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如果沒有明天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聯合征文【品】之“謊”。

歸家

當我再一次踏上這潮濕而柔軟的土地,站在這大山里的破敗平屋前,我隨手將一個雙肩包丟在了屋前的雜草里,就這樣枕著雙肩包仰天躺了下去,并深深地吸了一口熟悉而清新的空氣。這里草和樹,都比城市的長得高而粗壯;這里的房子,每一間都隔得很遠,遠到需要走半天的山路。而且這里的房子都建得很奇怪,材料拼拼湊湊,不僅漏風還會漏雨。其實,我本可以從市里打車過來,雖然一般司機都不愿意進山,但只要錢給得多,總有幾個缺錢的司機愿意接這趟活。或者也可以租個車,甚至買個舒適的越野車,畢竟現在我的經濟狀況已經允許這樣揮霍了。但是我最終還是堅持用自己的雙腿走進大山,來到了這里,盡管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太允許走這么多的山路。我想,幾十年前,我就是靠自己的雙腿走出的這里,那這一次,就再走回來。

幾天前,胡醫生表情鄭重地給我下最后通牒的場景依舊在我腦海里回蕩,那幾個扎心的字眼和所剩無幾的時間,都像是一根根分外冰冷的鋼釘,深深地扎在我那顆尚在跳動的心臟上。我試想過無數種死亡的感受和場景,可當它真的以這種猝不及防的方式到來的時候,我還是覺得那么得可笑和難以接受。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故鄉,這個我不愿提及的貧瘠而落后的地方。這里的死亡,似乎永遠比城市里的輕,大家似乎都是那么坦然地接受著它;面對死亡,大家似乎也永遠沒有城市里的那種歇斯底里。我沒有將死亡的信息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家人和朋友——如果那幾個人也算朋友的話。我簡單收拾了些行李,留下了一張出去走走的紙條,然后爭分奪秒地坐上了那架飛機去往生命開始的地方。

我隨手看了眼手機,電量還剩三分之一,這里沒有地方可以充電。不過,也不需要,我知道手機在很長的時間里不會響起。無論是死神在給我下最后通知前還是拿到那個可惡的單子后,我知道只要我離開了工作,那身邊就會立刻變得安靜。那個被稱為丈夫的男人,估計要過好幾天才會發現我的出走,而正在上大學的兒子,叛逆而冷漠。他們都不是那種善于表達感情的人,或者說他們對我的感情,其實早已在生活中消亡殆盡了。

正當我放下手機準備枕著雙肩包想感受一下這山里的空氣的時候,手機響了。兒子發來的短信,沒有任何問候,只是冰冷地向我討要明明不久前剛給過的生活費。我想著他這出手大大咧咧的毛病遲早要好好教育一下,可是遲早,我還有時間嗎?于是沒有理會信息,我閉上了眼。我想思考些什么,想想如何交待后事,或者猜想一下大家的反應,可思緒始終雜亂無章,像是一團被打亂的毛線球,怎么也理不清楚。我明明應該是個睿智的人,盡管家庭關系一團糟,盡管大家都覺得我拒人千里,可總歸不能否認我的理性與智商。但此刻,那個我引以為傲的頭腦,像是生了銹一般怎么也不聽使喚,思緒亂沖亂撞。

于是我緩緩站起身來,審視起眼前的屋子——這個我幾十年前生活了很長時間的地方。這里的一切,除了倒了半邊的院墻和將到膝蓋的雜草外,似乎都脫離了這個世界的時間束縛。這是一間只有兩開間的小平房,和這里大多數的房子一樣,東邊廚房,西邊臥室。我清晰記得這個家幾乎沒有什么家具,尺寸款式毫無關系的桌椅拼湊在一起,一張翻個身就吱吱嘎嘎響的床,就是這里全部了。那張床,睡過我的姥姥姥爺,睡過我的爸媽,后來只剩下媽媽和我。其實本來另外還有一張床的,一張用幾塊木板鋪在長凳上的床,那張床,自從姥姥姥爺去世后就變成了煮飯的柴火了。

