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比往日都要冷上幾分。天街小雨意猶未盡地下著，沒有停歇的意思。嘉寶將身上的卡其色風衣裹緊了一些，腳底生風般，小跑著穿梭于綿密細雨之中。

公司在江城郊縣，而目的地則在市中心的天一集團，為了節省路費，她不得不轉了兩班公車后再轉地鐵，光是路程就花了將近兩個小時。離開公司時走得匆忙，忘了帶雨傘，等到下了公車才發現下起了雨，但是又不愿浪費時間倒轉回去，于是只好冒雨前進。

好不容易進到天一集團門口，嘉寶趕緊跑到檐下避雨，這時才有時間好好打量一下自己：頭發被雨水淋濕粘粘在臉上，外套早已濕透，連帶著里面的襯衫也跟著一起遭殃，隱隱透出內衣的花紋，腳下的小白鞋更是慘不忍睹，上面全是黑色的小泥點，看起來糟糕透了。

“真是狼狽啊?！奔螌毾?，連衣角都開始配合地滴水，不知怎的，她竟然想起《情深深雨濛濛》里趙薇飾演的依萍，比起她來自己實在是幸運許多了！窘境之中的嘉寶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天一集團公司門口放著很大一塊地毯，為了以防鞋子踩得地板上到處是水，嘉寶頗有羞恥心地在地毯上蹭了好一會兒，又甩了甩頭發上的水，許是太專注，竟未注意到身旁還有人。

“抱歉，我沒有注意到您?！奔螌毧粗鴮Ψ轿餮b上的幾粒小水珠，連忙低下頭來誠懇得道歉。他的衣服看起來價值不菲，但愿不需要她做賠償。

“沒關系，”對方卻好似并不在意，而是透過落地窗看著外面的雨，幽幽道,“好突然的雨。”

嘉寶抬起頭來打量身旁的人，對方逆光中模糊的輪廓高大挺拔，脖頸曲線甚是好看，喉結微微凸起，嘉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真尷尬，此時她想的竟然是家鄉的麻辣鴨脖，摸一摸肚子，早飯沒吃，午飯叫的外賣等了很長時間，匆忙扒拉幾口便急急趕來天一集團，現在早已腹中空空。

等回過神來，身旁的人早已不知道在何時離去。嘉寶想起自己的任務，行至大廳內，詢問前臺小姐：“請問李總監在嗎？”

“是人事部的李總監嗎？”

“是的。”

“您是林嘉寶小姐吧，實在不好意思，李總監今天有事外出，還未來得及通知您。”前臺小姐臉上露出抱歉的表情。

嘉寶雖然覺得有些遺憾，但是還是盡量禮貌地問：“請問李總監最近何時有檔期，我們再約時間？”

“稍等，我幫您查一下?！?/p>

“好的?！?/p>

前臺小姐在電腦上搜索了一番，“周末下午六點可以嗎？”

意味著又要加班……面上卻仍舊帶著笑容應答下來：“沒問題?！?/p>

再返回公司已經四點過半，一沾椅背，立馬渾身癱軟。

“呀，這樣濕！快去洗手間吹吹干凈，要是生了病，那點工資只怕還抵不過藥錢！”鄰座的江鈴牙尖嘴利地呵責道。

江鈴說得在理，嘉寶也不做爭辯，硬撐著從椅子上爬起來，跑到洗手間拿著吹風機對著頭發和衣服呼啦啦地吹起來。

“我的鞋子都濕透了，能不能借我雙拖鞋？”嘉寶知道江鈴的東西齊備，公司的儲物間放滿了她的物品，以備不時之需。

只是江鈴此刻正在看著娛樂八卦，無神理會她：“在我的小柜子里，你自己去翻吧?！?/p>

嘉寶找來拖鞋換上，也湊過來盯著江鈴的手機：“什么要聞讓您目不轉睛？”

