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到家鄉的小城,我愈發對秋的感覺敏銳起來。相比較于喧囂的都市,故鄉的秋顯得更加愜意而精致。
前幾日驕陽還炙烤著大地,立秋過后的幾天里,秋雨便忙不迭地趕來,急于彰顯它的本領。一瞬間整個小城都具有了秋的氣息。好不容易才等到秋雨收住,“秋老虎”又再次發威,就這樣此起彼伏度過了一月有余。
是什么時候真正感受到秋季的來臨呢?
在周末晴朗的天氣里,我俯著身,趴在陽臺的鐵欄桿上看遠處的天空,常常有一兩只灰色的鳥在碧藍的天空下相互追趕著,嬉戲著,盤桓、起伏,時而掠過高樹,時而隱入云層,消失在了更遠的天際。
“秋高氣爽、眾鳥高飛”大概也就是這樣的景象了。
天際下的遠山顯得低矮而沉靜,近處的山巒則顯得蒼翠而挺拔。若是視力較好的人,也能看得出山與山之間的交疊,樹與樹之間的錯落。故鄉的秋遠遠還未到凋零的季節,綠樹自然還能盡情地展露生機。
若是沒有秋風的挑撥,秋天的河水便是安靜的,靜得像一位老嫗,深得像一雙眸子,綠得像一塊翡翠。很多年了,故鄉秋天的小城就是這樣枕著河流的臂彎,安靜地睡在小山圍成的搖籃里。
若說秋天的聲音,其實南方的秋也有蟬鳴的。尤其是當你獨自一人走在兩旁載滿垂柳的道路上,或是漫步在校園的梧桐樹下,愈可以聽見秋蟬在唱著夏日的離別挽歌。你也可聽見梧桐樹葉落下的沙沙聲,那是秋用文字在書寫著對生命的不舍和敬意。
在城外,秋卻具有另外的一番景象。遠處的山坡上玉米葉枯黃了,一片一片連綴起來鋪滿了山腰。農人在地里忙碌著,“咔嚓咔嚓”將玉米掰下來,握在手中往后一扔,玉米就畫著弧線越過農人的肩膀,穩穩當當地躺在了背簍里。沉甸甸玉米越積越多,壓彎了農人的脊背。高高的玉米桿子被砍倒,在山坡上壘成一個個草剁子,那是冬天的柴火,也是春天的養料。
另一邊的山地里,耕牛垂著頭,憋足了氣,繃著腿在棕色的土地里密織著,經緯交錯、縱橫穿梭,偶爾吐出一兩聲沉重的鼻息。犁耙翻出的新土似乎還散發著新鮮的氣息。蚯蚓扭動著身體,被孩子們捉了起來,小心地放到另一塊松軟的細土中,很快便沒了蹤影。在孩子們的幫助下它找到了另一個家。農人高揚著手中的鞭,在口中吆喝著。
山下的稻田呈現出金黃色彩,黃橙橙、沉甸甸,一大片大片滿是的。黃得直逼人的眼,狹長的稻葉與稻葉之間交錯著,將田埂掩藏起來。割稻機將稻子卷進了大嘴里,攪碎之后又將稻粒吐出來,裝在袋子里鼓鼓的。農人再用麻繩系住袋口,背著回家,將它們攤在屋前屋后的院壩里反復晾曬。
暮色中,拾稻人彎曲著身體,像一張弓背朝著穹天,在稻草中尋找遺落的稻穗,一步一步走得極慢,一處一處看得很細,對于自然的饋贈和時間的成果他們是決不肯放棄分毫的。
田埂邊的小河看著稻田豐收,心里歡喜。她從上游奔向下游,肌膚觸到狹窄的河道和卵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為稻田獻上豐收的頌歌。
秋收過后,稻田只剩下低矮的稻樁,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指寬的縫隙在稻樁的間歇里縱橫交錯。隱藏在水稻之間的昆蟲跨過溝壑,忙著尋找新家。稻田旁的池塘蓄滿了秋水,偶爾有一兩條游魚在水面翻一個身,“咚”的一下濺起一圈圈細小的波紋蕩漾開來,再加上點夕陽美得不可言語,波光粼粼的像碎鉆像爛銀散發出耀眼的光彩。
天氣漸漸地涼了!
