,不僅益增寂凄,而且包含幾多曲折:下有同仇敵愾之心,而上無抗金北伐之意,這樣,清泠的號角聲便只能徒然震響在兵燹之余的空城。詞的下片,作者進一步 從懷古中展開聯想:晚唐詩人杜牧的揚州詩歷來膾炙人中,但如果他重臨此地,必定再也吟不出深情繾綣的詩句,因為眼下只有一彎冷月、一泓寒水與他倘佯過的二十四橋相伴;橋邊的芍藥花雖然風姿依舊,卻是無主自開,不免落寞。尤其“二十四橋”二句,愈工致,愈慘淡,可謂動魄驚心。蕭德藻認為此詞“有黍離之悲”,的確深中肯綮。
【賞析四】
揚州自隋唐以來,即處于大運河和長江航運的樞紐地位,也是對外貿易港口之一,商業發達,市肆繁華。唐末著名詩人杜牧曾為淮南節度府掌書記,淮南道的治所設在揚州。他在這里寫的關于揚州的詩篇,給姜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宋朝在這一帶設淮南東路和淮南西路,揚州是淮南東路的治所。南宋建炎三年(1129),金兵大舉南侵,攻破揚州、建康(今南京)、臨安(今杭州)等城,燒殺擄掠,此后仍然不斷地發動對南宋的進攻。紹興三十一年(1161),隆興二年(1164),金兵又大舉進犯淮南地區,烽火連年,揚州自然受到影響。淳熙三年(1176)冬至這一天,在一場大雪之后,姜夔路過揚州。他說:“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繁華的城市已變為一片斷井頹垣。姜夔看到山河殘破,不禁產生了《詩經·黍離》所反映的情感。他自比為周代的大夫,在西周顛覆之后,看見宗廟宮室的廢墟上長滿了莊稼,心里感到悲痛。
姜夔在小序中說:“予懷愴然,感慨今昔”。今,指眼前的揚州;昔,指杜牧筆下的揚州。姜夔用對比、襯托的方法,描繪出揚州的荒涼景象。揚州,唐城有兩部分:子城(即內城)是官署區,在蜀崗上;羅城(即外城)是住宅區和商業區,在蜀崗下。兩城毗連。杜牧《揚州》詩說:“街垂于步柳,霞映兩重城。天碧臺閣麗,風涼歌管清。”《題揚州禪智寺》詩說:“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又《贈別》詩說:“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這座富庶的城市,樓閣林立,絲管紛紛,但到姜夔前來游歷時已經面目全非。上闋說:“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淮左,指淮南東路。竹西,指竹西亭,在蜀崗上禪智寺附近。詞中首先指出揚州是淮南的著名都城,而竹西亭又是景色宜人的去處,襯托出姜夔在開始的旅程中駐馬暫停,本來是抱著很大的希望來觀賞古城的。但實際情況卻是:“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當年垂柳夾道、春風彌漫的十里街衢,如今卻是一片自生的薺菜和野麥,青色無限。這又襯托出,這里的居民大都在戰亂中死亡或逃散,幾乎看不到人們活動的跡象。
這是什么緣故呢?“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胡馬”,指金朝的騎兵。“窺江”,指兩次打到長江北岸。從此以后,揚州也只剩下荒廢的池塘和高聳的古樹,而劫后幸存的人們至今感到憤恨,不愿再提起這種殘暴的戰爭。姜夔有這樣的體驗;凡是有創鉅痛甚的經歷的人,常常不愿意提起這種經歷,因為怕引起痛苦的回憶,自己的心靈重新受到一次折磨。“猶厭言兵”,表示對這種戰爭的極端憎惡,這一句話刻劃出創鉅痛深的人們的復雜心理狀態。至此,我們也才知道揚州還有幸存的居民,當姜夔和他們談話時,他們作出了上述痛苦的表情。景況如此蕭條,而暮色又悄悄降臨。“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清角,指發音凄涼的號角。戍樓上號角吹出的使人感到陣陣寒意的聲浪,震蕩著空城。號角的聲音更顯出這座空城的可怕的寂靜。作者的痛苦心情層層增添,達到了高潮。
下闋說:“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杜郎即指杜牧。姜夔認為他具有極高的鑒賞能力和寫作技巧。但料想他如今重來,看到古城的滄桑變化,也必定大吃一驚。這幾句襯托出,揚州所遭受的破壞遠遠超出姜夔的意料,因而在精神上受到強烈刺激,心潮起伏,難以平靜下來。“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上引杜牧《贈別》詩中有“豆蔻梢頭二月初”之語,以初春枝頭的豆蔻花比喻美麗的少女。杜牧的另一首《遣懷》詩說:“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青樓,指妓館。杜牧的這兩首詩是寫他在揚州的荒唐生活的。現在有些詞學家指出,姜夔在這里所說的“豆蔻詞工,青樓夢好”,是指杜牧的才華和作詩的表達能力而言。姜夔對這時復雜的情感,自己認為已經不能表達了,即使杜牧重來,也難以為他表達出來。姜夔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這場災難,但心情同樣是創鉅痛深的。夜晚,姜夔在月光下徘徊。“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二十四橋也見于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二十四橋,橋名。當年的明月夜,有多少人在橋上賞月,不時聽到美人吹簫的聲音,而今橋仍然存在,水中微波正環繞著月影蕩漾,但冰冷的月亮卻默默無聲。還有誰來欣賞月光!多么寂寞的月亮!“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可憐橋邊的紅芍藥,仍然每年盛開,還有誰來欣賞呢?多么寂寞的芍藥!物尚如此,人何以堪,悲痛的心情又達到一個高潮。
本詞層次清晰,語意含蓄,言有盡而意無窮。既控訴了金朝統治者發動掠奪戰爭所造成的災難,又對南宋王朝的偏安政策有所譴責,它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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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部分詩詞釋義及賞析資料選自《古詩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