都說柴火煮的飯比用電的好吃,我有點想不起柴火飯的味道了,我的思緒又開始混亂了。我突然很想在這里給自己煮一頓飯,于是來到了廚房,從灶頭右邊的一個土洞內掏出了一把砍柴刀,動作熟練地像是昨天還生活在這里一般。刀有些銹了,但是無妨。半砍半砸的,我劈開了最后那張床,這張床也是時候成為煮飯的柴火了,成為我自己為自己煮的可能是最后一頓飯的柴火。米缸里還有米,這些米應該都是母親生前沒吃完的吧,她走的時候,我沒有回來,那時候的我是有多么地討厭與抵制這個地方。這些米,已經發霉發黑,細細算來也有十幾年的時間了,于是我出門看了眼距離最近的一戶人家,還需翻過一座山,并打消了出去借米的計劃。反正都這樣了,那不妨再吃一頓和母親相同的飯。轉身捧了一把發黑的米,倒在塑料籃子里,到井口淘米。可是無論如何努力用水沖洗,米依舊還是黑的,就像那個怎么努力也說服不了自己的噩耗。不管了,隨意用抹布拂去了鍋子里的灰塵,我把黑色的米和渾濁的水一股腦兒倒進了灶上的大鐵鍋里。

兒時的床板燃燒著發出一股陳舊的氣味,像是自己的童年都燒在了這一把火里,化成煙氣沖向云層。那個我不愿提起也不愿記起的童年,我是那么地討厭自己的過去,討厭這個貧窮到骨子里的地方,似乎它會將我的光芒掩蓋,給我的光鮮染上污點。而當我知道我要死的那一刻,卻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這里,哪怕知道這里已經沒有了我要的一切。我覺得有種莫名的力量在召喚我,我會在這里扎下根,化成一棵樹,或者一朵花。

飯入口果然是一股濃重的霉味和苦味,沒有嘗到小時候的味道,但是我還是強迫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我企圖在那些霉味和苦味中間找到哪怕一絲絲回憶。但顯然我失敗了,當鉆心的疼痛從腹部傳來的時候,我明白這個可笑的想法或許只能加速自己的死亡。于是我強忍著疼痛來到了臥室,將破爛的床單鋪到它原本應該在的位置,哪怕床已經被我燒成了灰。我躺了下來,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那是小時候睡的位置和姿勢,我盡量使自己蜷縮地小一點,好給我的媽媽留下側躺的空間,我幻想著她從背后摟住自己,就像幾十年前那些無數的夜一樣。

當清晨的鳥鳴嘰嘰喳喳地響起,吵醒了滿頭大汗的我。我意識到昨晚病魔和過期米都沒能將我解脫。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這張曾經在無數昂貴的保養品呵護下頑強抗擊著歲月的臉,此刻已是那么憔悴不堪,觸手粗糙,眼袋下墜,魚尾紋像是裂縫一樣彌漫開來。我想,假如當初我沒有離開這里,沒有踏上那條出山的路,那現在的我,是不是依舊生活在這里,過著一天天、一年年,永恒不變朝作夕息、貧困而艱辛的生活,或許會嫁給本村或鄰村的一個烏黑精壯的男人,然后生幾個孩子,教他們如何把一粒粒不起眼的種子變成各種可下肚的食材。

望著空蕩蕩的臥房,我想起了當初一心要離開這里鐵一樣的決心,想起了全然不顧母親挽留的決然,想起了自己那張稚嫩而倔強的臉。明明當初說著我會回來看你,可自己卻像只斷了線的風箏越飛越遠。我記不清她的相貌了,她的臉似乎在記憶的角落里落滿了灰塵,任憑我如何努力都抹不干凈。記憶深處的她似乎永遠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外衣和綠色的膠鞋,永遠像一臺永動機一樣無需休息。

我不知道她葬在了哪里,于是我在狹窄荒蕪的院子里對著屋子磕了三個頭,然后再一次離開了這里。

望初

在顛簸的巴士上,我做了個長夢,我夢見了那個海浪就在耳邊的地方,夢見了第一次逃離大山看見海的釋然,夢見了被海風吹得打結的頭發,夢見了海水夾雜著沙粒沒過腳踝的清涼感,夢見了那個消瘦的身影和聲音很大的破摩托;我夢見我們坐在傍晚的燈塔邊,看著太陽一點點沉入海底,我們私定終身,憧憬著未來的美好;我夢見我們一次次地駕著那輛破摩托,穿梭在海和陸地的邊界處……

這些塵封的往事,隨著我再次離開大山而打開了某個被自己隱藏起來的閥門,此刻它們如夢魘一般襲來,占據了我整個身心。剛離開大山的我,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對一切都充滿了渴望,我幻想著我原本就屬于這個潮濕的小鎮,我用力地與身邊所有人說話、打趣,以顯示自己的外向和社交欲望。可那個小飯館里的人,似乎能嗅到山里人身上的異族氣味一般,他們總是對我愛搭不理,除了那個瘦瘦的男孩子。他是飯館的傳菜和學徒,他皮膚黝黑,說話幽默,總是穿著一件黑黑的舊夾克。那時候的我剛來到這里,尋了一個飯館服務員的生計,每天起早貪黑地企圖快速改變自己的命運。