池塘邊一叢一叢的的蘆葦還是靜默著,從春天到秋天始終如一守候著這片狹小的天地,偶爾與秋風絮語,偶爾伸個懶腰,送秋風離開后便獨自從水中欣賞自己倒影。
蘆葦啊!它始終改變不了它那愛美的習慣,盡管已經是滿頭白發,還似乎在懷念著青春的年華呢!春生而秋落,隨時光而榮枯。
屋后的山坡上,梨樹結滿了大大小小的果實,隱在橢圓形的綠葉后面,一簇一簇的像小葫蘆一樣。秋風吹來,你碰碰我,我碰碰你,相互之間打趣打趣。
我的老家后山上也有一片梨林,它幾乎是我童年對秋天的所有記憶。一到了梨子收獲的季節,大人小孩齊齊上陣,采梨的工具應有盡有。在一根長長的竹竿末端編一個套梨的小竹簍,將梨兒胖乎乎的身軀裝入簍子里。采梨人的手腕扭動幾下,往下一拉,梨兒就輕松撒開枝頭從高處躍下,平平穩穩地躺入采梨人的簍。
而我小時候偏喜歡爬樹采梨,穿著柔韌的布鞋,蹬著粗糙的樹皮,配合著手腕稍微用一點力就爬了上去了。我在枝干間隨意游走攀爬,靈巧得像一只猴子,一伸手就摘到了最大的那一個,握在手中沉甸甸的,一口咬下去,滿是汁水,甘甜的汁水流過喉嚨,如同阿媽的手指溫暖的觸碰,那種味覺的記憶是永恒的。
農人走門串戶為鄉鄰送去果實,總會迎來一張笑臉,收獲幾句感謝。吃不完的梨兒還可以貯藏起來釀成果酒,待得天氣逐漸嚴寒,第一縷雪花飄落大地的時候,燒一盆火,聊幾句天,飲一口梨兒釀成的果酒,一股暖意涌遍全身。
梨雖好吃,只是梨樹和人一樣也會隨著時光老去,老家的那片梨林已多年不再結梨了。
收獲之后,總是還是要再下幾場秋雨。而這時的雨不同于之前的酣暢淋漓,更多的是詩意和細膩。
雨絲挾帶著涼意鉆入行路人的衣襟,逼得人緊緊地裹住外套。農人之間遇著熟識的人總會叫進屋子里喝上一杯熱茶,彼此說幾句客套話。有不拘的甚至會主動要求去看一看秋天的收成,大方的主人也毫不介意領著他去糧倉參觀,必得對方幾句贊美,進而在贊美聲中顯露出一種自豪的神色。
屋外的雨還在下。雨絲落在田埂上,落在池塘里,密密麻麻像細線,像銀針。這樣的天氣在外忙碌的人是熬不住的,紛紛丟下手上的活往家趕。進院時,他們將鞋上的泥巴抖落在院邊,進屋之后,換下濕透的衣服。即便衣服沒有濕透也必須得生一盆火暖和暖和身子。院子里,柴火燒得很旺,發出“嗶啵嗶啵”的聲音,映出了人們臉上幸福的微笑。
只有家禽不懼怕這樣的小雨,即便雨水滴落在羽毛上也不介意,仍然在地里、草叢里鉆來鉆去地刨食吃。稻田里,一群麻鴨時而奔走回小院里,用寬大而狹長的喙啜食青青的菜葉,時而你追我趕奔回池塘,你擠擠我,我擠擠你。倏忽兒,一個猛子扎下去,起來的時候撲閃幾下翅膀抖落掉羽毛上的水珠,嘴里就多了一只小魚蝦,其它的同伴也會圍上來爭搶食物,頑鬧不停,發出“嘎嘎嘎”的聲音。
遠處的山巒是黑色的,而天空又是青色的,池塘是白色的,雨中的歸鳥是灰色,國畫里的濃山淡水也不過如此了吧!山間升騰起一大片氤氳的水霧仿佛給人的視線蒙上了一層毛玻璃,平添了遠山的縹緲和神秘,置身其中,仿佛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
傍晚時分,山間瓦房上的煙囪里升起了裊裊青煙,忽而間被微風吹亂了,向四處彌漫開來,那是農人在燒火做飯。有上學回家的孩子在小院里吹著竹笛,笛聲雖不連貫,卻在寧靜的山野里傳得很遠,斷斷續續也很美妙。
