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到的時候已是傍晚。站在車站廣場外,十二月的寒風只需一些些就很冷了,然而我卻不顧,我決意要做出一副楚楚的可人樣。
眼前的這座小城,在灰白的天色下安靜而從容,有些燈光遠遠近近地亮著,幾乎看不到高樓,卻有著讓人無法輕視的精致。空氣清冷得沒有一絲塵土的溫暖。身體有些發冷,我將大衣裹了裹,靴子里的雙腳已經有些無知覺,我不由得在原地踏著步子。他的身影還沒有出現。
“你到了嗎?在哪里?我馬上就到了。。。”他的語氣里有些急。
“到了,在出站口。”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還有恰到好處的淡漠。
白晝里的余溫漸漸褪去,夜晚的風是濃濃的黑,在湖面一絲一絲扯開,然后如幽靈般穿行于湖岸的柳間,長長的柳枝相互摩挲著,像情人間的喁喁細語。白天人聲喧鬧的蘇堤此時靜謐恬靜得像初生的嬰孩。天空中掛著一輪圓月大得夸張,像傳說中的誓言,幾分真實幾分虛情假意。偶爾有些人影飄過,步伐盲目,行為親昵。
湖水深邃得如同女郎魅惑的眼神,幾點藍幽幽的燈光的湖面上浮浮沉沉,像是被誰牽動著。然后,最近處的一盞燈滅了,一個黑魆魆的身影突然從柳樹后鉆出,手里提了一個竹簍模樣的東西——那些燈光竟是些膽大的人趁著夜色在湖邊垂釣。
“有魚嗎?”我問。
“好玩玩的。”那人頭也不抬,匆匆離去。
“坐一下吧。”他拿出一包紙巾,取出幾張墊在長凳上。我們于是坐下。
他的身體離我很近,裸露的胳膊有著堅實肌肉和優美的線條,一種男人特有的味道裹著有些涼意的風包圍著我,不消不散,令人窒息。
“和你想的可有不同?”我言辭模糊,不知道是想問自己還是見面這件事本身,又或者是對西湖的印象?
“莫子既活潑又親切,很招人喜歡。”他毫不理會我的“婉約”。
“你對女生都這般說的吧?”
“莫子是特別的女生。”
黑藍色的湖水融化在深不可測的夜里。月色落在肩上,有些涼意。水邊的風果然要清冷些。他的雙手自然地圍了上來,握住我的雙臂,有些粗糙的指紋摩挲著肌膚,像溫暖的呼吸。。。
一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慢慢走近,任憑之前怎樣的下定決心,我的心還是那么不由自主的開始折折疊疊。幾個月不見,眼前的他竟有幾分憔悴,濃密的頭發有些凌亂,臉色有些黑,胡子似乎也冒出有幾日了。
“風這么大,怎么不到里面等。”我寧愿相信這樣的話是出于禮貌,以及對自己遲來的開脫。
“走吧。”
他來牽我的手。我只由著他。。。他的手還是那樣的溫暖有力,我的心卻不再歡喜。
“莫子,有空來看我吧。”
“如果我來看你,你會怎樣?”
“請你吃大餐,請你看電影,一起散步,走很長很長的路。。。。。”他似乎完全無視我們越來越遠的距離。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認為我這次的到來,而我是下定了心意,見他,說再見,然后,再也不見。
小城的街道寬大而干凈,整條街似乎就我們兩個在走。
“我們先去吃飯吧,前邊有家店菜不錯。”這是要兌現第一項嗎?
店面不大,卻十分整潔,木質的格柵隔出一個個小包間,大概時間尚早,店里一個客人也沒有,老板娘很殷勤地迎了上來。
他問我想吃點什么,我說隨便。包著軟墊子的椅子坐著很舒服。
他快速地點了菜,然后很認真的看我。
“你今天很漂亮。”他眼中的眸子還是那么黑,像個孩子一般,以至于說出任何話來都有種讓人無法懷疑的真誠。無論如何,這正是我想要的。
“你今天十分邋遢。”我毫不留情,臉上卻做出親近的笑意。
但他顯然有些尷尬,隨即又哈哈笑開去,他本就是十分在意自己形象的。我心中有些快意。
“最近太忙了,過段時間好好收拾收拾。”
“嗯,收拾好了泡mm去。”
“不泡了。先把公司發展起來,爭取一年內買車,三年內買房。”他躊躇滿志的神情我卻覺乏味。他什么時候也這么無趣了?
