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鵑——黛玉世界里最后的支點

民謠歌手馬頔有句著名的情話:如果全世界都對你惡語相加,我就對你說上一世情話。當你眾叛親離,危在旦夕,總還有一個人,背對著全世界走向你的人。更多的人感受到這份可貴的感情可能不是在情人身上,而是在朋友身上。臺灣人愛對朋友講一句話,我撐你,我想,這個“我撐你”的意思就是說,在全世界坍塌之前,總還友情這個支點。

每每被這種感情感動,就像《甄嬛傳》里,無論甄嬛怎么身世跌宕浮沉,總還有沈眉莊這個支點,在《紅樓夢》里,無論寶玉怎么不中用不爭取,任由孤女林妹妹的婚事無人主張,卻還有個紫鵑在替她著急。

紫鵑是林黛玉的貼身丫頭。小說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大約是九歲左右,母親死了,父親林如海無法照顧她,就從蘇州帶了一個老婆子、一個小丫頭雪雁,北上投靠外祖母。到了賈府,賈母覺得她身邊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就特別從身邊挑了一個二等得力的丫頭鸚哥去照顧黛玉,從此鸚哥改名紫鵑,成為林黛玉身邊的貼身丫頭。

漢字有長久的文化記憶,紫鵑使人想到杜鵑,是一種花,也是一種鳥,是李商心托是李商隱詩里的“望帝春心托杜鵑”。古蜀國的帝王化作鳥,一聲一聲啼叫,把春天叫回來,叫喚到噴出鮮血,血染紅了花,因此鳥叫杜鵑,花也叫杜鵑。《紅樓夢》的作者用心給人物角色取名字,一兩個漢字,也就有了讓人聯想的隱喻典故,不一定是刻意的象征,但與人物的個性身份若即若離。紫鵑從鸚哥改名,似乎也暗示了她與林黛玉此后肝膽相照的情誼關系。

雪雁年紀小,也比較天真,無心機。紫鵑服侍林黛玉之后,可以看到她處處對林黛玉細心周到的照顧。第八回,下雪天里,寶玉和黛玉到梨香院探望寶釵。雪雁送了取暖手爐來,還說:“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作者細心,讓讀者知道紫鵑服侍照顧黛玉的無微不至,雪雁想不到的細節,紫鵑都想到了,黛玉出門做客,紫鵑的心思也都還在黛玉身上。

在《紅樓夢》中,林黛玉是不太團結人的,但她與紫鵑的關系,卻相處得十分融洽。黛玉與紫鵑之間,名為主仆,實為良友。當然,這種關系的確立,我認為更多地取決于紫鵑的為人和性格。在全書中,紫鵑不僅在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黛玉,而且在心理上也給黛玉以莫大的安慰,時時事事為黛玉考慮。她因憂慮黛玉父母雙亡婚姻欠事無人主張,甚至險些闖出大禍。

最重要的情節在《紅樓夢》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詞試忙玉”,紫鵑一片真心為黛玉,故意謊稱黛玉要回蘇州,以試探寶玉。結果導致寶玉急痛迷心,人事不知,全家驚動,最終解鈴還須系鈴人,在紫鵑的侍奉勸說下,寶玉方才解開心頭的死結。通過這一事件,紫鵑雖然吃了不少苦頭,甚至遭到眾人責罵,但她卻無怨無悔,并因了解了寶玉對黛玉的一片真心而感到由衷高興。

紫鵑因此私下里勸說黛玉:“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性情都彼此知道的了。”作為那個時代的大家閨秀,黛玉和《西廂記》中的崔鶯鶯一樣,也“有許多假處”。當她言不由衷地啐說紫鵑“還嚼什么蛆”時,紫鵑又說:“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并勸黛玉:“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趕緊拿主意要緊。由這一番披肝瀝膽的衷腸話,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紫鵑不僅是一個明白人,而且她也確確實實“是一片真心為姑娘”。

小說第五十七回,當薛姨媽說要為林黛玉和賈寶玉提親時,“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么不和太太說去?'”其焦慮之情,絲毫不加掩飾。

紫鵑對黛玉的感情,并不是身份地下的丫鬟對貴族小姐的忠心,而是一種是真摯的關心和愛護,是諍友式的。

《紅樓夢》第三十回,當寶玉和黛玉大鬧之后,紫鵑并不護著黛玉,反而勸黛玉說:“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當黛玉說她“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并反問“我怎么浮躁了”時,紫鵑說:“好好的,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豈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么樣。”

不但說話在理,將事件分析得頭頭是道,而且還敢說自己的主子“有七分不是”,是“小性兒”。同回中,當寶玉來叫門時,黛玉下令:“不許開門!”紫鵑又說:“姑娘又不是了。這么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說著,不等黛玉同意,便出去開門。

黛玉高傲,不聽人勸,大概也只有紫鵑可以在她面前說一兩句重話,勸解針砭。黛玉表面上不一定服氣,心里卻也知道紫鵑是為她好,說的都是至情至性的話。

而當黛玉垂危之際,林之孝家的奉命來叫她到寶玉、寶釵的婚禮上去“使喚使喚”,她卻嚴詞抗命:“林奶奶,你先請罷。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林之孝家的若把這番話傳給賈母、王夫、王熙鳳等人會有什么后果?不用說,輕則遭到責罵,重則被趕出賈府。聰明如紫鵑,自然不會考慮到這種后果,但是對林妹妹情之所至,拒絕的讓人叫好。

林黛玉六歲父母雙亡進賈府,小小孩童已經學會“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跟寶玉的感情是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跟別的親戚們的感情終究上隔了一層,唯有紫鵑,不僅能對她盡心盡力,而且能在關鍵時刻給她情感上的溫暖,在紫鵑那里,林黛玉是安全的。

可憐瀟湘妃子,孤苦無依,身世飄零,可是側身一靠,總還有紫鵑這個最后的溫暖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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