終于,遠山上的綠樹還是將夜幕一寸一寸地拉了下來,天空終于閉上了疲倦的眼。由遠及近呈現出青灰色到青黑色的漸變。上燈了,山間的瓦房內透出昏黃的燈光,零零星星地點綴在青黑色的夜幕下,給濕冷秋夜增添了些許溫暖的色調。這時,家禽都已歸了圈,母雞蹲在墻角的棚子里,瑟縮成一團,在半明半昧的夜色中瞇著眼睛打盹。
天氣是真的很涼了。
而在城市里,秋雨之夜又是另一番景象。下班時分,若是沒有帶傘的年輕人,便頂著蒙蒙的秋雨快步地往家里趕。若是喜愛美食的,便約上三五好友吃一頓火鍋,驅散這個季節獨有的陰冷和濕氣。在這座小城里,火鍋一定要吃最辣的。多麻、多辣,在碗底鋪上一層小米椒蘸著吃才有足夠的味道。火鍋店里,人聲嘈雜、紅湯滾沸、菜品甜香爽口、友人觥籌交錯。
聚過之后,各自分散回家。一個人走在靜謐的大街上,路燈光映照出晶瑩剔透的雨絲,路上濕漉漉的,從水漬中能夠看得見人的倒影。路邊有賣夜宵的攤子,小桌子擺在篷布下面,偶爾可以聽到大勺敲擊鐵鍋的聲音,成為了寧靜秋夜最美的樂曲。緩行幾步,深吸一口這秋夜清涼之氣,忙碌了一天的疲憊全部都被驅散了。
秋天也是有味覺的。“八月丹桂滿枝黃。”
到了仲秋,小區里的幾棵桂花樹開滿了金黃色小巧精致的花朵,一叢一叢綴在一起,借著風勢,滿院子都是撲鼻的香氣。也許清冷的秋季正需要這種濃烈方能煥發生機。
偶爾一兩顆桂花從枝葉間飄落下來,落在人們的頭發上,匍匐在茶客的水杯里,喝下去一股溫暖傳遍全身,一絲甜香沁人心脾。
遇到有圓月的晚上那就更妙了。庭院里有桂樹的人家搬一張桌子在庭院里坐下,昏黃的燈光在黑夜里溫暖地亮著。桌上擺著梨、柚子、月餅,有心的主人還會沏一壺桂花茶。花香、柚香、茶香隨著晚風吸入鼻腔,時濃時淡,婉轉舒暢。
這樣的夜,通常小孩子是坐不住的。他們會圍著庭院,時而追逐,時而打鬧,時而坐下來,用小手指著天空的月亮,辨認嫦娥和玉樹。
一直到夜深了,大人們才收了桌子,關了電燈。孩子們依依不舍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在腦海里回味著這一天以來發生的故事,睡著了,在夢里都能笑出聲來。
而在遙遠的天空上,一輪嫩黃的明月低低地懸掛著,守護著寧靜的山野,吐出絲絲濕潤的氣息。
秋天的夜靜靜的,靜靜的......
故鄉的秋雖沒有喧囂,但有的是精致與愜意,有的是色彩與美麗,有的是溫暖與香甜,有的是高貴和智慧,有的是豐韻和希望。
故鄉的秋歷經滄桑而不落寞,內心寧靜而不孤單,飽含豐足而不浮躁。
回想起來,已有多少年沒有停下匆匆的腳步,走近故鄉的秋。也許,只有在深秋的夜晚,一個人在燈下漫筆,聆聽窗外雨打秋葉之聲,才更能觸摸到故鄉的秋,感受那秋的味道……
蒲雨瀟:現為南充市作家協會會員,創作有長篇小說《時代長歌》連載于《南風》雜志,短篇小說《錦城記》簽約于豆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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