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巴黎槍擊夜的中國戀人

下午四點鐘,巴黎來了一場雨。此前,這個下午毫無生機。云層灰白,膨脹,像塑料。天光沒有焦點。

雨突然下,坐在露天咖啡館的人又欣喜又惆悵。腰桿筆直的侍者把鮮紅的遮雨棚打開。空氣是潮濕的,霧氣一時間還無法逃逸。

咖啡館進來的人越來越多,已經快要把桌子坐滿。星期五的下午。

麻里停了腳步,躲進了這家咖啡館。雨在地上已經濺起了細碎的水花。她的頭發(fā)和鞋子都沾了一層水氣。她找了一個能看到街景的位置,坐在透明的雨幕旁。她坐在那里,脫下了風衣。侍者在對付著雨,沒有注意到這個亞洲女人。她有時間來琢磨想喝點什么。一個年輕的東方男人,坐在她對面。180度,他們之間沒有阻礙。她一進來就看見了他,她在喧鬧中發(fā)覺了他身上的寧靜。她看到了他,卻裝作看不見。他沒有看她。他低著頭,神情平靜,沉浸在一本書中,在他自己當中。雨與他無關,人群也與他無關。

她要了櫻桃果酒。很吵雜,侍者要側下身才能聽清。

她忍不住不時地看他。他是感覺到的,因為當她在看,他故意避開對視的可能。然而當她望向窗外,當她低頭,她卻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觸過她的側臉,落在她的衣襟上,她都能感覺得到。

這一場雨,使他們這樣激烈地默默無言。在眾目睽睽中進行著沒有對視的觀望。潛藏突如其來的秘密,潛藏只有古老的東方靈魂能懂的直覺。

酒很冷。她的手在發(fā)抖。也許是因為酒。

十幾分鐘后,天空重新明亮起來。人們突然意識到天黑之前還有一點時間,非常歡喜。這一場雨把困頓的人救出來,讓他們重新與藍色的天空與完整的光有了連結。云層開始變得低矮,聽說有彩虹出來了。人們的臉都向著那一道光的方向看去。他們只看到了一小段彩虹的影子。就在這幾分鐘內,它又走了。

人群慢慢散去。他還在那里。不久,他也會離開。她有這樣的預感。

他在看一本書。不曾抬起頭了。她看他那秀麗的眉宇,心中有狂喜。然而不肯承認。這場雨,來得太快,人們都樂意把它忘記。雨使她思覺混亂,仿佛是這個劇本強硬加上的一個序幕,使她忽然之間不能自如。一種傾斜的笨拙占據了她的表情與動作,使她不是自己。她一瞬間為他忘記了自己,渴望成為他的戲子,他的眼中影像。

她把酒喝完了。午后的陽光從散盡的云層中破殼而出,照進這家咖啡館。他的黑發(fā),鍍了一層金色。她看在眼里,他的輪廓。她想畫下來。他是靜止的,這一幅東方的畫,東方的男子。她感到自己永遠也無法完成,因為她陷于其中。她陷于隱秘,陷于洶涌澎湃的深海,陷于這種意蘊織成的謎團。


每一個星期五,麻里都會路過那家咖啡館。她在三點五十分結束下午的課,穿過這條古老的街道回家。她會路過教堂,地鐵口,奧斯曼建筑的居民樓,還有飄腥的海鮮市場。這一家咖啡館,她也是常常見到。她不曾進去過,除了那個下雨的周五。

過了七天。天氣是晴朗的,照舊是午后,冬令時剛過,還沒有使白晝變得短暫。她又走過那個地方,忽而非常忐忑,忽而失去了平衡。她走進那一家咖啡館,要去見一個凡人男子。

她知道他會在。她知道他一定在。因為她從自己的心跳讀到了他的必然存在。這比親口聽說更可靠。

他還在老位置,在一個角落,不被打擾的地方,在寫著一些什么東西。這一次,他抬起了頭,像是無意識一樣對她的出現給予了回應。他抬起頭,微笑,對她禮貌地微笑,仿佛記得她一般。這兩個異鄉(xiāng)人,目光對上了,她又迅速移開,怕暴露了內心。

