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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情景,打死我一百遍也忘不了。
草草扒拉幾口飯,我就去刷牙。這時奶奶嘟噥一句問我怎么這時候刷牙,我跐著奶奶的話茬子隨口謅一句說我牙疼,老師說的刷刷牙就不疼了,啥時疼啥時刷。換了衣裳,在鏡子前照了又照,我發現我的臉成了毛紅布。鐮把勾著筐系,一下的把團筐扔在腦后。
出了門,覺得太陽特別的明亮,風也特別的柔和,大概一千年里也沒有過這樣的好天氣。路人顯得特別的可愛,都好像跟我有親戚樣,真想跟他們打個招呼,向他們問好;一只受傷倒地被螞蟻圍攻的蜻蜓,我的一個不起眼的舉動使它沖出了重圍轉危為安半沉半浮地飛走了;腳旁一棵彎折的毛谷草,用葉子捆扎捆扎,使它重新高昂起毛絨絨的頭顱;一只死了多時已發臭的懶蛤蟆,我把它弄到一棵苦楝樹下,埋一個小墳堆,然后再插一草棍……人一高興,是不是就喜歡做點兒好事呢?我自己都有點不認識自己了,我奇自己的怪,我興自己的奮。
黃集其實不是集,只是一個普通的村莊,說它普通也不普通,黃集的木梳、篦子徹底的走向了天下,是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差不多每個家庭都有一到兩把,擱現在不申請個非物質文化遺產你還能睡著覺么?聽說眼下,沒幾家做的了,不賺錢。奶奶一只篦子用細線繩子盤了幾個道子,活像歷史書上竹木簡插圖。我勸過奶奶不止一回,讓她扔了,奶奶不說舍不得,只說這篦子和你一般大,你出世那天下午買的,桃木的梁,能辟邪,吉利。
我的念頭入脫韁的野馬,胡亂踢騰起來。見了紅衣女孩,問問黃集有沒有木梳篦子了,托她買兩把,當然要最好的。她家要是有最好不過,就說奶奶最喜歡她家的,叫捎幾把回去,錢么當然要給,不但給,還要多給,最好加一倍,女孩要是問你為什么要多給我錢呢?就不跟她解釋只對他笑,看不出來么這答案在笑里寫著呢。再說啦,世上的好多事是解釋不清的,越解釋越糊涂,不解釋反倒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和女孩商議,建議她疊一只大一點的紙船,把木梳篦子裝紙船上,二人一起放水面上,再你吹一口氣我吹一口氣使它啟動,最好輕輕吹,一下的吹使勁吹還不把船吹翻了。最好讓她先吹,為了表示對她尊重,為了……
為了啥,你這孩子,慌得跟報孝樣?
這里死了人,子女必須腰系麻辮子,頭戴白布帽子,褲管扎白布條子,赤著腳跑著步,前往親朋好友家通知。途中還不準歇息,一路小跑,樣子緊緊張張慌慌忙忙又悲悲戚戚。這叫披麻戴孝,簡稱報孝。
一聲毒罵,把我的游魂從漫無邊際的荒野里猛拽回來,與一個人撞個滿懷。這是個塔樣的男人,左額頭一個乒乓球大肉瘤子,肉瘤子上一根黑毛旗桿樣立著,肩背一貼撒網,腰系魚簍。我沒回話,只心里說,不跟你這人一般見識,忙忙的,泥鰍般打他胳肢下出溜了。雖說有這么個遭遇,天地良心,整個講那天心情挺好的,我到底見到了紅衣女孩。
光鮮成一面旗幟的女孩你說漂亮不漂亮?呼呼啦啦嘩嘩啦啦地飄,耀眼鮮紅,把空氣都染紅了,連小鳥的歌聲也流淌著嫣紅。
面前出現一條藍帶子時,我正好望見了這面旗子。
藍帶子就是西淝河。甭忘了她的莊子就在凹字河灣的落筆處,我從東往西正好頂著河的走向,她就在拐角處飄呀飄的,一下的招引我興奮起來。
你是來送小紙船的么?!你是來送小紙船的么?!