大巴在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停了下來,我陷在洶涌的回憶里被人潮被擠下了車。我忽然有一種極其強烈的沖動,我想再去那個地方走走,去看看我走出大山的第一站,也看看我感情的第一站。于是我轉身走進緊挨著汽車站的火車站,鉆進了一節各種刺鼻氣味混合的綠皮車廂。我記得當初離家的時候,并未覺得這些車廂里的氣味有什么奇怪,可現在卻是如此讓我無法忍受,不知道究竟是氣味改了,還是我變了。

才一出站,一口久違的熟悉的咸腥空氣就猛地灌入鼻腔,腦海里那些記憶,隨著熟悉的景象和氣味,開始慢慢變得立體而清晰起來。我漫無目的地沿著沿海的小路踱著步,這里的一切,變化并不大。海依舊和那時我的一般充滿著生機,海浪拍打著光禿禿的礁石濺起數米高的水花,濕潤的腥味隨著海風吹進一道道狹窄的弄堂,落在家家戶戶門口掛著的一排排魚干上。這條濱海小路,我跟他走了無數遍,我們一起跑下沙灘,任海水不停地拍打小腿,任腳掌陷進沙子里,我們一起坐在海邊憧憬未來的種種可能,看天空為大海披上一張閃爍的被褥。

那時的我,只一心想著離開那個貧困的地方,至于究竟要去哪里,活成什么樣,并未過多思考。那時候的我,多么堅定地認為會和這個濱海小鎮的青年,在這里呼吸一輩子的海風;或許會開一個海鮮小飯館,招待各地來的青年、少年、老年;或許會成為一位漁民,與他一起迎著星空出海,灑下一張張漁網,然后任憑海風將自己的皮膚吹得黝黑,干裂。不管怎樣,這里的世界總是走得很慢,這里的人們都沒有被欲望吞噬,這里的感情都純粹得像陽光下寧靜的海。

就這樣,我沿著左手的濤聲和右手的掛著的一張張充斥腥味的漁網不自主地走著,我看到了不遠處停著的密密麻麻的大型黑色漁船,他們像是凱旋的士兵般排列整齊面朝故土。街邊的廣播里在持續播放著臺風即將登陸的訊息,告誡漁民們將船泊入內港。一個隱隱約約的記憶隨著廣播斷斷續續的聲音被牽扯了出來——當船全部歸港,那我就給你披上婚紗,走進婚姻的禮堂。那個黝黑的青年,和我一起等了好多年,卻始終無法掌控這些征戰海洋的士兵的去留,就像我們始終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又仿佛是命運的嘲弄,隨著臺風的臨近,此刻所有的船,似乎都像是一個個被訓完的孩子,老老實實地呆在了海邊自己的座位上。

像是一艘輕薄而孤獨的船,隨著記憶的洪流飄蕩,不知不覺中,我沿著一條條熟悉的小道來到了一個公寓面前。此刻已近黃昏,落日的余暉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太陽在海面上被拖成了一個巨大橘色不規則橢圓形,偶有海鳥自落日前飛過,劃出一道道落寞的殘影,我不知道它們是歸家還是出發。

我在小旅館開了個房間,然后給自己化了一個美美的妝。這些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真是個好東西,它們能夠輕易將病態掩蓋,將歲月隱藏。我將逐漸凋落的又被海風吹得發澀的頭發盤在腦后,用一把銀色的發夾夾起,然后在鏡子面前小心地檢查一番。確認再無瑕疵后,我理了理衣衫走出了旅店,來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此刻已略顯破落的公寓前。

在一棵大樹后面左轉,鉆進一個不顯眼的鐵門,再沿著水泥樓梯走上兩層,右轉到第三個門口。這是一間70多平米的小公寓,不出意外的話,里面有一張黑色的鐵質硬床,床頭有兩盞橘黃色的小燈,另外還有一張土黃色的小餐桌,和幾把舒適的黃色餐椅,門的外側左邊有一排放鞋的架子,上面放著我很多的鞋子。當我走到門邊的時候,沒有發現鞋架,卻撞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拿著一個塑料飛機玩具開門走了出來。不知道為何,我感覺眼前的女孩眉眼非常熟悉,濃眉大眼,嘴巴微微外凸。女孩也不怕生,與我四眼相望片刻,臉上寫滿了問號。