這一天,他穿了一件練色的毛衣,墨灰的襯衫衣領恰如其分地貼著他的身體,他坐在那里,烏黑的發(fā)理得舒適又克制,那一個形象,像是他對生命有十足的把握。像是女人都來愛他,男人也不會妒忌他。他是那樣自如。

她坐下,坐在別處。那一個與他形成180度的位置坐了別的女人,兩個說話的法國女人,一個有深栗子色長發(fā),表情淡漠善變,一個蓄著金色的短發(fā),凌亂寫意。咖啡館里還有三三兩兩的說話的人。現在她在他的另一邊,45度,能看到他側面的輪廓。

10月,她沒有溫度的手拿起餐牌。他的笑。她的心跳已經不能自控。他修長而烏黑的眉毛,仿佛是造物主對神秘東方的詮釋。這一個年輕的男人,有著一張因為美而導致性取向模糊的臉。烏黑的眼睛恬靜而不可琢磨,在沉靜處默默批判一切,界限模糊的美與丑在這一雙細長的眼睛中被迅速分解,無力佯裝。他的冷靜挑起了她的受虐者情懷,她不能自禁地盼望,此時此刻,來到此處,接受他的審判。就像過去平淡無奇的幸福日子只不過是一種不自知的度日,此刻的激烈的心跳和顫抖像是一種苦刑,讓她又震驚又虛弱,不能自控。她看到他,這一刻的時光是有價值的。

她筋疲力盡的時侯,侍者端來的酒暫且拯救了她。她有了片刻的安寧。從他的掌控中逃離出來。她呼吸著這個古老城市午后的空氣,不能辨明的渾濁與飄香從四處回旋,年輕女人頂著精致的妝容從街邊走過,露臺上的彩色遮陽傘支成靜止的色塊,濕潤的花簇迷惑地躺在方形花盆中。

美艷的巴黎,然而周遭的世界不過是布幕。她以幻想為馬,穿梭在這兩個時空中。這一個自虐的女人,享受著隱秘的快感,自以為不被發(fā)現。

那兩個聊天的法國女人轉過身來跟這個年輕的東方男人說話。長發(fā)的女人的聲音像桂圓的味道,有女人棗紅色的氣氛,是甜的。女人問他關于中國的事。他被她們辨認出來他的中國身份。她們禮貌地試探他來自日本還是中國。這個男人的衣領過分整潔,容易讓人想起日本人。但是他身上的鎮(zhèn)定自若是中式的。只有中國男人才會有的那種年紀輕輕就歷盡滄桑的氣質。麻里看在眼里,一下子就能了解。

她偶爾聽見他的聲音。聲音從他體內發(fā)出,沾染了體溫,帶著一種表里如一的頻率隨著溫濕的空氣傳到她的耳朵,反彈在她的皮膚上,夾雜在她濃密的黑色長發(fā)中。跳動的分子會在夜晚侵害她,讓她無法入眠。他側面輪廓在陽光的修剪下刻入了她的眼簾。她那一雙偷偷摸摸的眼睛,那一雙情不自禁的眼睛,那一雙不愿承認的眼睛,注定是迎著陽光的方向,無可逃避。而他在陽光照耀處,她卻只能看到他的剪影。她是那樣迷戀地想知道他,又是那樣恐懼地抗拒著他。

然而她從來沒有真正直視過他的眼睛。至少她沒有看清過他。他的眼睛,那是一個不能碰觸的古老深淵。一旦碰觸,一切將會崩塌,氧化,消逝在宇宙中。

她們真的能了解這個藏在深處的東方靈魂嗎?可是他露出笑容,像他永遠都會有一張禮貌的臉,世故又溫柔。她起來要離開。他又看到了。他看著她,似乎在目送她。她停頓了一下子,假裝穿上大衣是一件認真的事。他們看到了彼此,沒有言語地笑了。她結束了這個空虛的下午,結束了與他不知名的30分鐘。


教堂的鐘聲在下午的某個時刻會敲起來,誰也不知道它會敲多久,誰也不會關心它會敲多久。城市一下子回蕩著鐘聲,在城市街道之間來回重疊。這時候,只有異鄉(xiāng)人能感覺到它的旋律,然后孜孜不倦地去記得它。下雨以后灰色的天,暗淡的日光還將繼續(xù)逗留一會兒,白晝就要離場。

