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沐九忱飛身下馬,疾步行來。沉沉暮靄中,他似騰云駕霧而來,衣帶在風中飛揚,獵獵有聲。
我想跑兩步迎他,腳下卻似生了根,一寸也動彈不得。驟然的離別,讓我亂了方寸。想說,又想問,太多的想哽在喉間,我張張口,卻又無言。
他修長的指,覆上我的手背,沉靜而溫暖。一握一按之間,便撫平我滿心的焦慮與不舍。
我緩緩靠近,側頭貼上他的胸口,隔了冷硬的鐵甲,感受他的心跳。他抬手,輕輕攏住我的肩。我們從未如此親近過,卻不見半分陌生感。似乎,我們曾半世依偎。
淚懸睫上,心中千言萬語,卻不能成言。說什么?君命不可違,不敢違,也不能違!社稷為重,這是深植他心中的信念,我無力改變。
良久,他后退半步,低眉,鎖住我的目光。聲音極輕極緩,卻是一字一字入耳入心:“母后說,待父皇大愈,便替你我求賜婚旨意。霓裳,無論如何,等我,回來娶你。”
他目光灼灼,堅定一如往昔。
“君子一諾,”曾經狡黠的童音,如今長成羞澀的少女。
“五岳為輕。”寵溺的男聲,日漸渾厚。
我緩緩移動目光,掃過他的額、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輕輕點頭。
“好!”沐九忱,我等你。這,亦是我的諾言。
我含笑帶淚,抓著他的手,送他到亭外。唯如此,我才能確信他就在眼前;唯如此,方可安定我忐忑的心。
四下無人處,他低語:“稍安勿躁,等我的消息。見我親筆書信,聽月白安排,切勿輕動。待此間事了,我陪你四海為家可好?”
我驚喜萬分,卻只會應一聲“好”。前路刀光劍影,他須心無旁騖。
蹄聲噠噠,由遠及近。長風遙遙拱手施禮:“殿下,時辰已到,請即刻啟程。”
牽了踏雪,他驀然回頭,唇角上揚。見他笑得詭異,我微怔。他輕展右掌,手心握住的,赫然是我從寺里帶回的許愿牌。那上面,有我用心寫下的字:平安順遂,長樂無憂。
瞬間,我臉頰飛紅。明明已經藏進柴房的東西,怎又會落到他的手中?我又羞又氣,一時不確定該有怎樣的反應。
瞠目無言之際,他已翻身上馬。揚臂揮手,他白羽鎧甲的背影倏忽飄遠。我極目遠眺,卻只見了漫天飛揚的塵土。
02
“小桃兒!過來!”我恨恨跺腳,揚聲招呼。
“小姐,那天忱殿下看見我去柴房了。可是,他什么都沒問,我也什么都沒說。”小丫頭一臉委屈,舉了手發誓。
“是不是那些丫頭小子們說了什么,恰好被忱殿下聽見了?”她突發奇想。我一記眼刀橫過去,她的偷笑變成了嗆咳。
唉!流年不利啊,攤上了這么一個欠抽的丫頭!就她那從來不會撒謊的性子,必定是在行止間露了破綻。
往事不堪回首。月初,我隨祖母去上香。趁祖母打坐誦經,我溜到大殿外閑逛。小桃想要阻攔,卻被我幾步甩在身后。
繞過大殿,有一條廊道蜿蜒曲折。沿墻而立的架子上,掛了長長短短的木牌。見我好奇,旁邊的小和尚遞過一只竹籃,告知我此為許愿牌,可在空白處寫下心中所愿。
我挑揀兩個紋理流暢的木牌,塞入袖中。瞥見小桃在另一端拄了圍欄喘息,便好心等她趕上來。怕了她的碎碎念,我拉著她返回大殿。
我對天發誓,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許愿牌須供奉在寺院的許愿廊上——包括那個一臉老實相的小和尚!
被母親發現的時候,我剛剛擱筆,正對著木牌上的字自賣自夸:藏鋒處微露鋒芒,露鋒處亦顯含蓄;垂露收筆處戛然而止,懸針收筆處有正有側。嗯,可謂是鐵畫銀鉤,行云流水!