“現在還和家人一起住嗎?”
“沒有了,我媽管得太嚴,受不了搬出來了。就在附近。”
一只熱氣騰騰的陶罐端了上來。
“這個是狗肉,冬天吃了暖。”他用匙子盛了一碗遞給我。
然后又很快上來幾個菜。然后又端上一大缽滿滿米飯。他用勺子盛了一碗遞給我。
最后的晚餐,我們都很認真。。。。我一粒一粒認真地數著米飯,他吃狗肉吃的認真。
缽里的米飯還剩了大半,我已經放下筷子。
于是喊來老板娘結賬。
“103,給100好了。”老板娘相當的爽快。
他卻讓老板娘將點菜單拿來,認真的對了一次,然后付了帳。
我忽然覺得有些難過,開始有些后悔來。
走出來,已是華燈初上。我們決定去看電影。
小城的影院不像我想的那么小氣,倒因為新開不久顯得十分新潮,裝修也相當華麗。大幅的海報和燈箱從門口一直延伸到售票處的大廳。
那會熱映的正是《色戒》。他問我看這部可好。我說正好。
“2張七點十分的《色戒》。”
“情侶座嗎?”漂亮的女售票員抬頭看了一眼我們。
“單座!”我搶著說,心里只覺得某處被觸痛了。
我們相鄰地坐著,我努力只認真的看電影,事實上的確有很長一會我幾乎忘了他在身邊。然而只一個失神,我便又嗅到了那令人窒息的他身上獨有的氣息。一起看電影。。。。。他的話又活潑地響在耳邊。
黑暗中,他忽然來握住我的手,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緊緊地捏著。我的手顫了下,要往回縮卻不能,只用長長的指甲緊緊地抓著他的掌心。我只覺得滿身的堅硬一點點在融化。。。。
燈卻在這時亮起——影片結束了,人群開始往外移動,我們也起身往外走——不知什么時候他的手已經松開。
? ? ? ? ? ? 清冷的街道上,橘黃色的街燈在身后拉出長長的身影。拐角處一家奶茶店飄來林憶蓮的歌聲:
? ? 沒有愛情發生。。。。
? ? 刻意凝視每個眼神,卻看見自己也不夠誠懇。。。。。
“晚上睡酒店還是去我那里?”
“你那里。”我想看看那個和我說了很多親切的話的男人住的地方。
房間干凈的不像個男人住的。門口擺著幾雙嶄新的拖鞋,顏色都極艷。
“有女人來過嗎?”
“我媽有時候會過來收拾。”到底還是有女人幫著收拾的。
“你穿這個,我媽剛送來的,還沒穿過。”他遞給我一雙粉色的。
這些鞋,大概過些時候就有人來穿了吧,只是那時候他還能也這樣說:還沒人穿過嗎。
“你媽最近又給你介紹什么姑娘了?”
“還是上次那個。”
“她看中的一定不錯,你就從了吧。”
“你就這么希望我從了嗎?”
“愛誰誰,反正和我無關。”心意既已決,瀟灑就必須的了。
“唉,莫子生我氣了。”他做出很無辜的樣子。
“呀,別當自己是大情圣了。我看見你就想笑,一點都不生氣。”我笑嘻嘻地看著他,看著他有些落寞的神情我無比快意。
“莫子越來越漂亮了,有男朋友了吧?”他盯著我看。我不知道今天的打扮是否讓他看出了刻意,無論怎樣他的話正是我想要的。
“嗯,要不是你,我都不會這么快有男朋友。”說謊是因為不肯認輸。
“啊,真的有了。”語氣里卻沒有一點意外。這本是他希望的——他常催我找個男朋友,半開玩笑半認真。有時卻又指著自己問我:“你男朋友帥吧?”,滿臉的歡喜與自得——我卻并不討厭。
“聽你的話,找個好人就嫁了。”我依舊笑盈盈。
他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話,好一會擠出一句:“很好。”
氣氛有點冷。這不是我的本意。
“你就坐在這里和我聊天的嗎?”我指著床邊的電腦桌。
“大多時候是躺在床上。”他故意裝作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今晚我睡床你睡地板。”這也不是我的本意。
“這么冷,你舍得?”