她在等著時間的離場,期待著時間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星期五的下午。這種期待也許是徒勞的,時間不會改變些什么。她是這么孤獨地期待,像是在捕風,像是風里有著什么。

她不曾認識他,他也不曾與她對話。她想找到他,聽他的聲音,可是只能在周五的下午遇見他。

陰天,烏云,天黑得越來越快。下午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短。她又回到那家咖啡館,這一次,他坐在外頭,在露天的遮雨棚下。她走過去坐在了他旁邊的桌子上。他們那么近,他抬頭看見了她,仿佛呼吸到了彼此的氣味。他的眼睛離得那么近,可以看見她臉上的每一顆雀斑。

“你好。又見到你了。”他在對她說話。

“你常常在這里。”她說。她說話的時侯,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臉上。他在溫柔地看她。他們故作鎮(zhèn)定地看著。因為年輕,所以他們必須故作鎮(zhèn)定。

“為了思考。”他說,“還有為了這里的酒。你常常路過這里。”

麻里迅速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予以微笑。他為她叫了一杯酒。他們這樣看著彼此,大概兩三秒。然后他們都笑了。他比她印象中要快樂一點,也許由于酒。

他不看她了,他轉過臉,看著前方,但是還在微笑。她迷戀地看著他側臉的輪廓,黑色的大衣使他的臉看起來非常蒼白而潔凈。

從這個街口往外看,人群從地下鐵中不斷地走出,又有人不停地走下去。花俏的字體寫著大仲馬的名字,Alexandre Dumas,這是這一站地鐵的名稱。他們背靠著咖啡館坐著,面向行人,侍者剛剛為圓桌旁邊的花簇澆了水,此刻還在淅瀝淅瀝地流淌著。她拿出一根煙,他看見,拿出打火器,要為她點煙。暗啞的栗色打火器。他的手有點顫抖,修長的手指在顫抖。火焰燒著了煙絲。空氣中立刻布滿了焦灼的分子,嘩嘩地四處跳散。她吸了一小口,眼睛從他的手抬起,再次碰到了他的雙眼。那是一雙看得見火焰的眼睛,洞察一切。那一刻以后,他們迅速移開,怕被灼傷。

“謝謝。”她說,“附近哪里會有可以安靜思考的地方……”

“這里,看著人來人往,讓人安心。每個人去他們的前方,從這里走過。當我看到這樣一個熱鬧的世界,就感覺到活著。”

她要了第二杯酒,甜馬天尼。

“有時候,我會去拉雪茲公墓走一走,那也是個極其熱鬧的地方。”她說。

他的表情變得溫柔。他的雙眼再次看著她。

他說:“走吧。”

拉雪茲公墓在附近,日落要來了,人們都零零星星地離開那一個讓人心緒寧靜的地方。幻想著仿佛能看見死者在暗處偷偷地觀望。幻想亦是活著的印記。沒有人會介意此刻誰喝醉了,也沒有人會介意誰此刻在大笑,也沒有人會介意誰在此時在接吻。有人離開,有人留下了。

夕陽被割據得參差不齊。他們走在死者之中,安然有序的死者,聽話的死者。沒有恐懼。再過二十分鐘,他們將有一個不被打擾的寧靜的夜晚,只有烏鴉留下。

“第一次來這里時,已經是兩年以前了。那個時候,我很希望能跟誰說說話。”他忽然說。

夕陽鋪滿了上坡的小石路,金黃色的路,讓人幻想起寧靜的天堂。還有鮮活的花簇留在此處,將度過一個寒冷的夜晚。逝去的人永遠無法見到它們。

“長眠的人,他們不復存在了。”

“不復存在,不會笑,也不會哭。”

“不會愛,也不會盼望。”

“不會失望。”

