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書頁上印著作者的照片,下面是兩行冷冰冰的文字:
林奕含
1991-2017
從高中起被精神病和重度抑郁癥折磨至死,她的一生只有一部作品,就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本書是根據她的親身經歷改編的。
乍一看是個很無聊的書名,寫的是傻白甜的愛情故事。
然而,其內容卻驚悚得足以讓人合不攏嘴。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在房思琪13歲的時候,被樓下的高中語文老師李國華誘奸,并且這位老師濫用職權,用盡各種手段讓多名女學生和他發生關系”,與房思琪不正當的性關系維持了五年之久,房思琪飽受肉體上和精神上的摧殘,最后被逼成精神病患者。
這是唯一一本我不敢再翻開第二遍的書,正如她自己形容的那樣“:如果你閱讀時感受到痛苦,那都是真實的;如果你閱讀時感受到美,那也是真實的。”我開始思考,到底造成林奕含/房思琪悲劇的,是什么?
一.
首先,它絕對不是由施暴者一個人完成的。
在書里,推了李國華的禽獸行為一把的,是房思琪屈辱性的“愛”。
無論李國華怎么侵犯她,羞辱她,房思琪都默默地接受了,她沒想過要去反抗,反而在日記里,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是愛。
在采訪里,林奕含一再強調,這是一個關于“女孩愛上誘奸犯”的故事,這里面是有愛的。
為什么?
為什么房思琪要這樣做?
為什么她要接受這一切?
為什么她不說出來?
她是斯德哥爾摩癥候群?
很多人要這樣問。但她該怎么說呢?在這段極度不平衡的關系里,李國華剝奪了她的尊嚴,四面楚歌的房思琪只能說服自己去愛上他,當反抗意識在長期的恐懼和無助下弱化,她已經失去了向外界求助的能力,變成了沉默的羔羊。
聰明如房思琪,“愛”,只是她給自己活下去找的唯一一個理由。
“你愛的人對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嗎?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除了愛,房思琪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所謂的“愛”,為的是去遮掩這一切不合理的關系,這畸形的關系讓她在痛苦中垂死掙扎,如果能擺脫這種痛苦,那么她會覺得自己不再臟。她只能告訴自己 : 她愛他,這一切是合理的。
再往深度想想,是什么,造成了房思琪這種性格呢?
房思琪只有13歲。她的教育,基本上都來自學校和家庭。
可是,在這兩個地方,性都是禁忌。
她的父母,只要求她做個溫順、乖巧的女兒,以后找個好歸宿,卻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如果被侵犯了,要怎么辦?
她的老師,只要求她好好讀書,以后考個好大學,卻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如果被侵犯了,要怎么辦?
剛剛在飯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我們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
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別說性不能提了,就連談戀愛,媽媽都會說,那是不要臉的。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種天真的口吻對媽媽說:“聽說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誰?”“不認識。”“這么小年紀就這么騷。”思琪不說話了。她一瞬間決定從此一輩子不說話了。
其實故事里說的父母關系,和真實生活是有對照的,林奕含也說,父母說她就是看太多亂七八糟的電影,才會變成“這個樣子”,跟書里父母嫌棄女兒的話一模一樣。于是,她選擇“我再也不和他們說我看什么,讀什么,寫什么了。”
于是,在沒有渠道可以宣泄,沒有人可以理解自己的情況下,自尊心極強的房思琪,唯一找到的解決途徑,就是自我消化,自我催眠,然后把一切,當作愛。
愛很偉大,沒有錯。
可問題是,李國華給她的,又怎么可能是愛呢?
那是侵犯、是侮辱、是暴力,無論怎么騙自己,這種丑陋的情感不可能成為支撐生命的東西啊。愛不可能成為垃圾變成寶物的踏板,垃圾永遠只是垃圾。
所以,到最后李國華拋棄房思琪的時候,她就瘋掉了。
房思琪的毀滅,表面上是因為性侵帶來的陰影,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她的價值觀,根深蒂固的中國女性的價值觀。
她的世界里,只有古典小說里的“溫良恭儉讓”,只有對男人的愛和對文學的崇尚,沒有反抗,沒有斗爭。
二.
而在書里,其他女性的命運,幾乎就和房思琪一模一樣。她們無一不是美麗的,聰明的,有才華的。但面對男性侵犯時,她們無一不是軟弱的,無力的,受傷害的。
曉奇,是另外一位被李國華侵犯的少女。
她被李國華拋棄以后,覺得自己很臟。她開始玩交友網站,不停地約炮:
“她不知道她花了大半輩子才接受了一個惡魔而惡魔竟能拋下她。她才知道最骯臟的不是骯臟,是連骯臟都嫌棄她。”
為了報復,她把她和李國華的事情發上社交網站,想以此得到聲援,讓惡魔得到法律的制裁。結果,得到的卻是是一片辱罵:
“第三者去死!”
