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非首發,首發于個人公眾號:一塊樹皮,作者何足道)
疫情伊始,00后中的一批人剛上大學,此后三年,每個學期便離不開兩個詞,一個是“開學”,一個是“返鄉”,這兩個本在生活中十分確鑿且不甚明顯的詞語不想竟貫穿了數個學年。
十八歲的我們尚未離開家便要不斷地選擇回到原處,尚未滿足自我對新鮮感的渴求,便要匆匆收拾前不久剛剛拿來的行李,我們的生命并未如預期那樣被拓寬,眼看著它留滯在一如從前的空想里,面對著眼前被人為圈定的大學生活,幾個月的短暫出走宣告失敗,接著呆呆愣愣地坐上火車,面無表情地出站,行李箱的聲音在尚未被鋪排開的時空中遞歸,熟悉的公交車,一停一響,搖搖晃晃地正如我們若即若離的心情。
公車窗戶上的逃生敲擊位置,依然是那個熟悉的紅圈,我們一次次構想若是出現意外,如何抽出破窗錘,如何準確且迅速地一擊破窗,完成一次完美的拯救,構想結束,我們走到了離家最近的那處紅綠燈,像是剛從熱帶雨林里出來的人,雖然是被自我的畏懼嚇回,但看到人群時第一反應是,我他媽怎么又回來了,一邊抱怨一邊無可奈何。行李箱停在身旁,它對于我的操縱毫無意識,雖與我們相伴,但顯得最是無情。我們毫無情緒地看著路燈黃綠交替,遠處像是被打上了馬賽克,只留下那最長久的紅色駐足。身邊的車流人流,愈是密集愈讓我們感到對這個城市的排斥。出于對這片土地的養育之恩,我們在紅綠燈面前開始思考以離開的背影對待它是否太過無情,我們一邊哀怨著停留在原處,一邊不斷否定自己的離開,兩相違背的決定總使我們狼狽不堪。
接著,我們不可避免地回到自己生長的地方,在自己眼中,稱不上破舊但也談不上精致的家里,家中人事依舊,墻上的鐘表依然準確地計算著我們的成長,街坊鄰里百無聊賴地重復著生活,他們的不同,只體現在上樓時腳步的不同節奏上。此刻,我們的心情像是蠟燭一樣飄忽,眼神逐漸伸直,目光逐漸僵勁,這個栽種著病樹與新株的小區,這棟蜘蛛網與春聯雜糅的居民樓,遠處昏黃幽微的霞云,對面大廈上晝夜長明的燈牌,深夜騎著鬼火摩托的年輕人,欲望剛剛蔓延的紅燈街,收了最后一班崗的環衛工,困酣假寐的便利店,正在上鎖的小飯館,連同我們身前的家具一齊破碎著,在沉重的三更里搖搖欲墜。我們和黑夜一起閉上眼,直到入睡,方才了卻眼前的破碎。
一早醒來,太陽光芒萬丈,太陽的明亮似乎預示著人的嶄新,我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過著被縫合后的每一天。
00后的我們,00后的我,一直都在犯這樣一個錯誤,我總認為在這三年的疫情中我過著被圈定的生活,被動地回到尚未成為故鄉的家鄉,家鄉反倒成了禁錮這代人枷鎖,為我們的故鄉寫作,多了幾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尷尬與空洞。
三年后的今天,我重復了三年,日復一日地思考相同的東西,二〇二二年的十月份,更是因為封寢被局限到一把凳子上,心情的極大收縮,同時逼迫我將思想無限放大,十二月初,我又一次回到許昌這座城市,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那種長久延宕在故土的壓抑感不見了,難以掙脫的宿命感逐漸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欣喜。
我清楚地記得一年前結束役前訓練的那刻,我從火車站下車時那種被熟稔籠罩的窒息感,我好奇著也痛恨著,到底是什么把我禁錮在這片土地上,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一個嗜血如命的暴君,這種攻擊性要么指向他人,要么指向自己,我將絕大多數攻擊性指向自己,我每走一步都像要虛脫,火車從我身邊經過,轟鳴的車輪碾碎了我所有心情,我甚至懶得吸入下一口空氣,我蹲在石墩上,想拿牙齒咬碎它,可我是個石獅子,只能在原地強撐門面。
又是這里,又是這里,我不斷地對自己咆哮也不斷地謾罵我的家鄉,你為什么總是一成不變,卻還要把我拉回原地,我無力地哭了起來,可是我所在的這片土地,連一個回聲都沒有,像是辛棄疾對著青山發怒,想來是那么荒唐,又是那么真誠。