他們默默地走,有音樂響起,在角落。笛聲幽幽。樹在黃昏中抖動,有風。候鳥已經來到,成群結隊,發(fā)現了這個好地方,要準備度過冬天。

佛烈德里克-肖邦長眠在此。是這里,懷抱提琴的妙齡少女。旁邊刻有一行法語的文字:“一位法僑與一位波蘭紳士的女兒,卡滋贊諾瓦女士結為夫妻,他們所生的兒子。”少女的雕像低著頭,臉在陰影中。愛慕的鮮花,還有旗幟,與情書。各種語言寫成的情書。來瞻仰的人說:“你好,我愛你,我愛你的音樂。”人們愛著這一個因音樂而不朽的靈魂。他聽不到了。然而因為終于來到他的墓前,活著的人心滿意足。

有零星的人在往出口慢悠悠地走去,有人坐在階梯上沉默不語。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他們繼續(xù)踏著不規(guī)則的梯級向上走。樹的葉子落了一地。它們被風吹向一邊,然后在泥土上停下。一場雨就能讓它們長眠在此。風的聲音嘶啞又溫柔。

歐仁-德拉克洛瓦,這一個男人畫過肖邦的側臉,他畫那些熱烈的印記。他也長眠在此。他的烏檀木色棺木寫著他的名字:Eugène Delacroix。這一個男人畫過戰(zhàn)爭,屠殺,死亡,廢墟,墓地。他也畫過自由。自由是歷盡千辛萬苦的鮮血淋漓。也是翻山越嶺后遇見的風平浪靜。是平淡的、不被打擾的生活。

“死者永遠不再開口說話……”

“有些人生前受苦受難,而死后卻被深深瞻仰。人們瞻仰的是空無。因為死去的人不復存在。人們瞻仰的不再是那一個人,而是一個以他的名存在的精神。”

“我們這具肉體,不過是我們這一生暫時寄宿的地方。”

他們順著鋪滿落葉的石路往上走。他在她面前。夕陽越來越低。

他們來到那個著名的墓跟前。奧斯卡-王爾德。那一尊雕像下,人們低頭親吻石頭,親吻墳墓,親吻他赤裸的下身。冰冷的石頭,布滿唇痕,鮮紅的,棕褐色的,灰色的,像是那位背著重荷的人身體淌下的血。這一個愛男人的男人。那一種不敢說出名字的愛。可是這個城市,沒有人愿意再把這種愛的名字藏起來。這個墻上寫滿了愛,虔誠的,冒充的,泛濫的,搗蛋的。人們都來看;他們好奇,八卦,竊竊私語,暗自慶幸沒有人會因為他們來瞻仰一個同性戀者而來謾罵他們。人們都不再害怕。王爾德鋪好的路,后面的人來踏著這條路走過。他說出了那一種愛,疼痛得身體扭曲。人們后來都在說,津津樂道。不再害怕有人因為這個把他們關進牢獄。

一群候鳥再次從樹叢上方飛過。天色又暗了一度。他們站在一起。他建議往回走。死者的夜晚開始了,安靜的不被打擾的夜。活著的人要回到自己的生活。墓地的門要關上。

這是星期五,熱鬧的星期五。

“每一個周五,你都來這里。”她說。

“下午以前,我把工作做完。”

“是怎么開始的,你要來這里。”

“有一天,我發(fā)現我需要一個儀式。生活的儀式,在這一天的下午,關于工作的一切必須結束。”

“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

“大概已有半年,像你必須路過這一個街口那樣。”

“我走過這里,像必須走過那樣。”

他們已經離開了黃昏的墓地,走在了這一個夜晚來臨前熱鬧的街上。工業(yè)使這個城市變得熱了一點。燈即將乒乒砰砰地亮起來。不用多久,這個城市的照明將要全部用上發(fā)光二極管,鎢絲和燃燒的煙也即將消失。燈亮起來時不再有空氣燒焦的味道。燈亮起來,是因為夜會毫無意外地到來。夜晚總是那樣守時,夜晚總是那樣孜孜不倦地遵守著自然的誡命,它不會忽然延遲也不會忽然更改時間。它是那樣緩慢地變化著,在四季更迭著,人們都已經對它的穩(wěn)定的存在習以為常了。

