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文娟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鸂鶒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嘉興南湖,秀美水鄉。
明凈的秋水之畔,五個少女和歌嬉笑,蕩舟采蓮。
九歲的程英,就是其中一個。她原本是寄養在陸家莊的表小姐,文靜含蓄,溫潤如玉。雖然年紀尚小,但卻隱忍懂事。
如若沒有橫遭那場巨變,縱使寄人籬下,以她溫婉自持的性子,也能求仁得仁,謀得一生安穩吧。
只不過,命運之手向來喜歡攪弄風云。
那年臨近中秋之際,陸家莊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一個是眷戀情郎陸展元的李莫愁,一個是愛上義女何沅君的武三通。
十年前的那場婚禮,讓他們兩人,一個為愛成魔,一個因愛瘋癲。如今十年期限已到,他們帶著一腔怨恨前來尋仇。只可惜,陸展元夫婦早已在三年前雙雙離世。
愛而不得,積怨難消。
武三通掘了陸展元夫婦的墳墓,將其挫骨揚灰。李莫愁發誓要血洗陸家莊,以泄心頭之恨。
生死存亡之際,程英生命中又出現了兩個人。
一個是衣衫襤褸的少年。李莫愁追殺程英與表妹陸無雙,誤闖到一個窯洞。他油腔滑調,調笑著李莫愁和郭芙,說那是他的地盤。
眼見武三娘被打傷,程英兩姐妹又被李莫愁所擄,那個少年急中生智,當即躍起,一把抱住李莫愁,纏著要她放人。
這個一身痞氣的少年,便是楊過。命運給他們安排的相遇,沒有風花雪月的浪漫,卻有大難臨頭的悸動。
陸無雙被擄走之后,李莫愁又折回來要殺程英。這個時候,又出現了一個青袍怪人,他出手相救,教程英回擊,后來更是將她帶走,收為弟子,傳授武藝。
這個人,就是東邪黃藥師。
短短數日,程英原本平靜的生活,被無端打亂。在命運的洪流里,她成了一朵飄零的花。
在李莫愁返回來殺程英的時候,見她膚色白嫩,容顏秀麗,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
“你這等摸樣,他日長大了,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煩惱”。
作為一個飽受情傷的過來人,李莫愁的眼光自是毒辣無比。這番言語,既是告誡,又是自嘲。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這番一語成讖,也讓程英此后的空等一生,更多了幾分寥落。
-2-
紅塵阡陌,歲月清淺。
江湖無蹤,一別十年。
在這十年里,程英被黃老邪帶回桃花島,收作關門弟子,傳授她奇門遁甲之術。
雖然比不上黃蓉的天資聰穎,程英倒也心細如發,肯費功夫去鉆研。不到二十的年紀,已經練就了一身非凡武藝。
桃花島的歲月雖然平靜如水,但她到底是個重情義的姑娘,念及當年陸家的收養之恩,也割舍不下與表妹的親情。
于是,她身穿一襲青衫,手持一管洞簫,帶著一個面具,一腳踏入江湖,前去營救被李莫愁劫去的陸無雙。
當時的她,或許想著,她不屬于江湖,江湖也不屬于她,只是匆匆來一趟,便回到屬于她的地方去。
只是世事無常,她可以隱藏自己的真面目,卻也隱藏不了一顆真心。
再次與楊過相遇時,他身受重傷,她將他帶回避難的茅屋養傷。
其實在此之前,她早已在暗中一路跟隨著楊過與陸無雙,看著他們一路嬉笑打鬧,也知道他對小龍女魂牽夢縈。
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模樣俊秀,聰明伶俐,武功不俗,但卻有幾分桀驁不馴與油滑輕薄的青年,就是當年嘉興破窯里那個在緊急關頭舍命相救的少年。
只是,她習慣了安靜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猶如一口千年古井,從來都是波瀾不興。
楊過昏迷的時候,她情愫頓起,在紙上寫下了“既見君子,云胡不喜”這個八個字。而且還是寫了又撕,撕了又寫,反復幾次。
或許那個時候,她心里是復雜的。就像午夜時分,月色微涼,她在屋外吹奏的那首《淇奧》一樣。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理想的意中人,應該是一位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像切磋過的象牙那般雅致,如琢磨過的美玉那樣溫潤。
眼前的楊過,似乎并不是這種類型的。可愛情就是這么毫無道理與邏輯可言,愛上了便是愛上了,哪有那么多的緣由與標準?
