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淵,你上次的來信說得不錯,我沒辦法持續那樣的“負氣”很長時間。我因此決定回信,說一說自己的一些觀念,一切抽象的觀念如果不能從經驗中重新習得,那便不能真正理解。
終于,在2016年的最后一月,我決定暫時都不要任何工作了。這是因為,我對“上班”這件事情的厭惡,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以前,我還在境外媒體做記者時,生活中最大的壓抑,來自作品不能被應該看到的人看到。其次,則來自于狹小而昂貴的生活空間。
我待過的兩家公司,第一家是老牌雜志,第二家是新銳互聯網媒體。第一家制度健全,成名已久,但也老態盡顯。我離開更多是因為第二家的出現。
而第二家,雖然是草創期間,穩定不足——但現在以我的觀點來看,這家媒體高舉高打,是有可能做成事兒的媒體的標桿,如果不是限于它尷尬的政治與地理位置,它的長久成功幾乎是注定的事情。
最近幾個月我了解的各類創業,見過的許多人群,很多時候我覺得缺乏對自身的準確判斷。我不太清楚那種漫無邊際的自信從何而來。很顯然的是,我身上完全不具備這種自信。
老實說,我是在過去數月才遇見那么多充滿自信的人的,曾經沒有遇到過。一開始我以為那是我新遇見的人無比優秀的緣故。后來我發現,那其實是在一種時代氛圍下誕生的,一套可以循跡的修辭學。
似乎所有東西都像人民幣一樣在貶值。
而如果想做準確判斷,對于一個人的話,要根據其說話特征乘以百分比,得出其可信度;而面前的副主編、副總裁或xx總監,很可能是那家公司十幾位相同職位中的一員。勞動合同上寫的正常工作時間,根本不會得到執行,工作群組一個接一個地建立,沒有工作時間與下班時間的區分。
因此我感到累,不是身體的,而是找不到合適的秩序感,也覺得那不是我要追求的意義。我感到需要處理的事情與專業相距甚遠。老實說,我不需要任何人教我為人處世的方法,只是純粹不想做那些自己不贊同的事情而已。
后來我已熟知這種時代精神,只是單純的,我不分享這個時代的價值。這句話你肯定知道是誰說的,就不再掉書袋了。
我倒不是對過于自信乃至自負的人有天然的反感,比如你,我就不反感。而且還在于,你的很多話我都覺得是錯的,你常常缺乏同理心地批評別人的處境,在這一點上,你更像是狂傲而乏人問津的叔本華,不像我揶揄你的尖沙咀里爾克。
但你的優點是,你不靠格言生活。而我在一段時間內見識過的充滿自信的人,都在依靠格言生活,并將此作為自身優越感的來源。
格言的一大問題在于,它要為真,不可避免地需要規定具體情境——反過來說,在大多數情況下,格言都是錯的。
然而格言最大的問題還在于,它缺乏和不屑于論證,不由分說地讓贊同者更加堅定,讓不贊同者備受冒犯。而一整套強勢的時代格言,強行規定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這足以讓被冒犯者毫無抵抗的權力。
事實上,即便是錯誤的結論,若是擁有優美的論證,也讓我感到心動。而未經論證的正確結論,總讓我感到不舒服。而若整個時代精神都倡導某種價值,宣揚某種格言,在這種情況下,要看清到自己的不快,并且敢于冒著被鄙夷的風險說出來,實際上不容易。
最近這些年,我與之糾纏不清最多的精英格言,就是要“離開自己的舒適區(comfort zone)”。
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確實有許多在我眼中很厲害的人,頻頻在臉書、推特、微信、文章和日常生活中,宣揚并贊許同樣的內容。看上去,要取得成功,差不多就是要給自己找不快,讓自己陷入無知的處境,然后在痛苦中學習,那會讓你成長得飛快。
這其實是我曾經長期堅持的。我把它表述得優美很多,從高到低就是熱愛、好奇、求知和負氣的四重境界——這種表述我至今覺得無須修繕,比之于“離開舒適區”這樣的舶來品,要優美得多,但表達的意思,其實沒有更大的差別。
事實上,“離開舒適區”這樣的格言,根本不是自足自明的概念。它必須有更高的意義與目標。
離開舒適區本身不意味著任何事情,它只意味著你會因此感到不舒服,并不必然地讓你變得“更好”。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種離開舒適區的狀況,會讓你變得更加糟糕,也絲毫無需舉例說明。
但我已記不清從何時起,我認識的精英或者致力于成為精英的許多人,將這句話當成了一句康德式的道德律令,并且以此證明自己的能力與心智的強大,我可能是其中之一。我在很長時間,也分享著這一格言。
直到最近幾個月,發生在我和我身邊親近的人身上的一些事情,才讓我覺得這種代表了某種時代精神的精英格言,實際上是拒絕思考的反智。
離開舒適區,若開始一種自主學習,那是在塑造自己的意義感和個人秩序。而離開舒適區,長久與他人評判和時代旨趣糾纏不清,那固然也會收獲某種知識與能力,但那對渴望自主的個人塑造毫無意義。
我清楚地知道,如果要分享一種向往和追求成功的時代精神,就得認同“超時工作”的價值,認同 title 大幅貶值的意義,認同漫無邊際的自信,認同不加思考的“離開舒適區”,認同一種強者的邏輯,認同這種這種加于每個人頭上的,不由分說的格言律令。
因為我主張價值多元,所以我覺得那樣的生活,對于很多人來說是值得過的,并且從中活得自洽而快樂。但那無法解決我的困惑,改善我的處境。同時我感到有必要說出來,那樣的時代精神和強者格言若是過于巨大,對于每個人的自由發展,都是致命的傷害。
于是我在2016年12月,看了看自己的存款,決定以伊壁鳩魯為同道,當半年廢柴再說。當我在說我先當半年廢柴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懾于強者格言的壓迫感,因為我實際上想說的是,我先努力做半年自律幸福的自由人再說。
這是給于淵的第2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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