可在二〇二二年的十月到十二月之間,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收縮,緊縮到極致后終于迎來了一次觸底反彈,讓我逐漸理解了一個人對家鄉的熟膩,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我開始嘗試在這座城市上寫作,在我的個人經驗雜糅到這個城市一角的那刻,我的思考愈發寬敞,比之又前進了一步,像原本焦黑的火把被重新引燃一樣。
人對待自己的長久生活的一切,時常會產生優越,俯視這片天空里的晝夜更替,膩煩這片土地上的川流不息,時常會產生這種高高在上的指責,就像是大多數家庭暴力的發生,并不是因為家庭矛盾,只是單單那對舊有生活的一種厭惡和煩膩。
可是我們要問自己,你真的熟悉你的家鄉嗎?當時我的痛苦系指何處?是我從小到大目之所及之處,我在這幾條街上走了千萬遍,紅燈等了幾千個,城市在朝東擴展,和其他城市一樣興建新區,這種潮流并未席卷原本的市中心,火車站周圍依舊是十幾年前的樣子,但是這附近生活的人,包括我,潛意識里都被這種潮流所牽引了,不知不覺地將判斷力單單聚焦到生活環境最表面的東西,可以將它稱為“城市的正面”,是宏大的,膨脹的,會乾坤大挪移的那部分城市,也可以說是一切用視覺定義的部分。在一葉障目的情況下,我們把自己視覺上的認識簡單地轉化為對這座城市內涵的概括,所謂“我對這座城市很熟悉”,這是我們的錯覺,也是我們除了視覺以外,其余感官所面對的盲區。
無論哪個城市,都有人會說,你哪哪的人連XX都不清楚?往往,這些語句里所提到的XX就是這個城市正面的象征,而以這種話取悅自己的人,也多是被城市正面所牽著鼻子走的人。與城市正面相對應的,是城市背面,當我意識到,我對這座城市的背面一無所知的時候,我無比清醒,也無比平靜,我明白了人與家鄉的關系究竟是什么,而寫作就是建構這種關系的途徑。
人們常說這個地方我待膩了,這里所說的膩,便是意指千篇一律的城市正面。而與之相反的“城市背面”是什么呢?比如說,在那些重新建筑起的高樓之間,什么是沒有變的,本就低矮如今愈發低矮的,再如那些倒塌數年卻再無動靜,荒草成了新居民,施工的圍墻被一遍又一遍粉刷,即便它是城市的最中心,心跳也被停滯了,或者說,它的心跳不再以往常的方式存在,像是時代與城市偷情之后留下的棄嬰。
當我準備寫這座城市的時候,我發現了自己的一無所知,莫說城市,便是一個街道,一個市場,一家鄰居我也不清楚,原本十分清晰的一切逐漸在腦海中分解、模糊,當我抬起頭的時候,我所見之處盡是一番陌生模樣,我像嬰兒學步一樣,小心翼翼地走到旁邊的家屬院里,去后面的那個小區轉了轉,去這條路上我從來沒有邁進去的那些地方,或許是民居,或許是花店,或許是一排菜市場,或許是鐵軌旁的指揮臺。原來這個家屬院那么深呀,原來這里的人都搬走了,原來從那里能望見廢墟里的池塘,原來這里的墻壁那么厚,我聽不到路上的雜亂,原來這就是城市的背面,原來這就是人們抱怨這個世界擁擠的視覺盲區。
原來,城市的背面,就在通往羅馬的大路旁邊,我只是轉了個彎,只是將視線朝上移了移,把視線朝下觸了觸。我們之所以會認為這個城市是那么熟悉,是因為我們一直在用車輪來看它,車輪是多么狹窄呀,它不到馬路的十分之一,車是不會停下的,但城市的背面,需要停下才能發現。
最初,我出于報答的目的為這座城市寫作,總想用一個詞來概括它,或許是歌頌,或許是批判,但在我與城市面面相覷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我對家門口的一條狗都是那么陌生,我昨天還覺著煩膩的一切一下變得那么新鮮,新鮮到我不舍得觸碰它。原來,寫作是有目的的,也是沒有目的的。
你的筆面對的東西是不需要歸類的,這條街屬于哪個社區,這棟樓屬于哪個小區,甚至這群人屬于哪個城市也不重要,這時候,寫作不需要目的,寫作與對象并不是互相虧欠再互相補償的東西,正因為我在寫作,寫的過程中我愛上我寫的東西,進而我愛著這個現實里它的歸屬,同時,因為城市的背面在吸引我,寫的過程中明白彼此的相對的意義,進而也讓我愛上寫作。二者相互作用,一邊互為目的,一邊相濡以沫。
這時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并不需要刻意拔高文字,不用賦予象征,不用暗含隱喻,寫出來什么就是什么,沒有絲毫的濾鏡,城市和文字都有它自己的情緒,我只需要像一位同聲傳譯樣,真誠地做一個媒介。
我想,十八歲后,生活不止意味著逃離,也意味著接受,它的意義本身就存在著,但依舊需要我們對它重新賦予意義。這三年,是禁錮,但如何不是一種重新地回歸呢?
城市的背面,正是城市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