“唔，著名影星黃珊珊的緋聞，好像是哪個大公司的CEO?！?/p>

嘉寶不甚感興趣，坐回自己的座位，打開電腦里仍未完成的策劃案。

“說起來，黃珊珊的地位背景也不一般，家境殷實、處境優渥，父親是黃氏企業創始人兼最大股東，母親也是名門之后，從小衣食無憂，百事不問，真是人各有命啊……”

“這樣說起來，人家也是門當戶對咯。”

“是呀，現在何處不是強強聯手、政治聯姻？這些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資本家，哪里肯主動讓位，像我們這樣的小白菜，哪里有機會能夠躋身？”江鈴雙手托腮，暗自惆悵著。

“有那個功夫做著灰姑娘的美夢，不如趕緊完成我們手頭的任務，小心老潘又要開批斗大會?！?/p>

提到老潘,江鈴腦仁兒都疼，渾身一個激靈，扔下手機，趕緊做起正事來。

周日傍晚，嘉寶如期赴約，李總監正好從辦公室里出來，倆人握了握手，簡單寒暄。

之前老潘帶著嘉寶與李總監見過一次面，簡單聊了一下天一集團企業宣傳片的相關事宜，但是具體的內容要求還留待細談，老潘最近又在忙著其他的案子，便派了相對了解情況的嘉寶繼續跟進。

嘉寶正欲提起此事，李總監卻先開了口：“實在不好意思林小姐，我開了一天的會，原本想著終于有空能夠跟你詳聊，可是現在臨時有個飯局……”

嘉寶頓時心里千萬只草泥馬奔騰而過，心想著這個李總監莫非是在戲弄她？還好對方及時又添了一句：“不如這樣，我沒有女伴，林小姐若是不介意，不如委屈你與我們一起就餐，這樣去的路上我可以在車上與你聊一下相關事宜，飯局空檔也可以簡單談一下，后面你實在覺得無聊，大可以自行離去。”

嘉寶見李總監并非像貪其美色的偽君子，便嘆口氣應著：“也只能這樣了?！?/p>

嘉寶跟隨李總監去到地下停車場，迎面碰上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身后還跟著一個秘書一樣的年輕人，兩人正輕聲說著什么。李總監走近前去，微微彎了彎腰，招呼道：“宋先生?！?/p>

被稱作“宋先生”的人微微點了點頭，囑咐道：“稍后的慶功宴莫要遲到?！闭f完跟隨秘書上了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驅車而去。

由始至終，嘉寶像個小透明一般站在李總監的身后，沒有任何人注意過她，但是那個被稱作“宋先生”的人，聲音卻是莫名的熟悉動聽，嘉寶一時想不起來是在何時何地聽過。

隨后，嘉寶亦跟隨李總監上了一輛藍色沃爾沃，系上安全帶，駛入大路，嘉寶還未開口，李總監已經開始與她說起企業宣傳片的構想，倒是讓她輕松了不少。

嘉寶自小成績優異，頗有想法，為了有更廣闊的未來，高考志愿填到離家鄉一千七百公里外的江城，大學時期學習編導專業，原本打算畢業后從事影視行業，拍電影電視劇，卻不想事與愿違，不懂人情世故的她終究沒能進到那個圈子，而是轉投身廣告行業，擔任起了一個小小的文案策劃。在江城這個寸土寸金紙醉金迷的城市，她不起眼得如一粒沙塵，漸漸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

天色漸深，城市滿是霓虹，望著車窗外的萬家燈火，嘉寶不自覺走神。千萬燈盞，可會有屬于她的一座？畢業后選擇留在江城工作，咬牙堅持也不肯回到家鄉，除了想要試一試走出新天地意外，還因為害怕街坊四鄰的流言，怕別人會說：這個女子，當初是多么優秀，即使上過一流的大學，卻仍舊生活平庸，處境艱難，果然女人最重要的還是嫁個好人家，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嫁對了人，一生好過，嫁錯了人，一生蕭索。