“我的傻女兒啊,這許愿牌是要供奉在寺里的,你帶回家來做什么?”母親無奈地嘆息。
小桃瞪圓了雙眼:“小姐,你從哪里弄的這些東西?我一直跟著你,怎么沒看見你求這個許愿牌?你不會是——”看得出,她是她硬生生咽回了“偷的吧”這三個字。
母親橫她一眼,她訕笑著退出門外。
兩塊許愿牌變成了燙手山芋,不可能再送給沐九忱,我怕他會直接笑死。那么,扔掉?舍不得;送回寺里?又過于興師動眾了。
糾結良久,我遣小桃悄悄塞進柴房角落,待以后想好如何處置再說。誰知道——唉!
“小姐,忱殿下領了您的好意就是,您想那么多干嗎?”小桃的求生欲爆棚,居然想到這樣來勸我。
好吧,事已至此,哭也無益。一切,等他平安歸來再說。
身后,風過林梢。
03
“哥哥,把半夏給我唄?我要她替我訓一隊女兵。”欺負哥哥,我向來拿手。而且,我籌謀的事,也只能找他幫忙。
“別鬧!本朝禁止豢養私兵。你想讓父親再打我一頓?上次的傷還沒好透,我絕不讓你再害我一次!”哥哥像被踩住了尾巴,叫得夸張。
“好吧,那我就請柳蝶兒過府來唱一出《救風塵》。哦,還要讓她帶上——”哥哥愛上了京城頭牌,犯了家規。這事如果讓父親知道,一定會揍他個半死。
“停停停!我借!我借還不行?沈霓裳,你這么狠,沐九忱那個混賬東西知道嗎?”哥哥咬牙切齒,卻又束手無策,只得拿沐九忱來泄憤。
“哥,”我不頂嘴,這次冒險本來就是因為沐九忱,背后罵他兩句也無可厚非。
我親自給哥哥遞上一杯茶,象征性地撫兩下后背替他順順氣。“你還得幫我買一批女孩子,要不然,半夏一個人唱獨角戲有何意義?”
“安置在城外的別院?那邊有秘道,你過去也方便。”哥哥這一點尤其好,應下的事,就一定全力以赴。
哥哥和半夏各自忙碌。白日里,我不能被人發現頻頻離府,只能悶在房中。執秋毫,洇尺素,總在不覺之間,寫下忱的名字。
而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長到,日升月落的光影,總會驚擾我的凝望。
明月千里寄相思,我的所思,卻在千里之外。所以月光,你便只能這么清冷地俯視我,對嗎?
我好恨,時光無足,不能背負我的思念,旦夕走到邊關。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不敢入夢。夢里,有烽火映天,有狼煙繞城,有淋漓的血。
忱,家國天下,是你的責任與使命;而你,是我的全部意義。請,務必平安歸來!
山高水長車馬慢,尺素寄相思。忱,我也在期待,你的一紙平安。
04
心輾轉,輕斂眉,唯有靜心期待。忱,我一直在等,等一句問候,等春暖花開,等你御風歸來。
月白傳訊簡潔干練,只一字——安!可是忱,我更期盼的,是你的親筆手書,如此,才能確信你平安無恙。
每每有白鴿飛過,我便欣喜若狂;再看它們翩翩飛遠,又徒然哀嘆。忱,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北地邊關烽火正燃,皇帝病體沉重,本應普天同慶的新春節日,顯得分外寂寥。
家宴上,因父親不在,哥哥插科打諢,逗母親開懷。我強顏歡笑,堅持到母親困意漸濃,扶了她進房歇下,之后告辭回房。
心有所思,便無睡意。我披衣出門,親自挖出一壇杏花醉,拉了小桃一起借酒消愁。
可惜小桃酒量太差,三五杯酒下肚,她便醉得一塌糊涂,仆地高呼:“忱殿下,您再不回來,小姐就喝光您的杏花醉啦!”