既有疑問又非常肯定的,我像她準星里的獵物,一下的被擊中了。她就站在離有三四間屋子遠近的地方,脆聲問。不知哪一點暴露了我的行蹤,真弄不明白。
此時此刻,她沒給我尋思的機會,直覺臉被火烤樣。有次燒鍋,制不著火,歪頭吹火,濃煙滾滾時,噗的一聲火竄出來烤了臉,就這樣。我斷定臉紅了。
你咋知道我是送小紙船的?你是未卦先知,還是鉆我肚里的蛔蟲?我只是這樣想的,打死我也不敢說出來。
從頭至尾草草打量便立馬收束目光,我怕把她看毛了找罵找挨。奶奶說,有一回騷羔看一個大閨女,直鉤著眼看,眼光如拉繃繃直的鋼絲,直把人看成周身的火氣滿臉的怒容,啪啪兩拳給他弄個烏眼牛。
穿一件紅色汗衫,圓領白口,粉色的褲子短到膝蓋,標準的剪發頭襯出清秀的氣質。她打了一個手勢,我很快讀懂了。她讓我跟著她往前走,沿著河岸。在一個廢棄的渡口,我們停下了。她倚在一棵柳樹上,把腳浸到河水里,立馬,水里生出兩棵粗壯的白蔥。又一會,一群小魚密密麻麻的爭搶著去叮咬那兩棵白蔥。
你知道的,我叫雨荷,她突然對我說,我就喜歡這樣,癢酥酥麻乎乎的,你呢也喜歡這水這魚?
我沒有張口,只微笑。其實說喜歡或者不喜歡挺容易的,可是我就是不想說。這還用問么,河邊長大的孩子有幾個不喜歡水的魚的?
有風過來,河水隨風漾過來,淹到了她的膝蓋上邊。她伸手攏攏頭發便抬頭看天。天凈凈爽爽朗朗亮亮的,像用河水淘洗三千遍,藍得叫你發憷。偶爾她把目光像抽青絲樣抽回來,去追逐打頭頂上空掠過的鴿鳥,有時側臉看我,一看就是老大一會。弄得我真不知自己姓啥名誰了。我們說話不多,甚至我們連小紙船的事提也沒提,可我看得出來,我們都很愉快。
往后,差不多每個周末我們都見面,有時在周六,有時在周日,還是那片河灘,還是那棵老柳樹……我們還是沒有提起小紙船,好像幾千年前就有了默契,誰都不能首先打破那份寧靜和美好樣。其實,都明白的,是小紙船使我們相認相識,小紙船就是渡陌生過那邊去的橋。時間真是個魔術師,在它的變化中,我們無話不說,可是……在第四十九次見面時,小紙船終于又擺在我倆面前。
你知道我為啥要和你交往么?雨荷忽閃兩只會說話的眼問。
我沒馬上回話,只顧看她的眼,汪汪的,似乎有水要冒出來,生動異常。我忽然想起,有一次老師在我的一篇作文后的批語:語言生動……那么,生動就是好看么?我想應該是吧。
你知道我為啥要和你交往么?她又重復了剛才的話題。
不知道三個字剛出口,就后悔了,本想說我知道的,誰知道鬼使神差竟吐出這不爭氣的三個字!我對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于是使勁擰了一下大腿來了個自我懲罰,世界上有比你還笨蛋的人么?擰在大腿上,難受卻明明白白寫在我臉上。我敢說,雨荷注定是一個不折不扣特別細心的女孩,她及其準確地捕捉了我寫在臉上的文章,并而且讀懂參透了基本含義。
不舒服么,你?