我不理他。空調開了有一會了,房間里已經有些熱。
“你先睡吧。。。我去洗澡了。”
等我走回房間,他果然已經躺在床上了。
“你是要我睡地板嗎?”我一邊說一邊坐到床邊。
“那還是我下去吧。”他嘻嘻笑著,卻并不起身。
我也并不惱。我心里是下定了決心。
我才鉆到被窩,他便摟住我。我推開他,笑嘻嘻地說:“今晚什么也不可以。”
“好狠心的女子。”他做出痛心狀。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你。以后你對我來說只是陌生人。”
說出來便是不可改變的決心了。
“唉,我原先想著我們可以做很長久的朋友的。和莫子做不了情人還可以做知己。即使以后各自成了家,還可以一起出來聚聚。”他有些傷感,只一點點。
他的想法天真的讓我可憐起他來。
“不可能。要么在一起,要么再也不見。”
我說的堅決。
“如果你像其他女孩那要纏著我,或許我們就。。。你太驕傲了。”
“何必。。。”我承認他說的沒錯,然而感情可以靠糾纏的嗎,即便可以,那也是我所不能的。
“我喜歡你,真心的,那天夜里,躺在你身邊,我第一次想到了結婚,我對自己說:娶身邊這個女子應該挺美好的。”
或許他只欠我一句真心喜歡的話,既然說出,我便不再遺憾。即便只是“喜歡”。對于下定決心放棄的,只喜歡便夠了。
“真的不可以嗎?”他試探著來抱我。
“不可以。”可是并沒有推開他。
“好,你說不行就不行。。。就摟著。”
他的臂彎溫暖而厚實,且享受這一刻的親密吧,像真正的情人那般。
我們開始漫無邊際的聊著,聊他的大學生活,聊小時候的趣事,聊他的家庭。
當他說起每年過年去拜祭父親的場景,我心中升起恍惚的悲傷,在瞬間蕩氣回腸,幾乎就要流下淚來,卻感到他的雙手來觸碰我的眼,我的心很快閃到一邊——他本以為我會是要流淚的吧。我有些內疚,我猜他有些失望,然而這正是我想要的。何況他的語氣也只是輕描淡寫,我沒理由比他更動容的。
我們都沒有被這有些悲傷的氛圍影響,很快地說開別的去。
“莫子,以后你會記得我嗎?”
“不會。”我回答得干干脆脆。
“唉,也許以后我會后悔,悔不該當初。。。。”
我心想“何必”,能預想的遺憾卻無妨做著當前的決定,可見這樣的預想多么無聊多么不夠真誠——他始終不夠真誠,且毫不掩飾。
我無意于演一場傷感的分別戲。我翻身騎到他身上,捏捏他的臉。
“嗯,是這個樣子的。”我自言自語,無視他是否能聽懂。我猜我當時的眼里是既柔情又嘲弄既親切又挑逗既大膽又羞怯的。
“我想你了,莫子。”
我感受到了我身下的他的身體的沖動。我俯身湊到他臉龐,親吻他的額,他的眼,仔細地。。。
他有些不能自禁,伸手攬我,我推開他,雙手按住他的胳膊,然后繼續親吻他的肩,他的胸膛。。。
直到他幾乎要用蠻力來將我推倒,我忽然停下。
“Game over!”我的手輕輕滑過他的小腹,然后翻身倒在床上。
“你個狠心的小妮子!”語氣里并沒有責怪,卻仿佛還有幾分贊嘆。
房間里開始靜下來。我終于還是無可逃脫的聽到心里升起的一聲嘆息。忽然覺得好累好疲倦,我將身子縮進被窩,枕在他的懷里,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我開始懷疑:也許我也從未真誠地想得到過他。
“以后你會尋個怎樣的?”我仰起臉問。
他松開抱住我的手,深黑色眼眸里滿是迷惑人的真誠,像是十分認真地想過。
“一定不如你有趣。”
他的回答讓我如此悲傷。事實上,無論他回答什么,我都將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