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丁)
“生活不止是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 曾經,這句話在朋友圈沸沸揚揚地刷屏,七珍八味的雞湯鴨血一起裝飾出一場與現實不太合拍的文藝宴席。也許高曉松自己也有點兒不好意思,所以搬出母親大人來說出這句煽情的話。而高曉松那個穿著大褲衩兒,扇著大折扇,八卦著曾經父母近鄰的民國女神林徽因的微胖隨意形象一下子在眼前風雅詩意起來。盡管詩和遠方讓我聯想起我不太情愿稱之為詩人的汪國真,倒確實是標志性的理想的代名詞。
十年前的古城西安,鄭鈞操著慵懶的搖滾歌手中稀有的磁性嗓音,撥弄著吉他,意淫著《私奔》,逃離和遙遠城鎮。因著理想,自由的意象緣故,本來歌詞字面上的男女私情就升華到搖滾歌者人文意義上的彷徨,掙扎和抗爭。
近七十年前的一個開了十七年公車而任勞任怨的紐約公車司機威廉·希米洛(william cimillo),在某一天,忽覺厭倦了每天雷同的車站街道,決定不回公車總站,而是把公車開出了紐約城,開去了陽光燦爛的佛羅里達。威廉的離譜行徑沒有受到法規制裁和輿論的譴責,相反卻得到了一個英雄和超級明星才該獲取的公眾知名度和粉絲群。
一個世紀前的倫敦金融街,一個平凡證券所的乏味經紀人查爾斯·思特里克蘭德,在夏日假期結束后,離開可愛的妻兒,一個世俗公認的美滿家庭,跑到巴黎畫畫兒。如果我們敬仰的英國小說家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在《月亮和六便士(The moon and sixpence)》里以這樣的基調來杜撰他的主人公,雖然會流于俗套,卻也不失讀者共鳴。理想是豐滿的,現實卻永遠骨感。理想和現實,這對人生永恒經典的矛盾,也可以成為文學的經久不衰的主題。
但是隨著毛姆的筆,我們發現卻似乎不僅此而已,思特里克蘭德簡直就是一個魔鬼附身的惡棍。他拋棄妻兒,沒有絲毫內疚,更不給他們留下些許供養。他對自己在重病中救他一命的善良的荷蘭畫家施特略夫的絕好回報是奪走他摯愛的妻子勃朗什。而同樣,他回報這個無可救藥地愛上他的女人的方式仍然是拋棄,以至于她吞草酸自絕。他自私,粗魯,毫無禮貌,毫無責任感,令人厭憎,這似乎怎么也不能和追逐理想的高貴靈魂扯上關系。
一位書友悠悠道來:這部小說好比一個桃花源,須緣溪行,忘路遠近,入山口,穿窄徑,才豁然開朗。那么毛姆究竟想展現給讀者怎樣一個桃花源呢?在這個五十八章節的小說中,毛姆用了四十幾章描述了惡棍思特里克蘭德拋妻棄子,恩將仇報的在巴黎令人憎惡鄙視的潦倒罪惡生活。當然也竭盡筆力來炫耀了一下自己對繪畫藝術的修養和見識。他也坦誠地承認自己并沒有敏銳的藝術鑒賞能力。思特里克蘭德畫中的簡樸笨拙,變形不成比例的實物,夸張原始而不真實的色調,和他自己所習慣欣賞的古典主義的精美,以及早期印象畫派的光影陸離的渲染美感,都有強烈反差。不過在畫中,他看到了思特里克蘭德掙扎著想要表現的一種力量,痛苦,扭曲。究竟怎樣的藝術才算偉大的藝術?
