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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才冠滿京華的相府嫡女。
八歲那年,我爹在眾皇子中選擇了我的中意人做皇帝。
他要封我為后。
同時又告訴我他不會愛上任何人。
我沒有做他的皇后,卻被他囚困一生。
(一)
我隨眾臣跪在太和殿,幾炷香過去,膝蓋酸得失去了知覺。
趙澈才懶洋洋地從沁芳殿回來。
那道明黃的身影越來越近時,我隱約聞到他身上飄過的脂粉香。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聞聲音里夾著怒氣——
“好好好,你們一個個都想造反了是不是?”
天子之威讓人瑟瑟發抖。
只有我,挺直脊背,今兒就算膝蓋已經作廢,我也決心跪到他清醒。
趙澈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在看到我時終于嘆了口氣,吩咐內侍:“將錦姑姑扶起來吧。”
說完一甩袖進入內殿。
滿地大臣嘆了口氣,紛紛起身對我拱手作揖。
什么錦姑姑你一定要把老臣的話帶到。
陛下要是還執迷不悟大周就完了。
什么錦姑姑陛下如今油鹽不進,誰的話都不聽。
我牽了牽嘴角,誰的話都不聽,難道我的話就聽了?
我對他們笑笑,朝著為我開的那扇門而去。
趙澈穿著明黃的龍袍,站在明晃晃的大殿中央負手而立,神色已經平緩下來——
“你也對瀅玉公主有意見?”
“馨兒。”
他叫我,馨兒。
很久很久了,我跟在他身邊兩年。
他都喚我,林錦馨,錦姑姑,錦馨,甚少喚我——“馨兒”。
我低下頭,微微嘆口氣,抬眼直視他——
“瀅玉公主是大梁的亡國公主,天下哪個女人都可以,她不行。”
“芙蓉白面,盡是帶玉的骷髏。美艷紅妝,亦系殺人的利刃。陛下,您貴為一國之君卻將自己置于險境,棄萬里山河而不顧,您——”
“大周的美人如此之多,您要多少納入后宮,臣都沒意見……”
“夠了!”
他忽然打斷我,語氣里又起微微怒意——
“不過是個弱女子,被你們一個個說的像吃人的妖怪。”
“朕這就將她打入冷宮,你們滿意了嗎?”
我立刻跪下,以額觸地,恭順道——
“陛下圣明!”
經過我身旁時,他停了停,將我扶起,很久很久,忽然低低一笑,像年少時那樣拍拍我的肩,嘴角是篤定的、掌控一切的弧度,他對我說:“放心,朕不會失了度。”
他一直有一種異于旁人的毅力和堅韌。
正因如此,我爹才在眾皇子中一眼相中他,扶他登上大寶。
我點點頭,躬身退出大殿。
(二)
這位把咱們陛下迷的七葷八素的大梁公主叫霍瀅玉。
他是大梁皇帝第七女,聽說只是一個庶出的小公主。
母妃是個卑微的洗腳婢,她自小在梁宮受盡欺凌,地位連個普通宮婢都不如。
大梁被攻破那日,趙澈在一片廢墟中發現了她,并把她作為戰利品帶了回來。
見慣了后宮佳麗三千,見慣了千嬌百媚鶯鶯燕燕,忽然有一個楚楚可憐的,誰不迷糊?
剛開始我也以為趙澈只是圖一時新鮮,直到她由最初的御前宮婢成功上位,從宮女到答應,從答應到貴人,從貴人到貴嬪,位分是跳著級往上升。
再到如今。
趙澈為她罷朝三日。
滿后宮坐不住了,滿朝文武也坐不住了!
群臣怕惹圣怒不敢直逼趙澈。
只好跪在我門口,逼我。
我率領大家伙一起跪在太和殿,整整一夜,終于把趙澈逼回了朝堂。
趙澈跟我保證,他不會亂了方寸。
我也信了。
直到。
我真正見到這位傳聞中的瀅玉公主,才知自己錯得多離譜。
那日正是太后壽辰。
合宮上下一片喜慶。
趙澈和中宮坐在高位上輪番給太后斟酒,說著一些祝詞。
酒至半酣。
趙澈似乎有些醉了,扶額靠在座榻上小憩了會便招手讓內侍扶他起身。
辭謝完太后。
他甩開小太監一個人跌跌撞撞往后院而去。
我生怕他有所閃失,只好偷偷跟著。
他先是在御花園的涼亭里吹了會風,又起身往另一條路而去——那是一條通向冷宮的小徑。
我心里咯噔一聲,隱隱有了不祥之兆。
冷宮荒草叢生,蚊蠅亂舞,剛進院子就有瘋妃撲過來撕咬他的衣服。
嘴里嘲笑說他扮皇帝真丑。
而冷漠如冰、從不讓人近身的他竟不管不顧往前走。讓那些污穢的手隨意把玩他的龍袍。
穿過長長的回廊,有一座看起來還算干凈的房子。
他停在房門口,輕輕拍了拍門。
里面一絲聲響也無。
很久很久,他轉過身,倚著門框緩緩滑了下去。聲音里帶著懇求——
“你開開門,朕只想見見你,只一眼就好。”
秋風掃過,枯葉亂舞,拂了他一身。
那一瞬間,這位在前朝叱咤風云的帝王,委屈得像個孩子。
我躲在一棵千年古樹下,看見門開一條縫,趙澈轉過身,愣愣注視著,忽然伸手一推,進前一步抱住屋內女子。
風吹花落雨,重重光影里,影影綽綽地透出一抹倩影來。
模模糊糊的輪廓,像是隱在山嵐霧靄里的水墨畫,淡筆勾勒出她輕煙似的羅裙,如云般的秀發。
只遠遠一觀,便顯天姿國色。
怪不得趙澈會陷進去。
門被人從里面關上,我倚在樹旁抬頭望天。
看天幕一點點暗去,宮燈一盞一盞亮起。
這時,李公公來了,垂頭跟我說,錦姑姑,前殿有朝臣求見陛下。
知道了。
我低頭嘆息,閉一閉眼,走上前去,敲了敲門。
又敲了敲。
門開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幽暗似秋水的眸子。
她身著淡粉紗衣,內里連小衣也無,瑩白如玉的身軀若隱若現。
我垂下眸子,耳根陣陣發熱,不敢細看。
“姑姑好,陛下還睡著呢!”