“不用多久,這里的燈要亮起來了。白晝變短了。”他說。他們站在人群中,等著人行道的綠燈亮起來。

“從高空看,這里的燈一盞盞點亮。地球的另一邊,燈一點點熄滅。”一陣風吹來,夜晚干燥而甜蜜的風。他看著她的臉。馬路上的車輛都在趕向前方,上千顆心臟在這里跳動,生命熱鬧。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持續(xù)了一會兒,像是看到了光。她不敢抬頭。

“如果是清晨,天還沒有亮起來的時候,你坐著飛機抵達巴黎。會覺得自己降落光中。光像音樂一樣連成一片,在深夜里,在睡夢中。”

“極度深藍的天幕,空氣是冰甜的。飛機嗡嗡地滑行,不知道將會看見什么。”

他們剛剛說上話,兩個外國人,兩張年輕的臉。沒有人會過來質疑他們。天黑了下來,他們自由的此刻。有成千上萬的人跟他們一起分享這個夜晚。他們不認識彼此,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一刻的分享。

在熙攘的路上,他在她左側。他們漫無目的,又小心翼翼。她的左手與他的右手碰到彼此,又躲開。她笑了,像是他說了什么有趣的事。城市的燈都亮起來了,車輛擁堵,下班的人要回家了。他們在人群中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巴士底廣場。他清瘦的臉,此刻更蒼白了。

“從第一天來到巴黎,直到如今,只要路過這樣的廣場,我依然想要停下腳步來看。”

“像一個異鄉(xiāng)人一般。”

“只有異鄉(xiāng)人會感動得淚流滿面。”

“住在這里的人,路過這里,一天一天,偶爾望一眼。”

“只有被剝奪了自由的人,才有強烈的渴望。要離開的人,才憐憫一切。”

他們隨著人群又一次從人行道上走過。他示意她去一棟奧斯曼式建筑。餐廳已經亮起了橘黃色的燈。他要跟她吃晚餐,在這一個微涼的夜晚。

他們再次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那么近,她的手又開始有點顫抖。也許因為剛才夜晚的風。她無意地整理被風吹亂的蓬松的栗子色短發(fā)。昨天晚上,她認真地涂了指甲油,猩紅色,像鮮美的血液。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看著她的手。她再次看到他的眼睛,那一雙東方人的眼睛,深遠得像夜幕。他的眉毛,年輕的胡茬,他溫順挺拔的衣領,她故作鎮(zhèn)定地看著他的臉上抒情的疲態(tài)。空氣那么干燥,又那么芳香。他的眼中有暖流,在音樂中,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謝謝你來。”他說。他刻意而禮貌地說了這一句話。

她皎潔的像月亮一樣的臉,此時變得很燙。也許因為過于充足的暖氣。她用雙手捂著臉頰。像一個沒有睡醒的小女孩,他沒有說出口。透過拱形的玻璃窗,她看到裁剪成型的植物,看到廣場,看到了夜空中長翅膀的金色人兒。夜航飛行的人,在黑暗中降落這個城市。法國的侍者過來,她要了洋蔥干酪絲湯和阿韋龍的羊羔肉。他為她挑了紅酒。餐廳里很熱,她發(fā)現自己在微微出汗,她把絲巾松開了一點。有海洋的暖流,卷席軟化的大地。他把手放在桌子上。這一雙消瘦的手,指尖傷痕累累。它能夠精準地探測到每一個存在的感覺。這一雙手,是一對銳利的武器。他必須依靠這這一雙武器感覺著生命,他必然用著這一雙手做過許多不為她所知的毀滅。

她的絲巾這時掉在了地上,她輕輕地叫了一聲。他聽見了,她要伸手去撿,他側下了身子把它從地毯上拿起來遞給她。輕飄飄的絲巾還是春天的著色,他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她接過來時,碰到了他的手。他手上的繭,帶來的意外的觸感,粗糙的,沙啞的,像是法國大陸最西端岸邊的巖石。她忽而感覺疼痛。這種觸感既遙遠又熟悉,她拼命想遠離,又情不自禁地回來。她想探究這種觸感。

“六月,要來了。”她突然說。“那個時侯,是春天的末尾。清晨的空氣還是涼颼颼的。那個月的末尾,我飛回了中國,又飛回來,那一天,也是清晨,天才剛剛亮起來。我又回到了這里。”

“為什么回來?”