“小朋友,阿樂住這里嗎?”我率先開了口,我總是這般,率先開口,率先走近,又率先離開。

“阿姨,你是誰?你找我爸爸有什么事嗎?”小女孩銀鈴般的聲音傳了過來。一瞬間,小女孩的話像是一只強有力的手,一把將我從那個已經過去很久的世界扯回了現實。

“沒,沒事。”丟下一句話,我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公寓。原來,那些你一廂情愿的圍著你轉的世界,離開你后還是會依然旋轉,跳躍,歌唱,舞蹈。

我租了條船,隨意買了些吃食和淡水,我打算出海去,盡管老板一臉嚴肅地阻止我不該在此時出海,甚至恐嚇我將有去無回。但當我將一串數字打到他銀行卡里的時候,他還是放棄了勸說,將一把鑰匙交到我手上,并再三叮囑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走得太遠,一遇到天氣變化就要即刻返航。你總能用錢買到很多關心和體貼,哪怕是在這個與世無爭的濱海小鎮上。

我并未聽從他的建議,我沿著海風起的方向,把船越開越遠,遠到再也看不見這個小鎮,看不見海邊巨大的燈塔。如果要死,那在海上離開這個世界,也不妨是一件美妙的事,不用擔心它們會如何圍著我的身體哭泣,也不用擔心當身體被推進焚化爐時它會不會感到恐懼和疼痛。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個叛逆的孩子,于是我開始在海上給他寫信——明明我渴望這一次會長眠于海上,那這封信也將永遠不會交到他手上。

我熟練卻手忙腳亂地掌著舵,讓這艘已然年邁的船盡量遠離陸地,向著我不認識的海域前進。漸漸地,我的身邊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海水,仿佛這世界除了海水,再也沒有其他的任何東西和情感。這幾天,海出奇得平靜,當我把船停下來的時候,毫無波瀾的海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把整個太陽系,整個宇宙都裝了進去。我就這樣處在宇宙的中心,等待著生命的消亡與結束。偶爾有海鳥圍著我的船盤旋,這時候我總會撕下一些面包碎,讓海鳥在我的船頭歇息并飽餐一頓。它們并不會過多地停留,它們有自己的使命和目的地,短暫停留后就會一一離開,去向我不知道的遠方。偶爾會有海豚躍出水面,這些海里聰明的生物,它們成群結隊地從我身邊路過,它們一起進食、唱歌、交合,盡情享受生命賜予的美好,它們像是新生兒一般的純粹,沒有被社會強迫做任何事情。

我知道越是平靜的海面,越是孕育著巨大的風浪,我這艘于大海里流浪的渺小船只,隨時會在風浪里解體、傾倒、沉沒。食物已所剩無幾了,淡水也即將耗盡,我躺在甲板上仰望著無垠的星空,想象著生命的渺小,或許在浩瀚的宇宙中的某顆星球上,也正有個孤獨的人和我一樣在等待著死亡的到來,也或許他正拿著先進的望遠鏡,在觀望著我,研究著這個落后生物的奇怪行為。

幾天后,我最終沒將自己的生命交給這片生命起始的海,我拖著幾近脫水的身體再次踏上了陸地,我知道我該回去了,我始終無法離開自己的家人。

歸家2

在開往H市的高鐵上,我給自己的手機充上了電。才一開機,就有多個未接電話和短信的提醒輪番響起。其中四個電話是那個繁忙的丈夫打來的,一個是就學的兒子,還有兩個來自前同事,另外還有幾個是胡醫生打來的——希望他還沒有將這個可笑的事實告訴我的丈夫;短信里有兩個是銀行的信用卡還款提示,另外兩個一個來自丈夫,一個來自兒子。

媽媽,馬上來臺風了,今年會提前放假,我十天后回。

老婆,怎么不接電話,看到你留的紙條了,要是工作太累就辭了吧。還有,散心完記得早點回來。

我默默盯著手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那個稱為“家”的字眼,在我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似乎又再一次憐憫著慢慢與我靠近起來。這個手掌大小的現代化電器,似乎此刻一改以往冰冷的態度,此刻竟充斥著一絲絲的溫暖。自從胡醫生將生命的結局告訴我開始,我便逃離了現在的生活和一切,我企圖回到生命和感情的起點去重拾生命的信心,我期望且期盼著它能重來一次,再給我更多選擇的空間,或者更多死亡的可能性。但顯然生命和自我的潛意識并不能接受這種麻痹和欺騙,我始終無法割舍我與這世界連接著的千絲萬縷。

轉輾回到家,這個小屋依舊是我離開前的樣子,甚至沒來得及洗的碗筷還依舊放在水槽里沒有一絲移動的痕跡,或許這個曾經燒掉我丈夫大半積蓄的房子,只是他給予我的補償和慰藉吧。是的,當初對于裝修,他沒有提絲毫的意見,只是一味說著按照我的意思即可。