珠玉般的聲音就響在耳側,清清冷冷。
我退后一步跪在階上:“煩請娘娘通傳一聲,前殿有要務。”
“誰呀?”
趙澈慵懶的聲音傳入耳中。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前來開門,見是我,欲蓋彌彰道——
“嘶——朕醉得很了,怎么就來了這里。”
“錦馨啊,你先回去,朕稍后便去。”
轉過回廊時,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時候霍瀅玉已經依偎進趙澈懷里了,趙澈把一件披風罩在她身上,看起來莫名的繾綣,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那披風上可是繡著金線龍紋呢。
(三)
我再一次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是在安國公來找我的時候。
一盞茶功夫,他終于委婉地跟我開了口:“陛下最近是不是又親近冷宮里那位?”
“錦姑姑,恕老臣直言,你跟陛下自幼交好,若有人對陛下不利,姑姑不會坐視不理吧?”
本來我對一個戰俘并不太在意。
直到我想起那幽暗似秋水的雙眸,想起那對著趙澈也清清冷冷的聲音,就連我一個女子都抵擋不住,何況趙澈這個血氣方剛的兒郎。
為了大周的天下,為了我爹的苦心。我決定再冒一次風險,找他說辭。
趙澈正在燈下批閱奏折,對我如臨大敵的反應嗤之以鼻。
他放下折子,道:“就算打入冷宮,她也是朕的妃子。”
“朕臨幸一個妃子也值得你們如此大動戈?”
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目光沉沉浮浮,卻冰涼如水:“錦馨,朕早就說過,朕不會喜歡任何人,也不會愛上任何人。”
“你們都說她不祥,朕倒要看,她是何方妖孽。如何就近不得身。”
他如此信誓旦旦,倒叫我無言以對。
他說他不會愛上任何人,是對我說的吧?畢竟當年,我差點就成了他的妃子,甚至,成了中宮皇后。
是我早就看透他的無情,退而求其次的只做他身邊的女官,哪怕只有一個掌事的身份。
(四)
先皇生性風流,后宮佳麗三千,趙澈的母妃不過是浣衣局里一名略有姿色的宮婢。
得一夜盛寵之后,生下趙澈,就在后宮郁郁寡歡地度過了短暫的一生。
遇見趙澈是我隨父親第一次進宮。
大雪的天氣里,他只著單衣被人打得遍體鱗傷,哆哆嗦嗦地跪在雪地里,頭上頂著一只果子,給三個皇子當箭靶子。
大皇子抖著手瞄準了很久,二皇子和三皇子在旁嬉鬧。
我看不下去,擋在他面前,學江湖兒女的樣子叉著腰:“你們欺負人,算什么英雄好漢?”
他們都是皇權漩渦里摸爬滾打過來的人,自然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如何討好我。
三皇子過去一把踹翻他:“看在馨兒的面子上,今兒就饒過你。”
我爹不愿我摻和太多宮里的是非,拉住我便走。
那日出宮時,暮色已晚。大雪更加肆無忌憚。
風雪交加里,我掀開轎簾,看到雪地里跪著一個瘦小的身影。
我爹只往外看一眼。就吩咐車夫趕緊趕路。誰知那人小跑了幾步跪在馬前。爹嘆息了一聲走下轎子,朝他作揖:“七殿下如此,是要折煞臣嗎?”
他跪行幾步抓住我爹的衣擺:“求丞相助我。”
我爹垂下頭,冷聲道:“求人,在于自身還有沒有價值,說說看,您的價值是什么?”
