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路,不曾山一程,水一程,卻走得沉重。這山,既不崎嶇,也不坎坷,卻攀得艱辛。站在山峰,看暮色蒼茫,看殘陽墜落,看青煙一縷,看塵埃幾分,看草枯草榮歲歲年年人不同。佇立山巔,望穿秋水,望盡關(guān)山,望斷天涯,望不見慈顏如許,唯有,長亭更短亭,行行復(fù)行行。東風吹破千行淚,不知何處是歸程。今夜,您不再守著窗前那盞燈,今生,我欠您一個轉(zhuǎn)身。
——題記
有一首歌,存在我的電腦里、手機里、隨身聽里、車載播放器里……兩年了,這首歌沒再完整播放過,每當前奏響起,便跳過。
兩年前,那個深秋的早晨,天地間一片混沌,風寒刺骨,雨點凄清。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來來往往,熙熙攘攘,一切都是匆忙的,一切都是無序的,恍惚著,喧鬧著。我抱著父親的骨灰盒,漠然坐在車里,空洞的看著雨滴聚成細流順著車窗玻璃一條條撕裂著滑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隊緩緩啟動,晃晃悠悠朝老家方向駛?cè)ィ瑏砺繁闶菤w程,落葉歸根是父親的遺愿,像是某種儀式的開始,又像是生命的輪回。我下意識的緊緊抱著冰冷的盒子,知道,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如此貼近他,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叫一聲父親了。其實長大后,我就很少叫父親,在我心中他一直是個莽撞的人,沒上過幾年私塾,六十多歲還敢擼袖子和二十來歲的地痞流氓干架。也許是七年的軍旅生涯造就了他爭強好勝嫉惡如仇的性格,但在隨后漫長的歲月里,一直被殘酷的現(xiàn)實壓著喘不過氣來。因為曾服役于LB的嫡系部隊,WG時期被莫須有的罪名打成Y派,判了七年囚了五年,出獄后依然不改滿腔熱情地沖鋒陷陣在最艱苦的地方,卻飽受歧視,得不到正當?shù)拇觥?/p>
十年浩劫過后,分田到戶,允許農(nóng)民干點私活,父親撿起幼年時學到的篾匠手藝,靠做竹簍為生,這時才有了我。父親在堂屋里干活,我總愛圍著他打轉(zhuǎn),看他熟練的把一大根竹子鋸斷,劈開,削成長竹條,再用刮刀把竹條打磨成一根一根光滑柔韌的細絲,編織成精美的竹簍子。看著細細的竹絲在父親長滿老繭的手里上下翻騰飛舞,我疑心那是極好玩的游戲,纏著父親教我,他總是以扎手為理由搪塞,不過他也確實經(jīng)常被竹纖維扎到手指里,他處理的方式在幼年時的我看來很男人,用鋒利的小刀把表皮割開一點,直接把竹刺從肉里拿出來,可能是因為手上布滿老繭的緣故,似乎并不出血。沒日沒夜的編四五天,攢夠一批貨,他便用扁擔挑著,步行四五十公里,星夜趕往省城,如果碰上惡劣天氣或者生意差,當天賣不完,晚上只能在馬路邊或某個橋墩下蹲一宿,不論寒暑。
父親每次出門,最盼望他回家的是我,那時我總站在土磚房門口一株光禿禿的老樹下,滿懷期盼的望著村口那條唯一通往外界的彎彎曲曲的小路。只要我出現(xiàn)在那里,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父親又去省城販竹簍子去了,他們會遠遠的逗我:嗯里衙老子到禾得切的?(方言,問我父親去哪里了。)我會扯著嗓子,極自豪的回答:瑞官做藝切的。(瑞官,瑞:先父諱名,官:對男子的尊稱,做藝:干活。)這一問一答像固定的游戲,多年不變。以至于我成年后,每年的秋天到來的時候,看黃葉隨風凋落,總會有回到幼年的錯覺。也許,兒時的我熱切盼望的并不是父親的回家,而是他從省城帶回來香甜還有點微酸的面包。他也從不讓我失望,只要出去一趟,總要帶回兩個或四個面包,我從沒想過要用幾個竹簍子才能換回這幾個面包。