只是,她不愿透露自己的心聲。在楊過吹奏相和的時候,又迅速換成了《迎仙客》。就連簫聲里,她也要戴上面具。
她持重退讓,也暗自觀望。當聽到楊過想吃粽子,心中一陣欣喜,她以為他知道她,也懂得她,沒想到最后卻只是無心之舉,自然空歡喜一場。
但她對楊過,卻是真心好。不同于公孫綠萼的以死相護,程英對楊過更有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深情。
她對受傷的楊過悉心照料,一針一線縫了新衣。即便他貼身穿著的依舊是小龍女縫制的舊衫,也是沒有半句怨言。
楊過心心念念著小龍女,她便出言相勸,溫柔安撫,讓他安心養病,等病好了自然能找到姑姑。
原著里,對于程英,楊過的感受是這樣的:
“這幾句話溫柔體貼,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的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悅,與他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但覺和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
她的這種愛,既大方得體,又隱忍克制;不過分殷勤,卻體貼周到。
《詩經》里有句詩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程英就是這么一位宜室宜家的女子,只可惜最終并等到良人來迎娶。
或許,這也就是有那么多人心疼她的緣故。
-3-
在絕情谷內,程英與陸無雙見到了小龍女。
陸無雙的難過寫在臉上,而她心中酸澀,卻只是黯然開口道:
“這位龍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方配得上楊大哥”。
一向隱忍克制的她,就連傷心都是那么輕描淡寫。
當小龍女在斷腸崖上留下十六個字,蹤跡全無。楊過悲痛欲絕,幾欲求死,眾人都懸著一顆心。
聰慧如黃蓉,知道唯有程英的話,楊過還能聽進一二。而不管是懸崖峭壁,還是萬丈深淵,程英都是第一個站出來,對他好言相勸。
要知道,那懸崖之巔,幾乎沒有容身之地,程英還是義無反顧地跳到了楊過身邊。倘若楊過一時癡狂,不聽勸解,她可是隨時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究竟有多愛一個人,才能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顧啊?
等到楊過終于信了黃蓉的說法,以為小龍女被南海神尼救走,才逐漸平復心緒,服下解藥。
而當眾人紛紛離去,也只有程英和陸無雙留下來,陪著楊過在絕情谷過了一段時日。
身臨山風,遠望彩霞。夜月吹簫,細語低徊。這段陪伴楊過的日子,或許是程英一輩子最美的回憶吧。
雖然楊過沒有給她三根金針,也不曾送過生日大禮,但這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陪伴,卻又比郭襄更有一種細碎的滿足。若是能夠這樣守著楊過十六年,想必她也是十分愿意的。
與張無忌的游移不定不同,楊過雖然嘴上油滑輕薄,但心中自始至終都只深愛一個姑姑。所以,他一方面感激程英與陸無雙兩姐妹的愛慕與陪伴,一方面又想要委婉地拒絕她們的這份厚愛。于是,他提出要與她們結為兄妹。
面對深愛之人的結義之請,陸無雙強顏歡笑,聲音都哽咽了。
程英呢?眼中含淚,卻仍是笑道:
“咱兩人有這么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明知道求不得,那便退而求其次,以另一種身份默然守候在深愛的人身邊。不得不說,程英不僅識大體,也能看得通透。
正如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無論是“求不得”,還是“愛別離”,都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不是常人所能左右。
正是因為這份通透與豁達,當楊過留下“暫且作別,當圖后會。兄妹之情,皎如日月”十六字便不告而別時,她也只是抬頭望著天空,淡淡地說了一句:
“你瞧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
人生如流云,聚散總有時。只不過啊,望著他遠去的方向,為何還會忍不住淚流滿面?
-4-
斷腸崖邊濤生云滅,人間歲月花開花落。
十六年后,楊過終于找回了小龍女,兩人琴瑟和鳴,歸隱江湖。
這個時候的程英,已經到了三十五歲的年紀。
有一天,她跟黃蓉遇到一片桃林。便折下一枝,低吟道:
“問花花不語,為誰落?為誰開?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楊過是那灣流水,她就是那朵落花。流水匆匆,向東而去。落花飄零,空自惆悵。
程英與楊過,雖然最初相遇時就是生死關頭,但兩人之間始終都沒有上演轟轟烈烈的一幕,似乎是應征了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仔細想來,程英與楊過都是自幼父母雙亡,此后便寄人籬下。他們兩人,都飽受命運之苦,也嘗過世間冷暖。
不同的是,程英溫婉細膩,隱忍克制,體貼周全;而楊過卻是桀驁不馴,自由散漫,不拘小節。
那一路上暗中保護楊過與陸無雙之時,或許她就已經情不自禁被他所吸引。他們原本是相似的人,但他卻活成了另外一種樣子。
所以說,她愛他,就像愛另一個自己。
在《神雕俠侶》的原著里,程英的出場并不多。而金庸筆下身穿一襲青衫的女子,似乎愛情都不太如意。
她最后一次出現,是在襄陽大戰之時。黃藥師布二十八宿陣,她則隨恩師統領兵馬。遺憾的是,這次金庸卻沒有提及她到底跟楊過重逢與否。
最后的結局里,她跟陸無雙帶著傻姑回到嘉興隱居。
生性淡泊如她,自是不愿再沾染凡塵的。而嘉興南湖之畔,無疑是她最好的歸宿。
因為,楊過的父母楊康與穆念慈就長眠于此。無論楊過走到海角天涯,那里始終是他心里的皈依之處。
每當想到這里,或許她心里也便有了一絲安慰。
星月暗換,情深不渝。
單戀從來都是一條漫長而孤獨的路,程英選擇了,也走得堅定。
大好年華里的如斯美人,卻已成落花,半隨流水,半入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