“我可以做丞相手中的劍,這把劍,能斬乾坤,撼天地。”
我爹的唇角扯出一抹不易覺察的諷刺。想做我林家的傀儡多了,我家的門檻都快被主子們踏破了,他這個無任何勢力傍身的皇子,何德何能。
馬車避開他,朝另一條路而去。
我一直趴在窗口看他。
茫茫雪域里,他已經縮小成一個點。一個天地間,最孤獨的點。
一個月后,當他奄奄一息地倒在相府門前時,手里攥著的是一封帶血的密函。
那是我皇后姑母臨終前發出的最后一封密函。
上面寫著:“大周已變天,另擇明主。否則,萬劫不復。”
我爹不愧為天生玩轉乾坤的能手,八年里,他把趙澈這塊頑石打造成璞玉。
他不但殺伐果決,城府極深,也通謀略。
最最重要的是。
他的無情。
不管我爹給他往后宮塞多少女人,他都照單全收。
他后宮的妃嬪,除了中宮位置是留給我的,剩下的妃子不是將相之女,就是功臣之后。
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他對女人的態度。
那時候他剛剛坐上皇位,朝中政局并沒有穩定下來,大皇子一黨剛剛攪翻,朝中還有些大臣與皇子們交往過甚。
我爹入宮去找他商量局勢。
他坐在御書房的梨木案臺上,眉眼掩在燭火里,漫不經心地翻了翻手中的卷宗,突然開口:“御史臺,中書省,尚書令,要是朕沒記錯的話,這幾個大人府里都有待字閨中的小姐吧?”
“你明日去替朕傳旨,讓他們的女兒入宮為妃,事情這不都解決了嗎?”
我在御膳房剛剛給他端來一碗熱粥,剛好聽到他這句話。
心里沉沉一墜。
手中的粥差點灑出來。
我們一同長大,情分非同尋常,在我心里,他是要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人。
可他是怎么想的呢?
那年七夕,我約他逛燈會,我在織女娘娘廟前等了他兩個時辰,直到人群散盡,三更夜雨,他才派宮人來尋我。
他說忘了。
他忘了的原因只是看卷宗誤了時辰。
我氣哭了,在他面前鬧。
他非常好脾氣地哄我,哄到最后,我們都彼此冷靜下來,他淡淡說了一句非常不合時宜的話,他說:“馨兒,我們以后是要做夫妻的,作為中宮皇后,你只要學會端莊、大度、持家,就夠了。”
“在朕心里,你一直是異于常人的女子,非那些市井之輩可比。”
我震驚看著他,不敢置信地問:“難道殿下不是因為喜歡我才和我在一起的嗎?”
他笑著打斷我,那時他的面容像是隱藏在霧靄中,說出的話極重,重到我一時無法承受。
他說:“馨兒,像我這種人,是不配談喜歡的。”
“也不配愛什么人。”
我至今仍記得他說的那句話,我就那樣重重地看著他,然后極力控制自己的淚水。
當日,我就在我爹的院子里跪了一夜,求他收回成命。
我不要當什么皇后。
我不要被困在他的宮墻里寂寞一生,為得他一眼青睞與后妃們斗得你死我活,最后變成一朵枯萎宮花,與他相看兩厭,成為怨偶。
我林錦馨不要這樣的人生。
如果當皇后只是為了維護家族榮譽,那么用別的方式照樣可以。
我阿娘是京都第一才女,她的女兒也必定是巾幗英雄。
我自小隨阿娘熟讀兵法策略,論才華智慧,兵法韜略,不輸任何一個須眉。
瞞著我爹,憑著自己一腔才學在春闈里一舉奪魁,當我拿下儒冠,一頭青絲暴露女兒身時,四座嘩然皆變色。
我爹斥我胡鬧,說大周祖制從未有過女子做官,讓我跪在林家祠堂思過。
趙澈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與我對視片刻,忽然一笑。
他說,誰說女子不如男,女子必須蟄居閨房,一輩子從夫從子,做男人的附庸?錦馨做得很好,當為天下女子表率。
至此,趙澈鼓勵大周在民間開設女學,讓女子走出繡房讀書明理,成為市井佳話。
而我,以女官的身份留在他身邊,成為他的謀臣,同心同德,肝膽相照。
然后眼睜睜地看著他愛上另一名女子。
如此執拗,如此瘋狂。
連腦子都不要了。
(五)
“錦馨,你過來。”
我剛走進內殿,就見趙澈一臉嚴肅地坐在臺階上。
他只手撐著頭,看起來有些疲憊。
我剛進去,他就伸手遞過來一樣東西。
是一張圖紙,我展開。看到上面畫著一只式樣和雕工都異于尋常的簪子。
又遞給我一包碎玉。
“這是瀅玉的玉簪,她日日夜夜戴著,就連沐浴都舍不得摘下來,前幾日忽然碎了。”
“她傷心了許久。”
“所以陛下是讓臣拿去市井復原它?”
然后討他的心上人開心?