嘉寶已經不小，24歲的檔口，一個十分尷尬的年紀，獨自在外面漂著，每日辛勤工作，卻仍舊拿著可憐的薪水，應付完房租和日常開銷后所剩無幾，工作兩年卻沒有一分存款。她平日忙碌，一心撲在工作上，渴望被認可，期待自我價值的實現，卻舉步不前沒有進展。

家中長輩三姑六婆已開始為她操心，逢年過節回去均要將她的感情生活詢問一遍，最后嘖嘖感嘆，這個女子年紀不小，卻不僅沒有結婚打算，甚至沒有正式男友，恐怕是書讀多了，反而成了傻子。

曾經嘉寶這個“別人家的孩子”，事到如今已無人羨慕，甚至不少同情的目光向她的父母投來，嘉寶覺得頭疼，更不愿意回去。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窗外燈影流動，剎那間已仿似過了千年。轉眼間，車子已經駛至云山上的如意樓。有司機過來安排停車，李總監帶著嘉寶進了酒樓。

服務生領著二人上至三樓的包間，推門而入，一扇非常大的圓桌，客人已經坐得七七八八。李總監忙著與人寒暄，嘉寶唯唯諾諾的跟在后面，沒人注意到她，倒是使她微微舒了口氣，察覺有人在看自己，轉過頭去，只見之前在地下停車場碰見的宋先生正在與身旁的人閑聊，不時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一口，微微皺著眉頭。

遵循餐桌禮儀，單從就坐方位已可看出參席人員的身份地位。宋先生高居主位，其余人坐側位與下位，嘉寶得了個便宜，與李總監坐在宋先生的正右手邊。

客人很快到齊，餐廳依次出菜，眾人忙著談天說地，席間滿是笑語聲與高談闊論，嘉寶繼續當著她的小透明，只一個勁兒地夾菜吃。

旁邊不知道是哪位先生的女伴，見嘉寶為人單純，湊近她的耳朵好心勸到：“這里的酒烈，你只飲茶水，無論是誰勸酒都不要喝，實在躲不過，就尿遁逃之?！?/p>

嘉寶心領神會，目露感激之色。

“倒是從未見李總監帶過女伴？”宋先生身旁的男子突然說道。旁邊的李總監正好與同事出去抽煙，只剩下嘉寶一人，顯然是說給她聽的，言辭曖昧，嘉寶一時慌了神。

“我想您誤會了，今日只是因為有要事相商，我才臨時充當了李總監的女伴。我與李總監并無私交。”嘉寶著實想不通，李總監的年紀已足以做她的父親。

“小姐如何稱呼？”

“我姓林，叫林嘉寶?！?/p>

“好名字。林小姐，初次見面，我敬你一杯。”

嘉寶端起桌上的水杯，暗自慶幸之前服務生來時，她特意要了茶水，與對面的男子隔空相望，一干二凈，如同飲酒般豪邁，倒是裝得像模像樣。

無意間側目瞥到，坐在正位的宋先生獨自飲著茶，目光悠然，不知道想著些什么。

等嘉寶再回過神來，杯里已被服務生倒滿了酒，對面的男子還在敬她，嘉寶措手不及，又無法拒絕，只好半推半就地喝下，笑著拿餐巾擦嘴，就勢吐掉大半酒水。

對面的男子還想敬她，服務生一直站在邊上準備著倒酒，嘉寶實在無措，只好假說自己身體不太舒服，要去一趟洗手間。

因為恐懼飯局，嘉寶在洗手間呆了好一會兒，因為太無聊還洗了洗臉清醒一下，而后又仔仔細細地補了個妝，最后實在無法消磨，正準備離去，就看見一個醉醺醺的女人沖了進來，徑直撞上她的肩頭，然后直奔隔間，趴在馬桶上嘔吐。

若是換做以前，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嘉寶一定目不斜視直接離開，可是這次不一樣，嘉寶注意到，此刻躲在衛生間狂吐不止的正是之前在餐桌上提醒她盡量不要飲酒的那個女子。

她于嘉寶有恩，嘉寶拿著紙巾過去，叫了對方一聲“姐”。

“你還好吧？”