“還不是自己勾引的!”
? ……
就連父母,也覺得錯的是她,覺得她不配成為他們的女兒:
“你做了這樣子的事怎樣嫁得出去?”
于是,曉奇絕望了,她放棄了,她渾渾噩噩地留在家里,每天唯一的希望,就是找一個愿意接受她的男人…
還有伊紋,一個放大版的思琪,在書里,其實是思琪長大以后的一個投影。
這是作者林奕含做出的一個叩問:
假如思琪沒有被性侵,她長大以后會幸福嗎?
她自己給出的答案是“不,看看伊紋就知道了。”
伊紋是文學博士,但是她嫁給了一個富二代以后,就不再工作和讀書了。
她成為了一個全職主婦,在家里被婆婆歧視:
“肚子是拿來生孩子的,不是拿來裝書的。”
老公有暴力傾向,喝醉酒就會暴打她。而伊紋,一個聰明又有學識的伊紋,一個美麗又沒有任何陰影的女人,卻沒有反抗,默默地容忍這一切。
直到最后,她被打到流產了,她才選擇離婚……
也許這樣的悲劇,讓大家覺得很戲劇化,但是再想想思琪的家庭教育,又好像覺得一切都合乎情理:
這些精致的女孩們,從小就只知道要乖巧、順從,做個好女兒、好妻子,好媽媽,她們有為自己的人生想過別的可能嗎?
三.
這是林奕含在自己婚禮上說的誓詞:
跟B(林奕含的先生)在一起這幾年,教我最大的一件事情其實只有兩個字,就是平等。? ? ? ? ? ? ? ? ? ? ? ? ? ? ? ? ?
我從來都是誰誰誰的女兒,誰誰誰的學生,誰誰誰的病人,但我從來不是我自己。我所擁有的只有我和我的病而已。?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支持多元成家,也支持通奸除罪化。我穿著白紗,白紗象征的是純潔。可是從什么時候,所謂的純潔從一種精神狀態變成一種身體的狀態,變成一片處女膜?? ? ? ? ? ? ? ? ? ? ? ? ? ?
婚禮的時候,人人都會說,「啊,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這句話是多么的父權。他說這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不是說你美。意思是,從今以后無論你里或外的美都要開始走下坡。意思是,從今以后你要自動自發地把性吸引力收到潘朵拉的盒子里。
林奕含是有想過擺脫這種悲劇,只可惜,她最終還是沒能走過。
而書里最讓我惡心和憤怒的,就是把這些女性逼向絕路的,也通通都是女性。
思琪的媽媽,一句“這么小的年紀就這么騷”就把思琪想傾訴的嘴堵上了。
曉奇第一次被侵犯,是補習班的班主任,一個女老師把她親自送到李國華的別墅里的。
把伊紋介紹給富二代的,是一個說打死都不會把女兒嫁過去的張太太,她明知對方有暴力傾向,但卻非常積極地幫伊紋張羅相親。
這一個個殘忍的女人,就像男權社會的捍衛者一樣,亟不可待地,把渴望愛的少女們紛紛往火坑里推。
她們可不希望有什么獨立自主的女性,她們只希望,自己感受到的痛苦,能在其他女人身上都來一遍。只有這樣,她們痛苦才會變得輕松一些。
房思琪在采訪中曾經說到:“我的精神科醫生曾對我說——你是經過越戰的人,你是經過集中營的人,你是經過核爆的人。”
她又說“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不是集中營,而是房思琪式的強暴”
四.
前幾年有一部電影《寒蟬效應》,是根據真實案例改編的。
白白是個看到廣闊的大海都會笑出聲的少女,漂亮到對坐的男生會看著她傻笑。
就像班里所有女生一樣,崇拜著樂團的教授,覺得他成熟,有風度,
與眾不同。
但,只是崇拜。
鏡頭一轉,辦公室里,教授越靠越近。他說可以讓白白留在樂團,不然就滾出去。
然后,被強暴……崩潰……自殺。
自殺未遂滋長了她和教授的流言。這時候,白白害怕極了,但她能找誰?
是那個女兒自殺都不來看她一眼的媽?
還是辱罵嘲諷鄙視她的同學?
她只能找教授,以愛為借口,麻木地自愿維持著這段骯臟的關系。
法庭上,當白白的律師為她據理力爭,說出【強制性行為】的時候。
教授的代理律師一個問題就難住了她。
她只能說是。
為什么?