趙澈勉強笑了笑,眉頭越皺越緊。
他白皙如玉的手指點了點那包碎玉。然后道:“去查。”
我愕然,趙澈果然還是那個趙澈,即使醉臥美人榻,被迷了神魂依舊不改他狼一般的警覺。
查出來的結果令我瞠目結舌。
當我趕到太和殿的時候,趙澈已經歇下了,李公公說,他招了新晉的王美人侍寢。
我疑惑,明明來的路上,我碰見過哭哭啼啼的王美人。
李公公看見我愣神,大概是被我一臉的焦急嚇住,不管不顧就進門通報了。
等待的每一刻,都像是被無限拉長的煎熬。
不知等了多久,我終于等到了他。
他臉上還帶著倦意,僅僅穿著黃色的中衣。
他看著我,微微蹙了蹙眉頭:“這個時辰你怎么來了?”
“陛下,那件事兒微臣查到了。”
“查到什么了?”他捏著眉心,似乎有些不耐煩。
正當我想呈現證據時,身后一聲含嬌帶嗔的聲音傳來,魅惑中帶著清冷——
“陛下。”
這時,霍瀅玉從內殿里走出來,外面裹著藕色的披風,頭發濕漉漉的,似瀑布般傾瀉而下。
我趕緊別過眼,卻瞥見她從披風底下露出來瓷白的一雙玉足。
趙澈的聲音沒有什么異樣,只柔聲問:“你怎么出來了?”
“你不在,我睡不著。”
我縮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指節根根作響。
就算是我,我與他自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在他面前都不敢自稱“我”,她一一個番邦的女子,怎配?
她該死!
趙澈背對著我,沒有再聽下去,卻是對我冷言冷語:“不要以為朕對你格外寬厚些,就忘了自己身份,現在什么時辰,就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擅自入宮。朕累了,你明兒再說吧!”
說完他打橫抱起赤足奔過來的霍瀅玉,往內殿走去。
遙遙聽見他的聲音在夜風里飄著,輕輕地,如同夢囈——
“怎么不穿鞋就跑出來了,仔細著了風寒。”
“呵呵,人家喜歡嘛!”
話未說完,便是一聲嬌呼,曖昧的聲音隱隱傳出殿外。
我抬頭望著天上殘月,緩緩跪在被露水打濕的宮階上。
大周的江山是無數將士用鮮血凝固的。不是他趙澈一個人的。
我爹嘔心瀝血一輩子,古稀之年還經常通宵達旦處理公務。
我林家軍更是為朝廷拋頭顱灑熱血。
我二哥前不久在戰場上被敵國毒箭所傷,重傷昏迷了三個月才痊愈。
我雖為女兒身,也拎得清家國大義。
所以今夜,哪怕跪死在這,我也要讓他明白,何為紅顏禍水。
夜里下起雨來,雨絲冰冷。帶著十一月的冰寒,似要鉆到人的骨頭縫里去。
李公公為我撐傘,好言相勸——
“錦姑姑,您何苦為難自己,小心傷了自個兒身子,不值得。”
內殿的燈火滅了。
膝蓋痛的鉆心。
趙澈披著黑氅惱怒地推開了殿門,冷冷盯著我——
“起來,有事明兒再說。”
我依舊跪著一動不動。
“這是圣旨。”他道。
(六)
我進宮復命的時候,趙澈和瀅玉公主正在御花園坐著,遠遠看去,兩人言笑晏晏。
我在李公公的帶領下去行禮,趙澈眼里的笑意一分一分淡了下去。
因為,我接下來的證詞,字字句句針對霍瀅玉。
霍瀅玉不動聲色地拈花一笑,還時不時湊到趙澈耳邊調笑幾句,幾乎沒把我放在眼里。
直到我呈上一根一模一樣的白玉簪。
玉簪鏤空,中可藏物。
霍瀅玉的臉色瞬間白了。顫巍巍地站直了身子。
我一字一頓地開口,字字誅心之言,大罵禍國妖妃,人人得而誅之。
半個月來,我帶著大理寺的人秘密潛入梁國境內,暗訪到他們有以皇族成員為首的秘密組織,以玉簪里的密函在各個地方互傳消息,互相聯絡。
而那個組織的賊首便是這位被陛下寵在心尖上的瀅玉公主。
我慢慢說完,趙澈嘴角的笑意未減,但臉上的血色已經退下去了,眼里的笑意也完全消失了。
霍瀅玉怒極反笑,指著我陰冷道:“大膽狗奴才,你仗著陛下的幾分信任就敢在此信口雌黃,來人,拉下去杖斃。”
她掙扎著想走,卻被趙澈一把抓住手腕,動彈不得。
他冷語道:“她,可不是,什么奴才……”
霍瀅玉失了分寸和儀容,鬢發都亂了,一直尖聲指責我胡說。
“那娘娘解釋一下,這簪子的來處?”我上前一步,笑容詭譎。
霍瀅玉無言以對。
趙澈微微瞇著眼睛,泛白的指骨微微顫抖,雖然唇角有微笑的幅度,但表情卻寒冷如霜。
我拍了拍手。
侍衛就把一個犯人押了上來。
在這之前,他已經在刑部和大理寺十八般大刑,三十六樣小刑,依樣過了一遍,早就面目全非,毫無人形了。
可霍瀅玉還是一眼就將其認了出來。
“阿淵?”