她把手伸過來一下的捂在我額頭上。我感覺,她的手溫軟成一抹綢緞,像奶奶的手,像娘——天地良心,我還真沒有享受過娘撫在額頭上的感覺。不知是剛才我使勁大了,還是她捂疼了,眼淚竟出來了。
有點燒。
像春天燕子穿過柳叢后的呢喃,像秋季豆地邊蟈蟈的吟唱……接著,她做出了一個膽大包天的舉動——伸出兩節才出水的藕節似的小臂,輕輕往她胸前攬我頭,然后用眼貼在我額頭上。
奶奶說,小時候,發燒了,娘就這樣給我試燒,用眼皮。那話語,那音聲,好像用蜜糖水浸泡了一百年,又仿佛溽熱難耐時吹過來一股涼風,你不能不感覺到異常的甜蜜,格外的愜意。
此時的我,似乎乘上了一駕白云的輕車,高高在上,敞開心胸,張開渾身的毛孔,感受這世間的美好。風是甜的,空氣是甜的,天上的云是甜的,河里的水是甜的,一下一下拂拭水面的老柳的枝條是甜的,連周遭那些綠綿綿、翠生生的草也是甜的……我沉浸在無邊無際美麗的感覺里,她卻完成了一系列我根本想象不到的動作。
她把一方手帕,叫河水浸透了,絞去八成水,再輕輕敷我額頭上。然后扶我頭仰靠在柳樹上,口中不住地輕輕吟唱:
風起了雨下了
蕎葉落了樹葉黃了
春去秋來心緒起伏
時光流轉歲月滄桑
不要怕不要怕無論嚴寒或酷暑
不要怕不要怕無論傷痛或苦難
不要怕不要怕
……
那天,我做了一個長長的、甜甜的夢……
在第五十次見面時,她告訴了我答案。
4
瘋娘——我娘的出名不僅僅在下灣這大大小小十八個村莊。凹字型的出口就是一個碩大豐滿的喇叭,我家的所有丑聞就是通過這個大喇叭,傳遍了全世界。
瘋娘有個活得憋屈的兒子,這還用嘮叨么,兒子就是我。幼年時奶奶的幾巴掌把我的記憶,定格成前后兩個部分,我有了屈辱感,于是就有了第一次放學路上的報復。
說實在話,對付一個騷羔的兒子我還是有絕勝的把握,至于對付許許多多像騷羔和他兒子那樣的人,我連個屁都算不上。更要命的是他們不懷好意的目光和幸災樂禍的議論。走路,我總是昂首挺胸器宇軒昂的,可緊貼著那層薄薄的皮膚下面,就是自卑得要命的血肉!與人說話,我總是高聲大嗓的,好像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下灣有個特別了不起的人,那個人是個英雄樣,但骨子里卻不折不扣百分之百的自慚形穢猥瑣非常。
齊強的娘快不行了,肺癌晚期,班里號召每個同學為齊強娘在黑板上畫一幅畫,畫什么都行,以示安慰和祝福。有畫竹子松樹的,有畫小鳥藍天的,有畫綠葉紅花的……每幅畫完成都有一陣熱烈地掌聲和來自心底的歡呼。我畫的是一只皂莢。我知道皂莢是祛痰止咳,開竅通閉,殺蟲散結的,很適用齊強娘的病。我在畫旁寫上皂莢兩個字,并用小號字標明功效、祝福語之類。我放下粉筆,站在講臺上并不馬上走下來,我在等待熱烈的掌聲和發自內心的歡呼,可是我失望了。好像正在舞臺上演戲的我,突然間被扒去了所有衣服樣難堪至極。我咬緊下巴克制住憤怒和屈辱,我準備自己下來回到座位上。瞬間我就生出一個刻薄的想法:等這個同學畫好了,我也不去鼓掌歡呼,誰叫你給我難堪的呢?要知道我連一個掌聲也沒有得到?。∫婚W念的尾巴還沒完全從腦子里抽去,就聽有誰喊:
什么玩意,像個屎橛子,這也拿來祝福?
哄——哇——一陣笑!
這還不算,他還變本加厲得寸進尺:沒有母愛的人咋能表現對母親的愛?瞧他那瘋娘,整天著……
像一條胡吣亂咬的瘋狗,我沒讓他繼續下去,我一步跨下講臺沖到他面前。我肯定憤怒了,但我壓了又壓憤怒的情緒,聲音低沉地:
請你再說一遍!
同時我把兩只手關節握得啪啪亂響,像警鐘,像子彈,像突兀而至的暴雨……靜,有時也是一種力量。他退縮了,像只烏龜。我擦身而過想坐回到位置上冷靜一下,用思想的篩子過濾今天的是與非??墒?,為什么非有可是呢?不知哪根筋強勢得很,硬把我往回拽,車轉身,揮拳頭,朝他鼻子狠狠砸去。頓時,滿世界的燦爛血光……
三天后,奶奶把從雞屁眼里摳了三年的錢,全部賠了人家的醫藥費。
這是我第二次跟人打架。第一次就是七歲那年下學路上教訓騷羔兒子,哎,不提了,他都得緊癥死多年了,我都十好幾了。事后的我,老想一個問題:怎么雨荷她有未卦先知的本領?