“因為睡不著。半夜,我就起來訂了回來的票。想要做的很多事,都放棄做了。那一天,我23歲。”

“六月的一天,是清晨,我在去工作室的路上,遇見一個女孩,小聲地抽啜。”

“那段時間出生的人,是巨蟹座。你在遠處看著,過馬路的時侯。你從她身邊走過。那一天是晴天。”她看著他的眼睛。他們看著。

“你一個人,在路上走。一邊哭,一邊笑。你看著街景,那一天是晴天。為什么?”

“因為不舒適的鞋子。它讓人不能再走路了,它讓人停下來,不能回家了。”

“你會習慣的,新的傷口會被填補,漸漸的,疼痛的事再也不存在。那時候你會懷念起那種疼的感覺。”

“這里真熱啊,像是夏天又要來了。”她說。

侍者把酒端來。她心跳變得很快。手是顫抖的。他又看到了。他往后坐了一點,他們保持著距離。她的呼吸跟心跳一樣。晚餐來得太快了。此時,故作的鎮(zhèn)定都松弛下來了。他們開始為了很小的事情笑個不停。他們被彼此的優(yōu)雅吸引,他們在看著對方,無意地,有意地,他們沒有醉。他們看著對方的目光,有一種自制的清晰。他們都極其耐心地為彼此對視的眼神調節(jié)著溫度。

紅酒的溫度,在她身體里愉快地旋轉。這種酒帶來的輕盈感覺,像德加畫過的舞女的色彩。室內的光線太暖了。窗外的緋色的光照進潔白的餐具。光中有桔梗和杜若的顏色,旋轉著又投射在白色的墻上。他們不約而同地往窗外看,幾兩警車忽然出現,從一旁的街區(qū)轉過去。然后又有很多的警車出現。

窗外的人群越來越多,大家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步伐,在望著同一個方向走。餐廳的人都在往外面看,他們一邊看,一邊悠悠地拿起酒杯。有提著槍的警察進來了餐廳。他們跟侍者交涉著。在旁邊的客人把臉側過去聽著。不一會兒,客人和侍者的臉上有了驚訝的神色。晚餐在繼續(xù),一種不尋常的氣氛慢慢滲透了人們的言語。像是這個夜晚被注入了濃重的顏色,警察帶來的消息讓人們開始議論紛紛。侍者開始安撫客人。

旁邊的一桌的中年法國男人探過身對他們說,附近發(fā)生槍擊案了。不遠處,四五分鐘的路程,就在這條街的轉角。

麻里下意識地看著她對面的東方男人。他們再次看到了彼此。他們的眼睛,又在看著彼此。她的心跳變得很快,這個時候。在他們對視的片刻,四五個警察進來,提著槍進行來了,他們的眼睛掃視過餐廳的各個角落。隨后又急忙地離開。人們不再安然無恙地坐著,他們的臉都朝向了窗外,朝向了警察。有人站起來。沒有人吵鬧。

“對不起,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年輕的侍者過來了,他神色凝重,帶著非常遺憾的口吻。他又被另一些客人招呼過去了。有人繼續(xù)吃晚餐。

“我很遺憾要告訴大家,這會是一個困難的夜晚。”老經理出來了,對大家說。他的身體微微向前傾著,表現得信心十足地看著警察進了餐廳。他以他蒼老而健康的形象來讓大家平靜下來。他建議他的客人在危險解除以后再離開。餐廳表示打烊的落地窗遮光簾被降下來了。

一下子,餐廳里討論的都是這個晚上的案件。人們的注意力已經不能分散到別處。警車被把街口攔住了。緋紅與電光藍的光在旋轉個不停。餐廳里的說話聲連成一片。

“媽媽,發(fā)生了什么?”一個小女孩問。她沒有得到答案。大人們繼續(xù)在討論著。

有人電話中讀到了更多的消息。客人們還在被蒙在鼓里,一時間沒有辦法想象關于死亡的事。有一些人起身要離開。門外越來越多的人聚集起來,交通忽然很擁堵,人都往著同一個方向急急地走去。他們看著人群,發(fā)現一時間也無法離開。然而不久,人群就散了。餐廳里有三分之一的人隨著這一波人群離去了。剩下的人在等待。