霍從淵。
霍瀅玉的弟弟,大梁的太子,梁國最后的希望。
滅梁的那次戰役里,他們將他保護得很好,以死尸代替他,成功騙過眾人的眼睛。
霍瀅玉癱倒在地,連連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的,你們怎么找到他的,明明……”
趙澈的臉上忽然出現一抹詭異的笑容,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頜,眼眶已經微微泛紅:“怎么,不裝了?你的柔情似水呢?你的清冷如月呢?”
霍瀅玉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到他的手背,她啞著嗓子哀求道:“陛下,放過我九弟,大梁已無兵馬,根本不可能復國——”
趙澈偏頭,冷眼睨過來,侍衛立刻放手,霍從淵便像泥一樣軟軟倒了下去,他抬起被亂發遮住的臉,目光依舊炯炯——
“阿姐,別……別求他,我們大梁的兒女個個英雄,成王敗寇,要殺便殺。”
霍瀅玉終于泣不成聲,她猩紅著眼睛,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落,想爬過去,又掙不開束縛,忽然低下頭一口咬住趙澈的手腕。
趙澈吃痛悶哼一聲,卻沒有松手。
侍衛們紛紛拔刀,均都被他喝住。
他偏過頭,眼里依舊有笑意,但是卻冷到極致,像是氤氳著痛一般。
他狠狠地控制她的肩膀,上揚的語氣平靜到無情。對著侍衛道出一個字——
“殺。”
侍衛得令,將霍從淵像死尸一樣拖出去,滿地都是血,連空氣里都充溢著粘稠的血腥味。
“阿姐——別求他——阿姐——”
霍從淵的聲音弱弱地在寒風里飄著,卻像施了咒般,余音繚繞,震耳發聵。
霍瀅玉放棄了掙扎,她沒有動,就這樣直直地盯著趙澈,唇邊似笑非笑。
趙澈松開手后,她也軟軟倒了下去。
昏過去之前,她口吐鮮血,噬血立下詛咒——
“趙澈,我霍瀅玉就是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七)
她沒能如愿。
趙澈不會讓她死的,很快便叫了御醫來給她診治。
這一診,就診出了三個月的龍胎。
這是我們大周皇帝的第一個孩子,他托生在一個敵國女子腹中,何其可笑。
整整三日。
霍瀅玉睜著眼睛一動不動,滴水不進。
趙澈端著藥碗站在床邊,手中把玩著那支被修好的玉簪。
“其實,在發現霍從淵之前,我們還發現了一個人。”
“他是大梁征西將軍的獨子,蕭,楚,南。”
蕭楚南。
他也是大梁皇帝為霍瀅玉招的駙馬。
攻破大梁都城那日,他為了掩護霍瀅玉引開追兵,被趙澈一箭射穿琵琶骨。
霍瀅玉失焦的的眼珠終于動了動,眼神里是不加掩飾的厭惡。
她沙啞著嗓子,終于說出三日來的第一句話,只有三個字——
“狗皇帝。”
趙澈笑了笑,把碗遞給她:“把藥喝了。”
霍瀅玉一抬手,藥碗落地,摔了稀碎。
趙澈的臉黑了黑,給我一個凌厲的眼神。
不到半盞茶功夫,蕭楚南便被人拖了進來,他渾身像是在血水里泡過,面目全非的一張臉,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可是,霍瀅玉在看到他的一瞬間,立刻活了過來,她掙扎著要下床,肩膀被趙澈死死扣住。
“蕭哥哥——”
“玉兒……”
蕭楚南像條狗一樣在地上爬行,被生生拔去指甲的雙手留下蜿蜒血跡。
在如此詭異的氣氛下。
趙澈突然笑了起來,他緩緩走到蕭楚南旁邊,居高臨下看著他,忽然拔出腰間匕首,用我根本來不及反應的速度,削去了他的一根小指。
疼痛讓蕭楚南在原地縮成一團,卻咬碎了嘴唇也不肯哼出一聲。
趙澈看著霍瀅玉,然后重新把藥遞給她——
“喝。”
霍瀅玉抬起血眸看向他,然后奪過藥碗,一飲而盡。
侍衛走過來,將蕭楚南拖走了。
霍瀅玉想要一起,被趙澈一把拉回懷里。
他朝她笑笑:“玉兒?”
霍瀅玉忒了他一口,怒道:“狗賊,你不配叫我的小字。”
趙澈定定看著她,不怒反笑,快活無邊的模樣。
“你不要這樣子看著我,你知道嗎?與你在一起的每一日,你的每一次觸碰,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惡心。”
“我怎么可能給你生孩子,做夢!”
霍瀅玉突然嘴角微動,電光火石間,趙澈猛然捏住她的下巴,止住了她欲咬舌的動作。
眼神兇狠道:“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不在乎蕭楚南的命,你們死了可以雙宿雙飛。”
“可是,除了他,你可知你們大梁還有多少人命在朕的手上?
“讓我想想啊,嗯,你的伯父景陽王,你的堂弟安陽侯,還有……你的那些姐妹們可都在俘虜營里……”
“只要朕想,朕可以一天換一個,殺著玩。”
“趙澈,你這個瘋子!”