她說我眼睛里有一股子氣。我說人要是沒有氣還不是死尸一具?我拎來奶奶逢年過節殺雞的例子,把雞脖頸的毛選幾下,然后割斷氣管……沒氣就死了。她反駁我說的不是你說的那種,你眼里有股子怨氣,積多了,攢夠了就變成怒氣;再積多了,攢夠了就變成狠氣;再再積多了,攢夠了就變成邪氣;再再再積多了,攢夠了就變成毒氣;要是出不來,窩心里就把你自己毒死,要是出來了就會把人毒死?
她教我化解毒氣的辦法,一是用河水洗,一天一次,還不能間斷,無論酷暑嚴寒,還是雨雪霜晴,都要堅持。二是拿淚水沖,也是一天一遍,也不能中斷。想想傷心事就使勁哭,一哭就淌淚水,想想高興事也哭,有個成語叫喜極而泣么,沒有高興事想辦法制造,但有一點咱必須先說清楚,沒有傷心事咱不能制造,只能接受,記住了!
我發誓,我肯定不打半點折扣按她說的去做,可是我自己就不明白怎么她說的我就言聽計從了?我是她的跟屁蟲、應聲蟲,還是看上去存在,而實際上抓不住的影子?不管怎樣,我認了。她說話好聽,輕婉溫柔;她舉止高雅大方,總穿那件紅襯衣,圓口白領……她向我介紹過她的家庭,爸媽,還有她,三口之家。她說她家從酒泉搬來,就是三大航天基地之首的那個酒泉。中國唯一的載人航天發射場就在那里。
爸爸是一個科技工作者,因了一句搞科技的不如演戲的得罪了領導,領導要他檢查,他來了個干脆:辭職投奔幾千里外的姐家。有什么錯么,檢查?演一個戲幾輩子都吃不完,一輩子窩在戈壁灘弄不好的話連個老婆都養不起,更不用說養育子女了。面對生活的壓力,他不可能高尚下去,于是……也許這是權宜之計,也許這是最終的決定。雨荷發誓跟爸媽在一起,不管面臨多大的困難,人不能沒有爸媽。爸媽就是你的根,沒有根你怎么發芽、你怎能發芽?她說她很無聊,沒有玩伴,沒有朋友,更沒有知己。爸爸說,你不是喜歡小紙船么?我們那兒只有戈壁沙漠,沒有小橋流水,你玩得不是照樣快樂、隨意?你用一根紅線繩子,牽著自己制作的小紙船,滿世界地航行揚帆,沙漠戈壁不就是你的江河湖海?不就是你的鷗鳥翔集的黃金岸?槳聲咿呀,濤聲依舊,成群的鷗鳥圍著你打旋,雪白的浪花裹著你的笑臉,漸行漸遠的白帆牽扯著你的念想……還疊小紙船吧,你會綻放你的心懷和笑臉,你會找到你的朋友和玩伴,會的,不管他是小孩,還是老人;不管他是富翁,還是乞丐;也不管他是蟲魚,還是草木……
要是碰到壞人怎么辦,爸爸?
聰明的人是不被壞人左右,只能左右壞人;孩子。
只要誰把小紙船送回來,誰就是可信賴的,孩子。
風把它吹來,也信賴?
是的,也信賴它。
蟲把它拱來,也信賴?
是的,也信賴它。
鴨子,瘸腿的鴨子?
信賴!
螞蚱,掐去翅膀的螞蚱?
信賴!
四處漂泊的云,不期而至的雨,還有……爸爸?!
敞開你的胸懷,把一切包容,你就很快樂,孩子!
是的,爸爸,咱們回去好么?
好吧回去,孩子,我知道你想說啥。
長大了,我的爸爸。
對,俺們都長大了。
……
我和爸爸都哭了。這是我們來到大姑家的第二天。我疊了一只又一只小紙船,爸爸說總有一只扯滿了篷帆,載著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