麻里的眼睛再一次搜尋對面的這個男人的眼睛。他溫柔地予以回應。一種微笑從他的嘴角透出。這一種微笑,此刻只有她看得明白。他看著她,直到她的表情緩和下來。他的臉,比她想象中的要消瘦一點,雙唇是敏感又寡欲的淡色。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深遠,像漫漫的夜一般。他的手向麻里的手方向移去,在一半的時侯又停了下來。她看到了這一個緩慢的動作。這一個男人,他身上的克制正是她所喜悅的。酒讓她深刻地感覺到了他的克制,他的傲慢冷靜和他全神貫注的自我。酒讓她的手和身體都在顫抖。這個夜晚突如其來的血腥緩緩地滲透著空氣,讓人窒息。一時間,她分不清那種讓她虛脫的感覺來自何方。空氣中潛藏的危機和陌生感,來自眼前這個讓她毫無防備地顫抖的男人,也來自這個猩紅色的夜晚。他們這樣相對而坐著,在這一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中。這種愛情的可能和外面草木皆兵的肅穆,在此刻纏繞在一起了,形成一種陰暗而熾熱的快感。

這一個夜晚那么清朗,誰也不愿去想象死亡。然而在這一個無規(guī)的時空中,無人能預測人類的暴烈和浮動,人的命運像隨意碰撞的粉塵,交錯破碎。

消息一下子在網絡上傳開了。人們無法抵擋它的入侵,一下子關于它的消息充滿了每個人的心眼,充滿了世界。這是一個無法逃脫的夜晚。被陌生的暴力連結的夜晚。這個奮力擴張的夜晚此刻把人們圍困在一個亮堂堂的餐廳中,在巴黎月明星稀的天空下。

“等警報解除了,我們就回去。”他說。

“可能要很久,要耗上一個夜晚。”她聽見他說我們,不由得把頭低下。

“你習慣晚睡嗎?”

“以前是的。后來有一天,我重新審視了生活,強迫自己睡去,每一天,都努力地這樣做。”

“你很勇敢。通常這樣做的人,都因為找到了一個充分的理由。也許是要懷孕,也許是要工作。會主動這樣做的人,可真的不多啊。”

“今天晚上,可能會很晚。今天跟往日不同。難以命名的一天。我覺得有點累了。”她說,她的臉頰微紅,黑白分明的眼睛上生出了細碎的血絲。

“因為你喝了酒。從下午開始,你喝了很多。”

“有人在我們附近受傷、死去……我想到疼痛的感覺,像是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一樣。有那么一刻,我感到神是不在的。我感到人類的孤感甚至深于死亡,深于自制,試圖從自己認知中造出存在的意義。然而人生來即是要抵達死亡,一切意義只是虛空。越是因為虛空,越是渴望被滿足。有人造出毀滅的幻象,呼喚付之行動,自我命名為真理。人是如此局限,逃不出自我的界限。”

“如果神不存在,那么一切必定無意義。然而正因為這種無意義,人該是自由的。一旦過分賦予意義,自由有可能會成為罪惡的一方。因為意義必定對人重新定位。”他說。

“如果我活在無意義中,我一點也沒有覺得生命更美好。我是個脆弱的人,也渴求意義,真的。我們應該現在去Musée d'Orsay,坐在那里盯著《隆河的星空》看,直到自己平靜下來。這一天應該要這樣圓滿。我已經醉了。”她短暫地笑了一下,又恢復了平靜。

他平靜地看著她的變幻無常。“我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個機緣巧合的選擇,這個時候,我才恰好坐在你的面前。這就是意義。”

已經將近午夜,警察走進來宣布警戒解除。餐廳里的人陸續(xù)起身離開。夜晚的臉上,因震驚的顏色而掩蓋了疲憊。原本陌生的人此刻都彼此鼓勵,像是他們一下子都被同樣的感情連結著一樣。門外,昏暗的光線中,有警察還在樹的后面提著槍等候。滯留的人們被引到了另一條街上離開此處。地鐵已經關閉了。人們謹慎地走著,前瞻后仰,像是這一個虛空的夜晚仍舊隨時會飛出一顆致命的子彈。然而這一個經歷過死亡的地方出奇地安靜,這個不真實的深夜中死亡如此接近又如此疏遠,像夢魘,無法逃脫卻又無法了解。