霍瀅玉劇烈的咳嗽,時不時按著小腹,臉上一陣陣蒼白。
他湊到她耳側,嘴角掛著殘忍淡漠的笑意——
“你安安心心待在朕的后宮,只要你活著,他們也會平安無事。”
這是最簡單尋常的威脅方法,但是卻也是最有效的。
霍瀅玉只是狠狠瞪著他,整個人像是死灰一般——
“你不得好死。”
“趙澈,你不得好死。”
我看著趙澈,他的表情漠然,背在身后的指骨卻泛著白,還在微微顫抖。
他依舊在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朕即使不得好死,也會有你陪著朕,朕不會寂寞。”
霍瀅玉站起來,身體搖晃了幾下,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樣,軟綿綿地昏了過去。
那個時候,趙澈下意識要扶的動作讓我明白了,他愛著她,自詡大周朝第一無情之人,終于學會了愛人。
卻愛上了這天底下他最不該愛上的人。
(八)
他的脆弱在那天晚上被我撞得明明白白。
李公公來找我,說陛下把自己關在太和殿,誰都不讓進,連晚膳都沒用。大臣們在門外急得團團轉,實在沒辦法,只好來尋我。
我推開太和殿大門的時候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
趙澈把自己深埋進黑暗里,跌坐在龍椅旁,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陛下。”我跪在他面前,忍不住輕聲喚他。
他轉頭望向我,眼里的霧氣漸漸散去,神智重回到他眼底。
“錦馨,她恨我……她恨死我了……”他喃喃著,毫無儀態地哭,抖著手去摸身側的酒壺,被我劈手奪過。
他撲過來,我閃身而起。
他狼狽地摔在地上。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時,他還是七皇子,他母妃去世以后,他就過起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
想要食物也是這樣匍匐在別人腳邊,搖尾乞憐。
“給我,還給我。”他眸中有星星之火,慢慢燃成紅色。
我搖著頭往后退。
“我求你。”
我一直往后退,退無可退之際,揚手摔碎了手中的酒。
“趙澈,你清醒一點。”
趙澈眸中有一片燃燒殆盡的余燼。暗淡如大雨過后的夜空。
他朝那片碎酒瓷爬去。即使瓷片刺傷了他的手掌也渾然不覺。
直到他捧起地上的殘酒,血水順著掌心縫隙一滴一滴漏下去。
意識才一分一分從混沌中回來。
他看向我,像兇惡的狼看著它的獵物。我真怕他沖過來將我的骨頭捏碎了。
然而,在一片詭異的安靜后,他卻忽然笑了起來,聲音凄楚,像野獸在哀嚎,在哭泣,在嗚咽。
他指著我道——
“林錦馨,你是懂欺君罪名的,對嗎?”
膝蓋先意識之前跪了下去,額頭觸地,寒意浸透衣衫。
“陛下恕罪。”
很久很久,他的聲音似乎飄浮在空中,冷冷清清:“既然知道,自己去領罰吧。”
(九)
我被關在慎刑司,身上已皮開肉綻。
行刑的小太監不肯用力,我就拽過一旁帶倒刺的鞭子自己抽。
太監總管獄卒們跪了一地,不停叫著,姑姑三思。
然我知道,只有讓我痛了,趙澈心里才能舒坦。
我確實欺君,而且欺得離譜。
大梁以蕭從淵為首,以一塊龍形玉佩在各個不起眼的地方傳遞消息,互相聯絡,而不是一根玉簪。
我是從修復好的玉簪開始入手的,很容易就查出那玉簪是蕭楚南當年送給霍瀅玉的定情信物,但是打蛇打七寸,不打到趙澈的痛處,怎么可能逼他當眾手刃妖妃呢?
我也想過以趙澈的多疑和才智,很快就能知曉我騙他。
也只有讓他解氣,才能保我林家無虞。
寒冬臘月,冰凍三尺。
我跪在太和殿的玉階上,任寒風將每一寸傷口凍裂,鮮血凝結成塊,雪粒子抽打著臉龐。
太和殿的燈火在眼前明明滅滅,晃如幻影。
李公公走過來,嘆了口氣:“姑姑,您還是回去吧,陛下還在氣頭上呢!”