與“我”的平常藝術鑒賞力相反,善良而平庸的荷蘭畫家施特略夫,卻有一雙識才慧眼,他實在更適合做一個藝術鑒賞家。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諏”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勵志口號,如果認為《中華好詩詞》上熟背詩詞的詩柜詞簍可以寫出靈性好詩,似乎很值得懷疑。世界上最不靠譜的培訓班之一莫過作家詩人培訓班了,想象一紙培訓證書所擔保的一個批量生產千篇一律的詩歌小說的流水線。犀利刻薄的林妹妹也曾經這樣譏笑寶哥哥的四平八穩的螃蟹詠:“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果真如此,肯定無人去讀。言歸正傳,藝術家需要天賦,需要敏銳而迥異超常的個性。只是小說中表現出的天才的自私怪誕,善良人的平庸,實在令人唏噓。
在小說的四十幾章之后毛姆終于寫到了塔希提島,思特里克蘭德的桃花源。
思特里克蘭德不是要逃到遠方的某個虛無縹緲的理想中,而是那個塔希提小島本來就是他的歸屬,就像阿伯拉罕醫生的亞歷山大港一樣。“有些人誕生在某一個地方可以說未得其所。機緣把他們隨便拋擲到一個環境中,而他們卻一直思念著一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處的家鄉。在出生的地方他們好象是過客”,而世界上總有那么個地方,你一見到就似曾相識,而這個地方不是你的遠方,而是你的歸宿。沒有找到這個地方時,他是煩躁的,粗魯的,冷嘲熱諷,自私冷漠。而在這個地方,四十七歲以后他才找到的地方,他是和藹,平靜的,很討土人喜歡。在沒有找到歸屬之前,他對思特里克蘭德夫人冷漠離棄,對施特略夫夫人始亂終棄,而在找到歸宿之后,與深愛著自己的年輕單純專一的少女愛塔溫馨相處如平靜淡然的一對正常夫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默許她的陪伴。如果這個宿命歸屬在召喚,他別無選擇。他在巴黎回答思特里克蘭德夫人的說客“我”的責難時說的是:
“我要畫畫兒”。“我必須畫畫兒”。
不是他想畫畫,是必須。就好像雪雁在初春,在隨時存在的暴風雪危險中毅然決然地向北飛行;就像男人在找到擁有自己肋骨的女人后失去理智的瘋狂愛情;就像受到神的召喚的以色列先人一樣,拋開一切奔向自己的應許之地。他不能自控,他不是他自己,“他好象是一個終生跋涉的朝香者,永遠思慕著一塊圣地。盤踞在他心頭的魔鬼對他毫無憐憫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尋獲真理,他們的要求非常強烈,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是叫他們把生活的基礎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
毛姆對這個浩渺太平洋之中的歸屬地毫不吝嗇筆墨。“與人寰隔絕的一個幽僻的角落,頭頂上是蔚藍的天空,四圍一片郁郁蒼蒼的樹木。那里是觀賞不盡的色彩,芬芳馥郁的香氣,蔭翳涼爽的空氣。這個人世樂園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 可愛的土著少女妻子愛塔,用椰子油炸五顏六色的魚,有時還有龍蝦,螃蟹。河里面洗澡釣魚,用椰子的出產換肥皂和日用品,悠閑時就圍著一條藍紅兩色棉布的帕利歐躺在涼臺上。這確實是伊甸園,人不必辛苦勞作憂煩困擾就可以有豐厚收獲供給。毛姆似乎有明顯的自然主義傾向。老婆婆和孫女,不知名的少年,美麗少女愛塔,他們的孩子,他所有伊甸園的模特都在那里,他的歸宿地在那里,他所痛苦掙扎追隨的美都在那里,他把這一切大自然原始美的贊歌,通過他迥異的思維構想再現在小屋的壁畫上,雖然伴隨他的死而付之一炬,但是他找到了,他滿足了,他的生命完全了。這遺失的壁畫讓人不自覺地聯想起高更那幅《我們從哪里來》。但是小說寫到這里,思特里克蘭德這個人物,是不是以傳奇繪畫大師高更為原型,在這里已經不重要了,他已經成為一個獨立的標志。
(高更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
遠方,是以本地為坐標來命名的;私奔,也是以正統的媒證婚娶來鄙視的。那么,它們就只能存在于幻想覬覦之中。高曉松在拋出遠方和詩的石子兒濺起一波又一波的漣漪之后,還是搖著扇子以《曉松奇談》謀生。鄭鈞在意淫之后,依然擁嬌妻愛女,時不時在導師席上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或者在舞臺上蹦跶幾下來為跟他一樣早過了不惑之年許久的粉絲們吼幾句《赤裸裸》,一起追憶一下青春時的異想天開。紐約的公車司機威廉,玩兒一次招搖過市膽大妄為的把戲,又安心回去每天循規蹈矩地開公車長達十六年之久。
而月亮,是不是就不同呢?即使你低著頭找著腳下的早已不再作為貨幣使用的英國六便士,或者刻印著加拿大潛鳥的盧尼,看不見頭頂的月亮,但是月光似乎永遠披在你的肩膀上,如水如銀。
如果昆德拉的《慶祝無意義》,是讓人明白微不足道的才可以長久,認識到平淡是真,那么毛姆的月亮就讓人想入非非,就像月圓之夜總是詭異無常。你感受到了使命的召喚嗎?你找到了你的歸屬嗎?或者你的使命感已經在你的大腦中封印,或者你祖先遺留在你身體里的基因已經變異,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