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有人敲門,還喊了一句什么,朱小彩沒聽清。只看奶奶回了句“來了”,就拿了個干凈袋子走到廚房,從籠屜里拿了四五個胖饅頭裝進去。
朱小彩跟著奶奶走到門口,開門后,借著門框上昏黃的燈光逐漸看清,是住在村南邊的阿風,村里人都喊他傻阿風,朱小彩沒看出來阿風哪里傻,只聽說他原名叫阿瘋,后來村干部登記時隨手寫成了“阿風”。
“直接放這個袋子里吧?!彼昧艘粋€二手的面粉包裝袋。朱小彩看他把饅頭拿出來扔到自己大袋子里,又把小袋子還給了奶奶。
“夠吃嗎?”奶奶問。
“夠了,我還要去別家要一些。”
每年的年二十九,他都會挨家挨戶要一些饅頭,但村里人都知道阿風要飯也是要面子的,只去年紀大的人家,家里是新媳婦當家的從來不去。
奶奶想了想,吩咐朱小彩再去拿幾個菜包子、肉包子來。朱小彩遞給他的時候,看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包子放進去,阿風連聲道謝后,將面袋子一把扛在肩上走了。
朱小彩問奶奶:“阿風多大了?”
“不知道。”
“阿風是從哪里來的?”
“不知道。”
“他的家人呢?”
“不知道”
朱小彩想,還真是一問三不知。不過看他的樣子也實在看不出來,臉上臟兮兮的,頭發也像鳥窩,只有一雙黑黝黝的眼珠顯著精氣神。
上了六年級后,因為父母去外地務工,朱小彩一直跟著奶奶生活,這半年,她見過阿風好幾次,每次他都遠遠地笑著,沖她點一下頭。
阿風住在村南邊,一個三戶人家圍成的U字型的拐角處,泥塊圍成的小院子里,只有一個能遮雨但漏風的屋子,剩下兩間一個沒有屋頂,一個只有半截墻。
他平時以撿破爛為生,鄰居們說經常在早上五六點看到他在縣里鎮上撿垃圾,一天他撿回來一只小狗,還有一天撿回來一只橘貓,這些村里人都沒在意,直到那天他撿回來一個媳婦。
朱小彩被小伙伴們拉著去看熱鬧,幾根木條編成的半米多長的門口堆滿了人,朱小彩他們仗著個頭小擠到隊伍最前面,看到院子里坐著一個女人,那女人留著和阿風一樣的發型。
“喂!”人群里有人戲謔地喊了一嗓子。
女人抬起頭,臉上倒是白凈,只是神情看起來很奇怪。
“原來也是個傻子!”
“這不絕配嘛哈哈哈哈”
人們鬧著吵著,阿風從屋里出來,端了一碗湯給那女人。女人笑嘻嘻地接過來,背對著人群吸溜吸溜地喝著,喝到碗底還有剩余,就手伸進碗里,將米粒往嘴里扒拉。
“阿風,哪里撿的傻媳婦?。俊?/p>
阿風笑著,并不在意大家對他的取笑,說:“不是媳婦,是看她可憐?!?/p>
大家嘻嘻哈哈了半上午,人群才慢慢散開。傻媳婦后來被大家叫做“瘋媳婦”,朱小彩能看出來她不是很正常,但她是個能干的女人。
去村南邊找朋友玩時,小彩經常能看到她扛著扁擔去挑水,隔一段時間路過阿風家,發現換了不漏風的門窗,再隔一段時間路過,發現那個沒有房頂的房子里拴著一只小羊,后來院子越來越干凈,兩棵樹之間的晾衣繩上晾著破爛但干凈的男女的衣服,越來越像一個家的模樣。
有次又看到瘋媳婦去挑水,小彩同班同學楊槐提議,他們提前爬到他家房頂上,等瘋媳婦挑水路過,就往她水桶里扔石子。
對于此提議,大家都表現得很興奮,因為他們覺得瘋媳婦罵人的樣子很搞笑。朱小彩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跟著他們上了房頂。
看到瘋媳婦的身影出現在巷尾,他們激動起來,手里攥著奇形怪狀的石頭、泥塊,等瘋媳婦來到他們視線下,瞬時,四五個人齊開火,扔完就藏在房檐后。
朱小彩沒敢扔,但也跟著躲起來,只聽到瘋媳婦在墻外嗷嗷大叫,聽不清在說啥,憤怒地胡言亂語著。等到沒動靜了,她探出頭,看到瘋媳婦又轉身走向巷尾。
楊槐沒玩夠,拿起一個石子朝瘋媳婦的背后扔去,剛好砸到她,她抖了一下,回頭又罵,然后重新挑起擔子走遠了,罵人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們真無聊?!敝煨〔士粗傁眿D的背影心里有些不舒服。