直至清明后,前線突然捷報頻傳。朝野震動,舉國歡騰。有傳言,皇帝病體漸愈。
我喚人取箏置于樹下,一曲《出水蓮》酣暢淋漓。
小桃微微皺眉:“小姐,這奏章幾日一回,都是忱殿下派人送來的吧?他怎地就不能給小姐捎一封私函?”
一語驚醒夢中人。難道,情況有變?這些年來,我習慣了被忱妥帖安排,就沒記得自己也需動動腦子。
心思一轉,我借口給父母請安,去上房探聽消息。父親為官數十載,朝堂之事,自是明察秋毫。
行至門口,只聽父親嘆息出聲:“有朝臣私下議論,說忱殿下文可安天下,武可拓疆土,若為帝,定可成千古名君。說者無心,皇帝與太子卻必然有意。忱殿下,怕是危矣!鈞兒,你與他可還有書信往來?”
“回父親,自殿下出征——”
“父親,”我不禁心急,踉蹌而入,打斷哥哥的回復。“忱殿下他無意權勢。他說,待天下安定,他陪我踏遍千山萬水,詩畫度余生。他此行,不過是為父兄分憂,為國效力,怎可被如此誤會?”
父親沉了臉:“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不待我答復,父親起身走進內室。再出來,已去了朝服,一身便衣,臉上也帶了幾分溫和:“你且稍安勿躁,待我理清頭緒,自會向皇上言明真相,護忱殿下安好。”
父親是在安慰我,但僅此而已。伴君如伴虎,謹言慎行方是臣子本分。父親向來小心,怎會為一個并不受寵的皇子忤逆君王?
“我能做些什么?”回房的路上,我緩步而行,思緒卻風馳電掣。自古皇家無親情,我須盡快動作,以解忱可能面臨的困境。
對我的要求,半夏微微點頭,抬手叫人過來。我掩住驚訝,將書信和一枚桃核裝入錦囊,交與眼前這個看似病弱的女孩兒。
女孩離開,半夏輕笑:“小姐放心,鹿兒腳程快,又善訓鴿。她會第一時間傳回消息,您安心等待即可。”
安心等待?我根本已是坐臥難安好不好?
禁不住抱怨自己生在深閨,出行不便。小桃噗哧一聲笑:“您若是男兒身,可怎地嫁忱殿下?”
05
“霓裳!霓裳!”哥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似有極力克制的慌張。瞬息間,心思百轉:出什么事了?是父親?還是忱?
手一顫,筆尖歪倒,可惜了這即成的一頁字。顧不得嗟嘆,我應聲:“哥,我在書房。”
小丫頭探頭叫一聲“小姐”,便推開門,哥哥閃身進來。他微微喘息,額頭一層薄汗。
“霓裳,”他難得嚴肅。“太子若有意娶你為妃——”
“絕無可能!”我打斷他,語氣堅決。“忱出征前,皇后已答應代求皇上為我二人賜婚。只待龍體稍安,圣旨定會送達。”
“皇后壽辰,太子若借機當眾求賜婚,恐怕皇上也不好當面駁回。”哥哥并未釋懷。“忱殿下性子古怪,從來不與皇上親近。他與太子之間,大概,不難取舍。”
忱專情,最不喜父皇妃嬪成群。他多年不與皇上親近,大概也源于此吧。
“父親回來,定會喚你問話,你可想好怎樣應答?”沉吟良久,哥哥再問。“你知道,若太子執意求娶,父親很難拒絕。”
我點頭,心中已有謀劃。忱生性雅致,淡泊孤潔,卻為親情所囿,被迫輾轉于功利權謀。他曾失神眺望遠山,說:“朝堂是牢籠,我不欲為困獸。霓裳,我只想與你徜徉山水之間。”
他許諾過,要陪我山高水長。如今外患將除,國泰民安也近在眼前,我便要他兌現承諾,亦無甚不可吧?
輕擊掌,月白悄然現身:“霓裳小姐,我馬上著人安排。”
翌日,忱王府管家謝成來訪,浩浩蕩蕩百余人,每個人手上都捧了精美的匣子。
府門外,謝成拱手:“煩請通報霓裳小姐一聲:忱殿下出征未歸,不能親自為皇后慶生。殿下交代,懇請沈府小姐代選壽禮,送呈皇后,以賀千秋!”