父親雖然是軍人出身,卻并不嚴肅古板,過年會給村子里的小孩做火藥槍,給我削木頭槍,還用木頭做有輪子能跑的小車,記憶中父親因為這些瑣事屢屢招致母親的責罵。
1981年平反,父親恢復(fù)公職和黨員身份。
1987年落實政策,舉家搬到了離故鄉(xiāng)三十公里外的小縣城,那一年我八歲。從那以后,有十多年時間,我沒有回過老家,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人和事都很陌生,記憶也模糊。但怎么也不會忘記父親帶回面包的味道和每年春天他種的一大片綠油油的蔬菜,還有衰敗的土磚房門前那棵枯黃永遠不見長高的老樹。
離開了故鄉(xiāng)熟悉的山水,一家人都很難融入小城市的生活,加之家境貧寒,父親的退休工資根本養(yǎng)不活一家四口,不得不去街邊賣小菜,擺地攤,炸蔥油粑粑,直到六十多歲還在走街串巷,引車賣漿。我一路從初中到高中,幾乎都是父親給我做的飯,想想那個時候真是聰明極了,偶爾還會抱怨飯菜口味差。
再后來我離開小城去千里之外的異地上學,父親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身體還算硬朗,走路腰板挺得筆直,毫無頹廢的老態(tài)。每年寒暑假,他總會站在大門口或前坪偷偷的向著我回家的方向張望一如我小時候站在枯瘦的老樹下盼望他回家一樣,等我到家,他不會噓寒問暖,有點混濁的眼睛里只是透著高興。開學的時候,他會把我送到火車站,等我走進站臺,消失在他的視線里才轉(zhuǎn)身離開,而我一次次忽視了他的存在,很少回頭看看他。
1999年的冬天,西北極其寒冷,滴水成冰。那天在校園里看到一個精瘦的老人蹣跚走過我身邊,神情舉止像極了父親,也許是觸景生情,也許是心靈感應(yīng),回到寢室給家里打了個電話,響了很多聲才被父親接起,在電話里他的聲音并無異樣,很平靜的告訴我母親早兩日去了親戚家,他一個人在樓上修補屋頂,聽到電話響,才急匆匆的爬下樓梯接聽,說頭天晚上看了央視的天氣預(yù)報,知道西北很寒冷,讓我多穿點衣服,自己照顧好自己,不待我詢問,急匆匆掛了電話。一個月后,寒假回家,才知道我打電話那天,屋頂漏水,他在檢修,不慎從四米來高的樓梯上滾了下來,把手腕摔斷了,一個人在冰冷的地面躺了個多小時,聽到電話鈴響,掙扎了半天才爬了起來,還怕我擔心,沒敢在電話里露出一絲難受的呻吟。
時光永是流逝,帶走了人世多少塵埃,不揚起一絲波瀾。和千千萬萬平凡人一樣,我成家立業(yè),為人夫,為人父,經(jīng)年為生存忙碌,完全忽視了年邁父親的存在,直到某年某月的某天,低頭看父親,才猛地發(fā)現(xiàn)他急劇衰老了,腰椎不再挺直,白發(fā)蒼蒼,因為有氣管炎的陳年舊病,喘息都變得虛弱艱難,唯一可喜的頭腦還算清明。
耄耋之年既是風燭殘年,再頑強的生命也抵不過歲月無情無痕的蠶食,2014年10月26日,那個風雨飄搖的秋夜,父親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不無遺憾的撒手人寰,我緊緊握著父親不再溫熱的手,哭倒在床邊,才深切體會到子韻南垓而親不待的遺憾和失去后永遠無法追回的錐心之痛。
“想和你再去吹吹風,雖然已是不同時空,還是可以迎著風,隨意說說心里的夢。”有些歌不忍卒聽,有些文字不忍觸碰,有些記憶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抹去。如果每一份記憶都有期限,我確定,這份記憶,是一輩子的。
2016年10月26日晚 寫于父親兩周年祭 更深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