我把額頭抵在地上,咳出血來:“臣,死諫。”
一雙官靴緩緩出現在我面前,順著緋色的官袍往上看去,光線太暗讓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隱約看見一些輪廓。
他撐著傘,朝我伸出手來。
傘下君子,淡然如玉。
是他。
南陽侯,慕容景。
那個曾經與我在春闈時同爭翹楚的世家子弟。
在那些春和景明的日子里,我們曾一起針砭時事,曲盡世情。所言所行上達天聽下撫黎民。
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
當得知我是女兒身并且以一篇策論在殿上奪取魁首時。他下朝就給陛下呈上一本請婚的詔書。
沒有別的理由,只說,此等奇女子若不早點娶回家萬一被旁人搶走了怎辦。
爹無語。
我沉默。
趙澈沉著臉把婚書在手中攥得緊了又緊。
冷冷盯著他半日。
“馨兒。”溫潤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他蹲下身與我平視,眸中隱著雪光,霧蒙蒙的。
他的手也很溫暖,握住它就莫名讓人安心。
“跟我回去。”他說。
我忽然想哭。
忍了那么久的淚,終于在這一刻分崩離析。我倒進他懷中,幾乎把眼淚哭干了。
不遠處。
趙澈舉著一把傘遠遠立在廊檐下,淚眼迷離中,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
然而,我一眨眼。他又消失了。
(十)
我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中我爹拿著一柄帶血的劍,要殺趙澈。
我母雞護犢似的擋在他面前,就像八歲那年,我展開雙臂幫他擋住大皇子的利箭一樣。
我爹罵我不孝,世家大族的長輩們也將我團團圍住。他們指著我的鼻子罵得很難聽。還拉扯我,說趙澈是昏君,大梁遲早敗在他手中。他們要另擇明主。
我哭:“不不,他不是昏君,他不是——”
我哭著醒來。
看見趙澈竟然坐在我床邊,一臉匪夷所思。
“陛下!?”
他起身不再看我。停了片刻,才緩慢開口:“你有什么話就直說。”
我定了定神,下榻而跪道:“陛下,臣有事啟奏……”
“朕知道你要說什么。”他忽然打斷我,聲音里透著悲傷,“你想都不要想。”
“臣不得不想,這是您的第一個子嗣,霍瀅玉是敵國的公主,我們大周祖制,長子無論嫡庶,都是真龍天子。”
“陛下,您難道要讓一個血液里流著敵國皇室的孩子來繼承大周的江山?”
“就算臣不提醒您,那些大臣們呢?大周的列祖列宗呢?”
他閉上眼,握緊拳頭,額角青筋暴露:“可是……御醫說,她身體虛弱,這個時候小產母體受不了,她會死。”
我微笑:“是嗎?我聽說前日她還自己調制藏紅花,只不過被你發現,及時打翻藥碗。”
“陛下,她寧愿死也不想給你生孩子,你到底明不明白?”
“你用她親人的命逼她與你在一起,這算愛嗎?陛下。”
我走近他,逼他與我對視,不知不覺眼眶發熱:“這不是愛,你不會愛上任何人的,你這是自私的霸占和摧毀,是殺人誅心。”
趙澈退了一步看著我,仿佛丟了魂魄。
那個夢,也非全然是假,世家對趙澈的所作所為已忍到了極致。
爹和世家大族的長輩們早就在欽天監卜過卦。
若趙澈再迷戀妖妃,執迷不悟,他們一定會采取行動。
利用天象,另擇新主。
“朕可以給她新的身份,甚至,甚至可以帶她走,可以了嗎?可以了嗎?你們可以放過朕了嗎?”
他咆哮道。
“她不愛你,趙澈,她不愛你!”我喚他的名字。
其實,在他來之前,我找過霍瀅玉,我問過她,如果趙澈不是天子了,如果他愿意贖罪,不顧一切帶她離開。她,愿不愿意,給他一次機會。
我不記得霍瀅玉說了什么。
我只記得她當時的眼神,充滿鄙夷和不屑,仿佛聽見了天地間最大的笑話。
不再猶豫,我披上氅子轉身就出了門。
他厲聲呵住我:“你要去做什么?”
“去做您應該做的事兒。”
(十一)
霍瀅玉在五天后忽然暴斃,趙澈把自己與她的靈柩關在一個小房間里,幾日都沒來上朝,我站在珠簾后面,手中握著朝臣遞給我的折子。
第六日早上,他終于出現了,面色消瘦蒼白,但眼神依舊很亮。
他知人善任,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條。
我放下心來,他一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事。
這世上再悲哀的事兒,他忍一忍就能過去。
他表現得那樣正常,所以當我發現異樣的時候,他竟然已經墜落成那個樣子。
他請來民間方士,過度服用秘藥,那種會讓人沉溺幻境,得到片刻解脫的東西。
若非李公公含淚找我,我差點就被騙過去了。
偌大的寢殿,半個人影也沒有,垂地的帷幔層層疊疊,隨風而動。
旁邊的石柱上燃著一排明明滅滅的蠟燭。
照得整個大殿燈火通明。
他就那樣赤足躺在冰涼的地面上,表情虛虛實實,嘴角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仿佛是解脫,眼眶通紅,狀若瘋魔。
我忍住淚意大逆不道地把手里的一盞茶潑到他臉上。
他終于緩緩睜開眼睛,眼神依舊迷茫,半點兒聚焦也沒有,卻笑出聲來——
“馨兒,我又看見她了,她說她一點兒也不討厭我了。馨兒,她也是愛我的,對不對?”
我一直以為他很強大,即使最艱難的時候,我也沒見過他像這個樣子。
那個時候先皇臥病在床,中宮把持朝政,大皇子發動政變,權傾朝野。
即使那時,他也是淡笑如風,運籌帷幄的。他曾經那樣不可一世,在不可能的道上殺出一條血路來。
那樣多的主子,我爹最終選中他,別無其他,看中的是他的狠厲,無情,殺伐果斷。
這才是一個君主該有的模樣。
“值得嗎?”我顫抖著聲音,問了一遍又一遍,“值得嗎?”