呵呵!太子,你敢公然挑戰世人心嗎?
皇后壽誕,一切依例而行,排場自不必說。
我接過谷雨懷中的錦盒,上前一步揚聲:“皇后娘娘,臣女受忱殿下所托,代為奉上壽禮一份,還請娘娘笑納。”
周圍的空氣瞬間沉滯,皇后也有片刻的愣怔,即便不曾抬頭,我也能感覺到。可是,那又如何?為了忱,我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韙!
“咳咳,霓裳與忱自小一起長大,這情分,自是不一般——”皇后遲疑地開口,聲音似有幾許干澀。
“嗯,還是忱有心哪!”皇帝低沉的聲音響起,不陰不陽,竟讓人辨不出內中意味。
錦盒內,是沐九忱手繪的六幅皇后賞花小像。畫上,皇后衣帶欲飛,神態逼真,目光似在花間流轉。筆畫勾勒間,一片孺慕之情躍然紙上。
隨后,我又捧出自己親繡的牡丹圖。牡丹國色天香,乃萬花之王,配一國皇后,最是合宜。
席間,皇帝命人送來兩個小菜。謝賞之后,我挑了一片蓮藕和幾根筍絲細細咀嚼。
壽宴結束,我倒在宮門口的馬車前,面目烏紫,耳鼻出血,氣息奄奄。
消息傳回宮中,皇帝震怒,連聲喚人去請太醫,又命人封鎖宮門,嚴查毒從何來。
看見太醫皺眉搖頭,谷雨泣不成聲。
“一群廢物!妄稱什么杏林國手,居然連何種毒都辨不出來!”皇帝大發雷霆,一腳踹倒白發蒼蒼的院判。
五日后,丞相府搭起靈堂。
靈堂內素燭高照,僧侶們的誦經聲低沉而悠長。
06
那日,謝成把錦盒交給我,同時還有一封書信。打開,描摹的許愿牌讓我心安。
謝成離開,留下一只黃白雙色小瓷瓶。他說,黃色是毒藥,一個時辰內見效;白色是解藥,七日內服下即可解毒。
翌日,有急報入宮,敵軍已退,邊關安穩。但沐九忱被暗箭偷襲,戰馬受驚墜落懸崖。因山勢險峻,崖底水流湍急,尚未尋得蹤跡。
皇帝震怒,下令加派人手,沿途徹查。另命副帥暫代主帥職,率部返回京都。
兩個月后,南疆邊城小鎮。
馬車轉出大路,繞過一片竹林。我趴在窗口,百無聊賴,對著路邊的草木發呆。
遠遠有哨聲響起,半夏回身過來含笑施禮:“霓裳小姐,接應您的人到了,半夏就此別過。”
一道身影飄然落地,我猝然轉頭,還來不及看清來人是誰,就被一雙手臂擁入懷中,熟悉的氣息令我欣喜若狂。
黃沙漫漫,駝鈴悠悠。駝背上,沐九忱在憶苦思甜——
初識,你自樹上拋下一枚青果:“小哥哥,你幫我嘗嘗熟了沒有?要是不熟,我吃完會腹痛,母親就會念我。煩你幫我嘗嘗好不好?”
抬頭望去,是一幅絕美的畫面:疏落的枝葉,斑駁的光影,你目光灼灼,粉嫩的舌尖卷起,緩緩舔舐嘴唇。
果子很澀,瞬間就裹挾了我所有味覺。我努力控制表情,裝作若無其事,對你點點頭:“可以吃。”
那一刻,我完全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幼稚,只是看你有趣,下意識地就想要逗逗你。我停在原地,想聽你軟糯的抱怨,或者鶯啼一樣的哭訴。
伴隨著一聲嬌嗔的“啊呸—”,我臉上灑上幾點冰涼。抹一把,手上是濕答答的果子碎屑。
見我嫌棄地皺眉,你轉怒為笑,全然忘記嘴里的酸澀。
霓裳,就在那一刻,我愛上了你的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