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獨步于秋夜靜謐的校園里,在某個光芒四射的午后,在歸鄉的路途,我腦海里時常會浮現出我那歡樂的小鎮上被人忽略的流浪漢。好吧,那就寫寫你,畢竟你已經陪著我生活過的小鎮度過八年有余了吧。
初次見到你應該是在我高一暑假時節。比我高而且壯實,應該有一米七五左右,上身是一件與季節不符的白色卻又布滿旅途灰塵的長袖薄毛衣,下身被一件口袋有破洞的黑色山寨Adidas運動褲所包裹,腳上一雙已經破爛的年輕人才穿的藍色帆布板鞋,右手里拎了一個彩條布做的外表已滿是烏黑油漬的旅行包,左手夾著一根別人已經快抽完的紅塔山牌煙蒂,但是是滅的。頭發應該有兩三個月沒有整理過了吧,蓬亂且有“結痂”的佇立在你頭上,我想那“結痂”應該是口香糖、泥土之類的東西造成的。一張看似煤窯工人的臉,是的,太臟了,所以至此我都沒有看清楚你那尊容。操著一副老陜口音,看似傻笑的重復著唯一的話語“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噢,這錘子不是欺負人么!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邊走邊絮叨,似乎這是你生命里僅有的能從嘴里說出來的字,縱使粗魯,但也讓人明白,是的,你是因為一些事情被人打了,而且不輕,都打傻了。
“既來之,則安之。”你竟然就這樣在我們這個小鎮上落腳了。
小鎮不大,基本上是一個田字形,田字的上橫是柏油鋪成的211國道,高矮不接的小房子延續在這條國道的不到兩公里內,兩頭是修車、吃飯、住宿的,中間都是一些個體工商戶慘雜著本鎮原居民。剩下的田字部分則由個體工商戶伴著鎮政府、派出所、醫院、交警大隊、水站、電站錯落下來。方方正正不到200公頃,這便是小鎮的全部。
你就在這么個小鎮上日復一日的游蕩,像孤魂,像野鬼,餓了就隨地撿拾小孩或者大人們吃不完丟棄的食物,運氣好的話,你有天可以吃到一份由于打包不結實而撒在地上的美味的炒面,運氣不好,一整天則沒有吃的。鎮上的好心人有時會讓你幫忙下點苦力,然后可以給你一頓好吃好喝。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家就不約而同的管你叫“金毛獅王”,有好事者則在每次在你頭發很長后,把你叫住,強行的幫你剪成短發。你還是那樣游離于街道,傻笑著,嘴里還是那句粗魯的話語“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噢,這錘子不是欺負人么!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無論你以前如何如何,現在其實你本就如螻蟻,如蒼蠅,如大糞,縱使消失了,也無人會想起,但世間總有無聊之人去做監視狀,一連幾天不見你,那人便會說,金毛獅王估計挪窩了,可幾天以后你又活躍于小鎮上,不是你,而是你人未至氣先來的那股惡臭,就像長久沒處理的垃圾堆里腐爛變質的蔬菜、大肉混雜而成的那股惡臭味。
人們都奇怪于你可以長年看起來不得病而存活,于是大家都總結為你是因為風吹日曬,天為蓋,地為席的磨煉而修成了不壞之身,哪有不壞之身,你消失的那幾天就是生病最好的證明。
記憶中,我與你基本不會接觸,最多我與你的距離是一支紅塔山的距離,那還是在這年八月份回家一場暴雨的午后,我由于苦悶何時離家在門口坐著發呆,而你那股惡臭味卻打破午后泥土青草的芳香,不緊不慢的飄進我的鼻孔,遠處看,你剛經過一場雨的洗刷,似乎干凈了點,不知道為什么你瘸著腿耷拉著腦袋,似乎在地上尋找有用的東西,一高一低、一淺一深的從國道西邊走來,手上的行李袋已經不知道去了哪里,換來的是兩只手連著臂膀緊緊的擁在一起。走近了,應該是雨水的沖刷,臉上的污垢結成的痂沖掉了,我的老哥,八年多了,終于看清楚了你的長相,清瘦的面孔上一雙昏黃無光的眼睛,周圍還有眼屎和污垢混合成的不明骯臟物做點綴,大鼻梁上還有些不明傷疤,橫的,斜的感覺很勻稱的散落著,鼻孔里的毛已經很長的凸顯在嘴巴上面,看起來更像是胡須,臉上應該就屬你的那只嘴比較像常人而且干凈了,那只可能是因為經常使用而沒有荒蕪。可你還在嘴里如八年前一樣絮叨著“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噢,這錘子不是欺負人么!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跟你交談,想聽你講你的故事,我愿做你的唯一的記錄者。
就這樣,我向你遞過一支紅塔山,你展開了臂膀用那雙烏漆墨黑的手接過煙,我想著給你點著,可你已經快速的像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支綠色的帶齒輪的打火機,噗噗噗的點燃了那支紅塔山,于是我們開始交談。
“你是哪里人啊?老哥”
“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噢,這錘子不是欺負人么!”
我相信你還有點意識,因為你都會自己點煙。
“你能說說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嗎?”
“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噢,這錘子不是欺負人么!”
我不信邪,你還會說話,肯定是問的不夠簡明,你沒聽清楚。
“告,訴,我,你,的,故,事。”
“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噢,這錘子不是欺負人么!”
我明白了,這輩子,你不必再被喚醒,生活中快樂的人就兩種,一種是傻子,一種是為生活為夢想而奮斗的人。我何必喚醒你,我憑什么喚醒你。四五十歲,像個小孩似的飄零他鄉,茍延殘喘的過活著,等待著上帝收回你的那一刻,等待靈魂再次被洗刷的召喚,八年之久,我一直離得很遠,遠遠的作為一名觀望者,看你如何走過每一家商鋪,如何吃下那牲畜才吃的殘羹。為什么你沒有家人,沒有被紀念,沒有后人為你哀悼。我還是感謝你能來到這個小鎮,讓我看到流浪者的生活和自身的渺小。
我想,你的故事就是你的那句話,那句你還能整齊的拼湊成語言的話。
我沒再言語,你在那根煙才抽到一半時便又啟程,由西向東,繞著小鎮,繞著你生命里還能想起的道路無限循環著。
不時雨又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東邊天空一大片黑云極速馳來,打雷聲,還有黑云里一道道白光,似乎要把這天劈開。你依然不緊不慢的,一高一低,一淺一深,雙手連著臂膀抱在懷中向東走去。
遠處還聽得見你的吶喊“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噢,這錘子不是欺負人么!哎,來錘子里,叫人打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