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爺,雪下得這么大,山上肯定也都是雪,路不好走,咱們就別出去了,在家烤暖罷。”隱竹一邊接著宋固遞過來的物件,一邊苦著臉說道。
“就是下這般大雪才要出游,正是賞山中雪景的好時候。”宋固興致勃勃地說,自己親自收拾起了東西,“這個罐子要帶著,山上的雪定然純凈,采一罐回來泡茶。”隱竹伸手接下來了。
“拿好您的暖爐罷……就拿了紙筆不帶暖爐,山上那么冷,我看您怎么伸手寫字。”待宋固被服侍著穿靴子,隱竹絮絮叨叨地在后面撿漏著收拾。
“固哥兒一個人這是去哪啊?”一個婦人正在院子梅花樹下。
“山上看雪去。我去后廂找祥泰,沒見到。”宋固笑得朝氣,冒著兩顆小虎牙。
“是那年前來咱家的張禎(字祥泰)吧。定是又陪清婉去了,他偏愛往咱們二小姐那湊,怕不久咱家就有好事了。就是人出身不太好,也就說能科考才能留在家的。雖你總說不愿科舉,但若是論起來,我看咱固哥兒最聰明。我還記得前兒你給老太太抄佛經,都不消看的。”
“二嫂子可休提佛經了,我娘聽見了準又念叨我。”宋固整了整衣角,抬腳準備走,“我先走啦,回來我給您送老字號的小糕點。”
“不勞你呀,自己路上小心點。”
隱竹在后面鞠了個禮,給宋固撐著傘走了。
“爺您慢著點。”隱竹邊注意著腳下邊看著宋固。
“不用擔心我,我這幾年的功夫也不是白學的。”宋固不在意腳下的路,只一個勁兒地上。
雪停歇了,山上全都被染白了,刮起山風,樹上的雪簌簌地掉,比下雪的時候還要大。
到了半山腰,宋固一躍,跳上了一塊平坦的雪地上去,原先氣派的屋舍也只是白茫茫的一點。
宋固直抒胸臆,轉頭催促隱竹:“快拿紙筆來,我現在有無限詩意情懷。”
隱竹上不來這個臺子,被催得有些著急,一腳踩空,跌到了雪坑里。
“哎,隱竹!”宋固也顧不得噴薄而出的詩情畫意,下去拉隱竹。
主仆倆找了個倚靠的地方修整。
宋固拍去隱竹身上的雪,但大半的衣襟已經被濡濕了。
“你這非要發燒不可。”宋固有些擔心。
隱竹松了懷里的包袱:“不礙事的,東西都沒掉。”
“管東西作甚。”宋固氣,“家里都有,就是丟了也沒事。這就回去了,下山路遠,你堅持堅持。”說著把暖爐塞給隱竹抱著。
修整了片刻,再看隱竹已是有些迷糊了,宋固摸了摸他的頭,確實燒了起來。
正焦急間,卻見山上有個建筑,看得不太真切是個什么。
2
若是個人家便去求他換個清爽的衣服給隱竹,宋固這般想著,扶著隱竹便往那處走。
近了一看,是個道觀。
開門進去卻是只有一個年輕的道士,身材筆挺,已然見了些仙資道骨。
“這位道長,可否容留我們進來歇歇腳?”宋固扶著隱竹,講了下他們的遭遇,“小生宋固。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貧道姓宗。”道士主動給他們了些干凈衣服,到了客房安置時,隱竹已經睡過去了。
“你這朋友應當是患了風寒,我去煎藥,你給他喝了,便能下山了。”他說。
“多謝道長。”宋固起身,跟著道士一起出去。
“這道觀這么大,只你一人嗎?”宋固問道。
“嗯。”
宋固起身圍著道長轉了轉,又仔細觀摩他的容貌,“當真像仙人一樣,我小時便聽聞山上道觀有個樣子及冠的道長,偏我上來遇到,我看你連二十也不到。真真是仙人修道,能保容顏不老。”
“那怕是我師傅,他前些時候云游四方去了。你早來幾月便能遇到,偏不巧。”小道長說話的聲音也像雪一樣清冽,“我被他收養,到了這時能自己打理這道觀了,他就下山去了。”
“那我與你歲數相仿。”宋固又端詳了會兒,不舍地移開目光:“我小時有個玩伴,乳名叫明堯。他家有位叔叔豐神俊秀,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今日見了道長,才知原來天下好看的人竟然長得差不多。”
正說著,宋固抬頭看他,卻見那年輕的小道士不知追憶什么的般有些出神,還當沖撞了他:“是宋某唐突了。”
“無妨。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道士半闔眸,恢復了神態。
“道長說得是。”宋固想起來,明堯家后來因罪被滿門抄斬,也是難過的事,便是有些冷場了。
他起來訕訕地跺了跺腳。
道長扇了扇煮藥的爐子,拿了個葫蘆扔給宋固:“我釀得酒,喝著取暖吧。”
“謝謝。說起來,我上山還拿了個罐子,想要來山上帶點雪呢。”
宋固喝了一口。