“你不也扔了?!睏罨闭f。
“我沒有?!?/p>
“誰信呢”,楊槐向其他幾個人使眼色,“反正我們幾個看到了。”
后來他們隔一段時間就欺負瘋媳婦,朱小彩不愿意跟著,楊槐就威脅她,如果她不跟著就告訴全班同學她欺負一個傻子。
村里都說楊槐爸爸在外面賺了大錢,每個月給家里兩萬,楊槐在班里也越來越豪橫,就是一個混世魔王,大家都怕他,背地里叫他“楊壞”。朱小彩也有點害怕,只能繼續“為虎作倀”。
直到有一天,朱小彩坐在家后面的旱橋上看書,看到阿風拉著板車往這邊走,她心有愧疚,不敢看阿風,想起身回家時,被阿風遠遠的一句“小彩”叫住。
朱小彩不安地等他走近,他單手握車把,另一只手在板車里翻找著什么。
“啊,找到了。”他說。
朱小彩一看,是一個報紙包著的東西。她接過來,揭開報紙,看到幾本八九成新的書。
“送你,你愛看書?!彼χf。
朱小彩這才注意到,阿風的臉洗干凈了,胡子也剃干凈了,看起來比她30多歲的班主任還要年輕。
“對不起?!苯涍^一陣的心里掙扎,朱小彩終于說出了口。
阿風表情沒什么波動,像是知道一切似的,“我知道小彩是好孩子,好好學習哦?!?/p>
板車上塞得滿滿的,看得出來阿風對于今天的收獲很滿意,他說完就拉上車子走了,朱小彩看著手里的幾本書,暗下決心:她不會再和楊槐他們同流合污!
但與此同時又想到,她一己之力根本無法阻止楊槐他們繼續欺負瘋媳婦,對于這樣的無力,她再次陷入難過中。
很長一段時間,朱小彩都沒再去村南那邊,楊槐也沒來找她麻煩。
暑假第一天,朱小彩睡到自然醒還想再賴會兒床。奶奶和她的老閨蜜在院子里聊天,說到瘋媳婦昨天半夜把房子點著了……
朱小彩愣了一下,突然竄起來,穿上拖鞋就往外跑。
“干啥去呀?”奶奶的聲音瞬時就被甩在耳后。
氣喘吁吁停在阿風家門口,眼前已是黑黢黢一片。朱小彩又轉身跑開,停到楊槐家門口。
“楊槐!楊槐!”
喊了好幾聲,楊槐才睡眼惺忪,雙眼紅腫著走出來。
“喊魂呢你……”
朱小彩上前幾步,靠近他,盯住他的眼睛,低聲問到:“是不是你們干的?”
“什么?”楊槐沒聽懂。
“阿風家著火了?!?/p>
楊槐的眼睛始終沒有完全睜開,“我知道,但跟我有什么關系?”
從他的神情里,朱小彩看出來不是他做的。再無二話,轉身走開時,她聽到楊槐在身后喊了句:“朱小彩你少管點閑事?!?/p>
再回到阿風家,朱小彩看到阿風和瘋媳婦正在院子里收拾,倆人與這黑乎乎的環境都快融為一體。
“你們還好嗎?”朱小彩站在門口,看了一圈,這個家也就剩下這個門和一圈的土圍墻,“咩”得一聲,朱小彩注意到墻角,哦,小羊也還在。
聽到聲音,阿風和瘋媳婦都轉過頭,瘋媳婦看到她,嘿嘿嘿笑起來,露出的牙都是黑的。
阿風走過來,笑著說:“人沒事就是好的?!?/p>
“房子呢?”
“收拾收拾還能住?!?/p>
阿風走回去繼續收拾破爛的院子,朱小彩看了會兒,發現自己也幫不上忙。
“哦對了……”阿風又想到什么,轉過身,“你如果見到楊槐幫我轉達一聲謝謝,昨天晚上他幫著滅火,我都沒來得及謝謝他,他就不見了?!?/p>
“楊槐?”朱小彩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
回家的路上,朱小彩百思不得其解,腦子里對楊槐的認知出現了分歧。后來才聽別人說,阿風家著火的那天半夜,楊槐的爸爸因為偷盜被警察帶走了。
朱小彩上了初中后,一周回家一次,關于阿風后來的事情,都是在村里的路上斷斷續續聽說的。
半年后,瘋媳婦不見了,大家猜測她死了、丟了,又或者被阿風賣了……
后來的某一天,朱小彩看到阿風牽著一只羊走來,依舊是看到她,遠遠地笑著點一下頭,依舊是最初見到的那樣,臉上臟兮兮的,鳥窩一樣的頭發,只是黑黝黝的眼珠不再那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