他與她也隨著人群離開。人們在分別處互相囑咐。越來越少的人在街上了。他走在她的左邊,送她回家。她住在這里附近。夜色里的他的輪廓依然清晰,冷靜而孤傲的氣息。伴隨著汽車殘留下的氣息和極少的光,她忽而感到非常冷。凌晨的周末,巴黎因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危險忽而極其靜謐,像是一幅遠古的畫。

他給她點了一根煙。她拿在手上,感到溫暖了一點。

在她家樓下,她冰冷的手取出了鑰匙開了門。在厚重的寶石藍色的大門前,他躊躇著要不要在這里道別。她制止了他說出口,讓他離開黑暗的街道,隨她一起進了門。他隨她,走上這一棟古老的奧斯曼建筑干爽明朗的棕黑色木階梯,踏著木頭的回聲,來到了她的公寓門前,三樓,一邊面朝寂夜的街道,一邊面朝樹木蔥郁的后花園。漫漫長夜的溫暖處。她把房間的燈都打開,試圖用明黃的燈驅趕這個夜晚的恐懼。他站在門口,她看著他敏感的消瘦的臉,他看著她,他們彼此安靜而緩慢地看著。仿佛他們在重逢,還未能深深記住彼此因年月而不再熟悉的臉。

“麻里,我的名字。”她對他說。

“我叫虹。”他說。

他向前走了一步,踏進了她的公寓。木地板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因年月太漫長而變形的木頭,有森林干凈松動的聲音。他聞見了干枯的玫瑰、油彩和木頭的氣味。她的公寓,他呼吸著她的氣息。

她赤著腳走向落地窗,把白色的紗窗和紅色的布簾松開,拉上。他把鞋子脫下,放好,走進她的家。他站在灰色的羊毛地毯,看著她的背影。她在光明處,又點燃了燭臺上櫻花色的香薰。她給他沏了一壺熱氣騰騰的蓮藕茶。

十二點四十五分。夜的深處。麻里與這個男人坐在這個明亮的居室中。她因酒而感到很疲倦,情不自禁地把雙腳蜷縮在沙發(fā)上。她的呼吸有輕微的酒的氣味,剛才她洗過熱水澡,此刻公寓里飄著宜人的熏香。公寓的暖氣來得極慢。他喝著茶,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他們不再說話。他的手,溫暖的手,長著深深的指紋又粗糙的手,此刻向她走過來,他輕輕地拿起了她的雙腳。她雙腳冰冷,潔白,透明的皮膚下,可以看到藍色的血管。他把它們拿在手里。他用他溫暖的手輕輕地捂著她的雙腳,放在腿上。他的體溫傳到了她的身體,隔著棉麻。他們被溫度連結。他倚靠著沙發(fā),找到了舒服的姿態(tài)。燈不再亮著,他們不再說話。冰藍的月光從窗簾腳下流淌著,又靜止。她已經精疲力竭。

在這個虛空寂靜的夜晚里,他們緩緩地睡著。

她夢見,奔跑在法蘭西的平原上,遇見了彩虹,從村莊升起,長長地橫跨天空,剛剛下過雨的天際還布滿了烏云和含蓄的光。村莊,血腥動亂的村莊,在灰色的天空下,又遠又近。她怕彩虹消失不見。一個男人,從光中走來,穿過人來人往。她指著遠處問他,為什么那是半圓的。他笑著告訴她,那從來都是一個圓,只是看不到另一段。(完)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8,443評論 6 532
  • 序言:濱河連續(xù)發(fā)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fā)現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530評論 3 416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6,407評論 0 375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981評論 1 312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759評論 6 41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fā)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204評論 1 324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263評論 3 441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415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地人在樹林里發(fā)現了一具尸體,經...
    沈念sama閱讀 48,955評論 1 336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782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fā)現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fā)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983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528評論 5 35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發(fā)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huán)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222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650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jiān)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892評論 1 286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675評論 3 392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967評論 2 374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