“……這里外面有個林子,會方便些。”宋固看著他煮好藥,喂給隱竹喝了。
宋固應下,不一會兒便回來,罐子已經裝滿了雪,他手凍得有些發紅。
待到隱竹轉好,人已經有了精神,可以趕路了。
“十分感謝道長,我們這就下山去,這有些錢帛,算是一些心意。”宋固遞過去,道士卻不接。
“受之有愧,不過是一碗湯藥。”道士說道。
“于道長而言只是碗湯藥,但于我們而言,已經是救命之恩。若是沒有得到及時救助,怕是隱竹現在已燒得糊涂了,我們能不能下山還未可知。”宋固執了個禮。
如此推拒幾次,也沒給出多少,倒是宋固裝雪的小罐子,對方收著了。
“這雪也是道長門后的雪,如此不像我給了道長東西,倒像是還了道長。”宋固嘆了口氣,將幾個錢幣偷塞進了罐子里。
“你可潛心修學幾年,當厚積薄發……”道士想再說什么,抬眸看了眼宋固。
“雖我在讀書,但我娘總說看些旁門左道……我本是不愿考取功名的,偏世上只一條途徑評判人嗎,像道長這般就挺好。”宋固笑著回應。
“若我閑下,還可上山尋你嗎?”宋固有些不舍。
“不必特意而來,自有再見的機會。”道士說道。
明明在山上呆了幾個時辰,合當傍晚才是,天還亮堂著,才是下午,冬日的太陽還在天邊散發著總也暖和不起人來的熱度。
宋固買了包點心,攜著身體已經完全大好的隱竹,歸家去了。
3
背完了《清靜經》的宋固興沖沖跟隱竹說:“道家的書有意思極了,那老子啊……”
隱竹苦著臉說:“爺,您忘了之前沉迷佛經還被老爺罵嗎?”
“那是佛經,這是道家,不一樣。”宋固話剛說完,宋夫人便踏了進來。
“沒一個省心的。”宋夫人不看他,只說了這句。
“娘,我不過是不想考功名而已,旁事多省心;還有我姐多貼心。”宋固嬉皮笑臉道。
“別提你姐!”宋夫人說
。
“我姐怎么了?”
宋夫人并不答話,沉著臉拉他過來問道:“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張禎是誰?”
“娘你怕不是糊涂了,祥泰在咱家住了這許久,怎么不認識他了?”宋固覺得疑惑。
“天天就知道玩,人都看不住!”宋夫人敲了一下宋固的頭。
“娘……到底是如何了?”宋固一頭霧水。
“你姐她……懷了。”宋夫人咬著牙說道。
“這是什么話啊,姐還未出嫁怎么就能有孕了?!”宋固心頭一震。
“還不是你們那張禎干得好事。你爹可憐他年幼便沒了父母,留在家里一塊讀書,他可好,想當你姐夫還干這等齷齪的事!”宋夫人說著便要抹淚。
“娘你先別著急,我看祥泰也不是那樣背信棄義的人,我這就修書給他,商定婚事。”宋固想了想,勸慰宋夫人,便打算回房寫信。
“去你爹那屋寫,寫完給你爹掌掌眼。”宋夫人擦了擦眼淚,“我這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偏不安生。”
話說張禎會試完入殿試,便高中榜首,丞相家中有位待字閨中的女兒,相中了張禎。他便有意忘了宋家女兒宋清婉,意圖與宋家斷了聯系。
宋家氣氛愈發沉悶。
“大夫怎么講?”宋老爺跟夫人搭話。
“蜈蚣、牡鼠、水蛭……這些都是墮胎的藥引子,若是藏紅花什么還好,只是這些實在是可怕的東西。”宋夫人埋頭看大夫寫的藥方。
“再可怕也不如未嫁先孕可怕!”宋老爺高聲說道。
?“都怪你,非要說那鬼張禎是人才,留他在家,惹出這些事端。”宋夫人道。
“這……誰能想……哎。”宋老爺連連嘆息。
“前幾日陳家一個丫鬟打胎,命都沒了。這名聲不好總比沒命好吧。”宋夫人想起來前些日子當笑話聽的事,不免悲從中來。
宋老爺踱著步子,嘆了一聲:“念她是女孩,這給她起名叫‘清’,也最后沒有清白……哎,都是造化。”
家中派了小廝上京去找張禎,本來宋固也想同去為姐姐討個說法,被宋夫人攔住了。
“娘!”宋固氣急。
“你要是想給你姐出頭,就先考功名!”宋老爺呵斥道。
雖有不忿,宋固亦知無法,便絕了此前宋夫人稱之為旁門左道的東西。
他在家中懸梁刺股刻苦讀書,欲參加下一屆的科考。
4
孩子終究是生了下來,是個男孩,也沒有起名字,只一個乳名越兒。
京城那邊石沉大海,再杳無音信。
“你便上了科舉又如何,科考三年一次,你考中已是三年過去,我就是當妾都當得不能名正言順……”宋清婉哭紅了雙眼。
連宋清婉都認命了,只是宋固始終咽不下這口氣,在學習上愈發刻苦。
再三年科舉,宋固雖然不是狀元,但榜眼也已經足夠顯眼了。正當家里高興之時,宋固卻被一紙調遣了。
還未見到張禎,宋固便被算計得清清楚楚。