接下來,她滿心以為會保護自己的教授,說她勾引他。和書中李國華在妻子面前故作愧疚,說是曉奇勾引他的嘴臉如出一轍。
同學們不但不幫助她,在網絡上以各種方式辱罵她攻擊她,連媽媽都說她“不要臉,我怎么會生下你這樣的女兒”。
在法庭上,同是被侵犯的兩位女孩都不肯站出來為白白講出真相,甚至幫教授掩蓋罪行。明明不是自己的錯,白白卻害怕地什么都不敢說,像寒蟬。其他受侵害的女學生也噤若寒蟬。這樣一個體面卻骯臟的生態系統里,每個人都是當事人,可是人人噤若寒蟬。
電影沒有把鏡頭強調在強暴過程中的殘忍,而是集中在白白的自我摧殘、社會輿論的“一邊倒”和艱難的上訴過程中。
在終審時,徐若瑄飾演的白白律師有段催人淚下的臺詞:“當自訴人告訴我,她認為自己愛著被告的時候,我不能說什么。我不能阻止她在庭上說出實話,也不能告訴她那是她的幻覺,因為那是她賴以為生的念頭……我懇請您理解,這不只是一個案子。許多受害人因為畏懼加害人的權勢,而認為自己無能反抗。沒有人告訴她們,能夠改變自己的生活,可以反不公。”
這就是房思琪式的強暴,一場屬于全社會的屠殺。
五.
原來啊,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像力的,一個惡俗的語境──有錢有勢的男人,年輕貌美的小三,淚漣漣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部可冷眼旁觀隨意評論的八點檔。在這個人人爭者稱自己為輸家的年代,沒有人要承認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輸家。
這樣的價值觀很扭曲、很恐怖吧。
但最可怕的是,這些事情不是文學修辭和電影效果,而是真真實實地在發生。
在過去的這大半年里,我們幾乎被層出不窮的性侵犯、性騷擾丑聞包圍著:
高云翔澳洲性侵案
劉強東在美性侵留學生
朱軍猥褻實習生
滴滴兩起強奸殺人案相距僅三個多月
中通快遞員入室強奸案等等等等……
這樣的事情或許每天都在上演,作家蔡宜文說“任何關于性的暴力,都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一個巴掌拍不響,女生自身不檢點 ,穿著暴露、性格放蕩是我見過最毀三觀的歪理。
《素媛》里,躺在醫院里的小女孩哭著問:“我做錯什么了嗎?”
《寒蟬效應》里,蜷縮在浴室角落的白白哭著問:“是不是我哪里做錯了?”
到了最后,大家都只記得性侵的受害者鬧了這么一件事,卻沒有關心過嫌疑人是誰了。
無數的房思琪們在內心哭訴著說:
“明明是他侵犯了我,為什么大家都說是我的錯?”
在TED上,就有人說大家都是喜歡說XXX被性侵了,卻不會說是XX性侵了XXX,這在一定程度上,給了不關注施暴者的一個理由。
關于這點,小說里是這么形容的:
李國華發現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擁護他,愛戴他。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
我想說,害人的不是文學,害人的永遠都是施暴者和旁觀者,是容忍暴力的文化,是對性教育軟弱的回避。幾千年來 “貞操觀” 對自尊心的綁架,眾人的關注與責罵,是這一切讓受害者以為她們有罪。
六.
這就是這個社會,也是林奕含書寫背后的現實。我們這些讀者是幸運的,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可代價呢,總有些人要去經歷。
書中的思琪最后發瘋住在了精神病院,只記得怎么剝香蕉。書外的林奕含,在精神病的折磨下花費八年,耗盡心力寫下了這本小說后,選擇了上吊自殺。
在男權世界里,女人總是被要求像洋娃娃一樣,任人擺布。據理力爭,高聲質疑,勇于反抗,這些品性安在一個女孩身上,往往就成了想出名、不知羞恥的標簽。
這一切看上去都很荒謬,可實際上很多事情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我們的價值觀,依然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以前的男性社會固化了。
于是,在這種單一又傳統的價值觀規訓下,一個又一個思琪誕生了,她們漂亮、聰明,可是卻像一個個搪瓷娃娃一樣,敏感脆弱,她們從來不知道要怎么去反抗。
她們不知道,當被男性侵犯的時候該怎么辦?
她們不知道,當婚姻里面得不到幸福的時候該怎么辦?
她們更加不知道,原來忍耐順從,不是勝利,而是權力和欲望的幫兇。
當然,我們是沒有辦法斥責這些女性不夠勇敢,不夠強大的。
畢竟,錯的不是她們,而是施暴的惡人,和那種“女性就該柔弱、順從”的價值觀。
要對抗這兩者,都是非常難的,但我相信,希望還是有的。
這一種希望,就是女性知識傳遞的希望和力量。
就像林奕含,雖然走了,但她還是用最后的生命,留下了文字,留下了希望: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世界維持它扭曲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