女子接過紙巾，擦掉嘴角的穢物，說了一聲“謝謝”。

出了洗手間，兩人在大廳的沙發上坐下休息，明明初初相識，卻覺得十分投緣。

“我叫云碧?！迸幼晕医榻B道。

“嘉寶?！?/p>

“好嘉寶，謝謝你出手相助。”

嘉寶有些羞赧，“不不，云碧姐，我倒是要謝謝你，席間提醒我勿要飲酒。我不過飲了一兩杯，初初沒有感覺，過一會兒才知后勁兒十足，及時趕去洗手間修整，否則定要出洋相?！?/p>

云碧哈哈大笑，問她：“你是李總監的女伴？”

“是的，本來是與李總監談案子的，臨時被拉了過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嘉寶盡可能地解釋了一些。

“李總監除了年紀大了一點，有家室以外，倒是不錯人選。”云碧摸了摸下巴，饒有介是地開玩笑道，引得嘉寶亦哈哈大笑。

再回到包間已經散了席，客人也已經走得差不多。嘉寶找到李總監，連聲說著“抱歉”。

“我身體不太舒服，所以……”

“不礙事，林小姐住在哪一區？”李總監仍舊禮貌。

“我住城南的興山區。”

李總監因家中還有事務而面露為難之色：“我住城北的定安區。稍等，我問一下其他同事是否可以送你一程。”

“沒關系的，我自己回去就行了?！?/p>

嘉寶推拒，李總監因為過意不去，還是執意去詢問身邊的同事，可是都與嘉寶不在同一個方向。

“我住得實在是有點偏遠……”

嘉寶正笑著緩解尷尬之時，一輛黑色勞斯萊斯緩緩停在她的身邊，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傳來：“我正巧順路，捎帶林小姐一程吧?！?/p>

車窗搖下，竟是之前高坐主位的宋先生。

嘉寶連連擺手拒絕：“我待會兒坐計程車回去就可以了，不必勞煩宋先生?！?/p>

“你從這里走下山至少要一個小時，即使下了山也不一定能夠打得到車。”

嘉寶一時不知作何回答，倒聽見李總監勸道：“宋先生說的是，林小姐且上車去吧?！?/p>

嘉寶只得應下，“再見，李總監。”

“再見林小姐，我們再聯絡?！?/p>

“好的?！?/p>

司機出來拉開后門邀請嘉寶坐了進去。

“林小姐住哪里？”坐穩后，司機扭過頭來詢問嘉寶。

“興山區軍行路142號?！?/p>

問完話后，司機這才驅車下山。

宋先生坐在副駕上，望著窗外，嘉寶看不到他的神情，無法猜測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一路上靜謐得相當詭異，嘉寶覺得十分不自在，于是開口問道：“之前好像還有一位秘書先生？”嘉寶想起之前一直跟在宋先生身邊的那個男子。

“你是說軍偉？他飲醉了酒，提前回去了。”

“啊，你們好像很熟哦，我還以為他只是您的秘書?！?/p>

宋先生輕笑：“他是我的侄子，不過也兼任我不務正業的秘書?！?/p>

嘉寶一時又沒有話題，只能跟著傻笑。

“林小姐在何處高就？”

“我是朝陽影視文化傳媒公司的文案策劃?！?/p>

“倒是鮮有聽過?！?/p>

嘉寶倒是不在意：“只是一個小公司啦，也是第一次跟天一集團合作，不過我到目前為止也只跟李總監碰過頭，聽說同時有好幾家公司在競標，不知道是否能夠成功?！?/p>

“事在人為?！彼蜗壬f得十分中肯。

“那倒也是?！?/p>

車子一直駛到小區門口，司機下來為嘉寶開門。

“今天實在是謝謝您了?！奔螌毾蜃诟瘪{的宋先生告別。

“林小姐客氣了?！?/p>

嘉寶目送黑色的勞斯萊斯消失在夜色中，微涼的夜風輕輕吹過，嘉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之前的一切好似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