“我知道她沒有真心愛過我,我們都沒有真心愛過對方。要不然,我也不會親手殺死她。”
他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然后把臉埋進掌心,嗚咽得像個孩子——
“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肯真心待我。馨兒,根本沒有人關心我,在乎我的感受。”
“臣……誓死效忠陛下。”
我把他抱進懷中,哽咽道。
“你效忠的不是我,你們林家效忠的也不是我趙澈,而是大周朝的天子,所以我這個人是誰,重要嗎?”
不是的,趙澈。
在八歲那年的茫茫雪域里,那個倔強的少年,他攔住我家的馬車,跪在我爹面前,他的臉上是被風雪刮傷的血痕,眼中是傲世萬物的狠厲。
那種目空一切,即使身在泥沼也要頑強扎根的堅韌。
讓我一眼萬年。
捫心自問。
我求著爹爹收留他,幫助他,輔佐他。
除了大周的天下,難道沒有我自己的一點點私心嗎?
“馨兒,這一路走過來,我實在是太累了。太累了!”
“我還在奢望什么呢?她待在我的身邊,只不過就是為了利用我,從我帶兵攻入大梁,從我把她納入后宮,從我囚禁了她的家人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沒有可能,再也沒有可能了……”
“會好起來的,陛下,請相信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不會好的,永遠都不會了。”
“你走吧,我想靜靜。”
我只好退出去。
走到殿門口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他依舊躺在地面上,玄黑的龍袍逶迤一地,猙獰的五爪金線團龍在燭光里熠熠生輝。
而他躺在那里,像是睡著了一樣,一動都未動。
我走到殿外,仰頭看向漆黑的夜空,這黑夜這樣長,這一生還這樣長呢。
還有這萬里錦繡山河,還有無數鮮艷明媚的女子,總有一個人會取代她吧。
總有的吧?
他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番外)
又是一場大雪紛飛,殿外銀裝素裹,滿目素白。
曾經不可一世的帝王孤零零地躺在狐裘里,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因為吸食太多秘藥,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他抓住我的手,喃喃道:“馨兒……這一生,朕負你甚多。”
他一生跟我說過許多話,只有這一句,是對林錦馨說的。
還記得那年杏花微雨,我路過爹的書房,偷聽到爹說會將我許配給他。
那種少女的心悸與萌動,像心里偷跑進一只小鹿,亂了方向。
剛好一回頭看到站在梨花樹下的他。
我走過去,害羞地遞過去一支梨花,臉頰微燙,聲音糯糯:“殿下可以給我簪在發上嗎?”
他微微笑著,只是接過我手里的梨花,若有所思,我歪頭等了很久很久,也沒有等到。
“如若有來生,朕一定找到你,給你摘春日里最美的那朵花。”
我拍拍他的手,笑得眼角有了紋路:“不了,臣的心這一輩子都給陛下了。下輩子,咱們還是不要遇見了吧。”
下輩子,我希望他遇見他心愛的姑娘,在一個沒有硝煙的地方。
他們之間沒有國仇家恨,沒有身份懸殊,沒有愛而不得,只有一生一世一雙人。
扶柩那日,我牽住新帝的手,緩緩行在日暮的宮道上。
問他:“陛下知道為君之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嗎?”
他聲音糯糯像背書似的,道:“為君之道,所謂志也,上及天,下通地,氣魂寰宇,剛柔并濟,渡眾生,平天下,方為志。無志,則不君。”
這是太傅昨日連夜教他的功課。
我又道:“姑姑不想查你的功課,你自己說。”
他低下頭,不敢作聲。
再問,他又道:“父親說,為君之道,唯丞相之命是從。”
這就是我爹在眾多宗室子中尋到的唯一有帝星之命的君主。
聽話,乖巧,易操控。
跟趙澈完全不一樣呢。
少帝登基那年,天下大亂。
慕容景來找我,與我暢談好久,最后決定遠赴邊關,守護大周的萬里疆域。
那日也飄著雪,窸窸窣窣落了他一身,沒來由的,就讓我想起那句詩——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少年郎身騎白馬消失在茫茫雪域,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這一生,我們注定會負很多人。
也會為很多人執迷不悟。
每當夜深人靜時,我總會一個人留在太和殿,身邊放著數壇酒,靜靜對月暢飲。
寂寞,如影隨形。
我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夜,我常常看到趙澈一個人坐在這里,默默飲酒,寂寞如斯。
我舉杯對著虛空晃了晃,笑得淚淚滿面:“趙澈啊,我現在終于懂了,什么叫滿目山河無一人。”
而霍瀅玉就是你的月亮,月亮睡了,你也累了吧。
渾渾噩噩又過了許多年。
在我七十歲時,大周為敵國所滅,敵國不過一方小國,它聯合諸國,勢頭很猛,短短數月就攻破大周都城。
據說這小國的國君姓霍,名字里有一個“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