勾結罪臣,念是初犯且并未有什么行為,初進朝廷便從輕處理,說起來張禎還在朝堂為他求情呢。
宋固一臉死灰,本以為年少得志天高海闊憑魚躍,卻不成想連第一步都未跨出去,他是故鄉第二個寫上這榜單的人,卻也沒有人再說句恭喜。
5
第二年宋固回鄉,回去當天,家中便為越兒生病的事情鬧得焦頭爛額。
本來越兒是跟著他的娘親宋清婉一同居住,但宋清婉察覺他生病了也不告訴旁人,藏著捂著,只直言報應云云,倒是比越兒還像個病人。
后來還是宋夫人發覺不對勁,忙請了郎中到家中,但病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治療時機,給耽誤了,尋常郎中也束手無策。
后來聽聞隔壁地方的道長專治疑難雜癥,便差人去請他們做道場為越兒祈福治病。初時倒真有些效果,但沒過幾天,越兒的病又反復了。
宋夫人又差人去請道長,那道士只派了個道童傳話:“需入我道門靜養才能根治這病,但要尋個有緣的師傅不易。”宋夫人想,越兒若能夠根治這病,去道觀長大也未嘗不可。
再同那道長商議此事,端的是仙風道骨,卻要眾多錢財才能收徒。
?“我看他分明是想坑錢,算得什么道士!”宋固說道,“又不是他一家道觀,我也認得道士!”
“你上哪去認識的道士,別搗亂!”宋老爺說道。
“隱竹知道,我前幾年上山遇到的,下山回來隱竹還又病了幾日。”宋固說道。
“什么?”隱竹迷茫地回望宋固。
“你記得那道長吧?”宋固問他,“長得仿佛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
“爺是咱這長得最好看的人,怎么可能有比你好看的人。我們不是直接下山的嗎,哪來的道長?”隱竹實在是沒有印象,仔細去想好像是忘了什么,但也記不得到底是什么。
“你還喝了人家的藥呢!”宋固有些氣急。
“可能是我病糊涂了吧,您見著了便是有了唄。”隱竹退步。
宋固自己帶著越兒上山,再次敲開了道觀的門。
“道長……此次前來實在是不情之請,愿您幫忙看看這孩子的病……”宋固說道。
“你進來吧。”道士說道,似乎相見還是昨日,他一開口,宋固便覺得仿若熟識,全然沒有隔閡。
“雖我不很精通醫學,但我這有份方子恰好能治這病,也不能急,并不是快速見效的。”道士研磨寫了個方子,“要仔細照看,落下病根以后總要反復。”
“實不相瞞,我這外甥在家也無很多人上心,我在外地也多有不顧,實在是慚愧。”宋固頹廢道,“我那姐姐,似乎已經不想有這個孩子了。”
道士并未說話,只是聽著宋固絮叨著這事情。
“偏我娘心軟,也只是不能顧及太多。我想把他先寄養在這里,等病完全好了我們再接回去。”
“若你們方便,不愿意照看這孩子,可放在這道觀,拜我做師傅,入我道門。”道士講道。
“只是越兒的出身……”宋固說。
“無妨。”道士說,“既然我開了口,便能背負他的全部。”
“若我姐……也罷,不論經歷了什么,究竟是我們家對不起這個孩子了。”宋固最后看了眼越兒,“不怕道長笑話,此前遇上道長后我還曾點燈夜讀,日夜思想,拜入道門,只是我與道家怕是福薄。如今我已經做官半年,這話提起也實在沒有意思。我這外甥能來,也算是……還是多謝道長了。”
“道以無心度有情,一切方便是修真。”道士轉過身去,念了句揭語。
6
這些年流連輾轉,幾經沉浮,朝堂也重新洗牌,宋固調往京城。
他在朝為官十幾載,早已忘了年少不愿科考時的感情。后來宋家舉家遷京,宋清婉嫁了個外地人,已與故鄉鄉親久不聯系。
從前的事情早已不再被人提起。
年近四十的宋固恰逢機會路過家鄉,聽一個少年人在那爭執:“山上真的有,我親眼見的那年輕道士!”
“騙人的吧,誰都知道這邊十里八鄉只有外邊一個道觀,還是個假的,年前鬧出人命被官老爺鏟了……你若是想做道士也不要這么誆我們,做不成也沒人笑話你!”
回憶起當初年少時遇到的山中道士,宋固心動,想到自己那命苦的外甥,便帶著幾個隨從上山,找尋半天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家道觀了,還欲尋找,卻已體力不支。
“看來今日是無緣了罷,就連我那外甥也不得見了。”宋固嘆了口氣,年少時的經歷恍然一夢,若是當初做了不同的選擇……人生又哪里有什么選擇的余地呢?
那此前爭執的少年上山,見了宋固,不免多看了幾眼,喃喃幾句:“有些面熟,仿佛是哪里見過的……”
他收回視線,繼續上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