我洗了個澡,然后在跑步機上肆意揮灑所剩無幾的生命,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開始迷戀上了跑步,我享受這種力量透支的無助感,我喜歡汗水沿著鬢角滑入脖子,然后沿著胸前的溝壑流進肚子上勉力維持的贅肉上的觸覺。他們都說運動是疾病最大的敵人,現在看來,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還迷戀購物,因此我再一次扎進了那些氣味迷人、燈火通明的商場。我把一大堆一大堆的東西往家里搬,我把他們依次排列,藏進了地下室里。這些紅紅綠綠的盒子和袋子,占據了半個地下室,像是在等待一場絢爛的盛會,它們將在盛會上被一一開啟,伴隨著各種歡笑和喜悅,它們外皮被撕成粉碎,然后扯開骨骼,露出里面冰冷的內核。我給尚未肢解的他們每一個都貼上了標簽,并仔細標注了日期并寫下了長長短短的一句話。

2024年6月8日,19歲生日快樂。

2025年6月8日,20歲生日快樂,另恭喜兒子即將畢業。

2026年6月8日,21歲生日快樂,這次媽媽準備了兩件禮物,你應該有女朋友了吧,好好對人家哦!

……

2030年6月8日,媽媽不知道你們什么時候會結婚,因此只能把給兒媳的禮物放在你的生日禮物里了,媽媽也不知道買什么,所以買了些金首飾,希望漂亮的兒媳不會嫌棄吧。

……

2033年6月8日,媽媽的小外孫出生了嗎?媽媽給他(她)買了個小金鎖,希望他(她)能健康長大,另外還有你們兩口子的禮物,也放一起了哦!

……

2040年6月8日,我的小外孫要上學了吧,外婆買了好多文具,放在爸爸媽媽的禮物下面哦,外孫要健康長大哦!

……

2060年6月8日,外孫是不是該結婚了,外婆已經不知道能送什么啦,那就送上一段祝福吧:小伙子,或者是大姑娘,新婚快樂哦,一定要幸福!

……

這幾天,我給自己叛逆的兒子以后的每個生日,都準備了生日禮物,我不希望因為媽媽的離開,他就失去了拿生日禮物的權利。我想象著他將經歷的一生,他會娶妻生子,他會有幸福,有爭吵,有自己的事業,有孩子,有自己的人生軌跡。但無論如何,他永遠都是我的孩子。

這幾天,我和丈夫的話越來越多了,我開始學著關心他的事業,他也慢慢發現我最近的身體似乎不再像以前一般充滿活力。當然,每次我都能三兩句掩飾過去,男人的神經,總是這般粗得夸張。我常常在半夜醒來,我不明白為何這將死之身為何不像別人般嗜睡,或許它也在留戀這人世吧,希望盡可能多地體驗這世間的一切。

我把地下室鎖了起來,我不想在我走之前被他們發現絲毫的端倪,尤其是當兒子從學校歸來之后。那是一個陰天,我的孩子,拖著兩個大行李箱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在那個熱鬧非凡的機場里,那個到處都是重逢和離別的地方。

正當我接過兒子的行李箱,準備問他今天想吃點啥的時候,他的身后探出了一個扎著兩個馬尾的頭,她穿著白色的線衫和深色的背帶褲,眼睛大大的,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她怯生生地喊了聲“阿姨。”聲音小得像是蚊子叫一般。我將詢問的眼光拋向兒子,可這個毛小子卻只是傻笑著撓頭。一瞬間,我立刻明白了一切,趕緊拉著小姑娘往停車場去:“走走走,我們先回家,晚上想吃點什么,阿姨給你做。對了,姑娘你叫什么呀,是這臭小子的同學?這傻孩子大神經,你可別被他欺負了!哦,你別聽阿姨瞎說,這小子本性很好的哦,就是脾氣糙了點。你們是啥時候認識的呀,快給阿姨好好看看。嗯,長得真漂亮,臭小子眼光真不錯……”從到達大廳到停車場不遠的距離,我像個相聲演員一般問出了無數個問題,連回答的間隙都沒有留給他們。期間,我甚至還抽空打了個電話給丈夫,告誡他今天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必須準時回家吃飯。

一路上,我依舊有著問不完的問題,像是我希望在這短短的一路上,必須事無巨細地了解完他們所有的過往一般。而兩個年輕人,手牽手靦腆地坐在后座,一句話也沒有說,這個叛逆的小子,甚至沒有一句頂嘴和嫌棄我的嘮嗑。

“媽媽,你怎么看上去老了這么多?”

兒子的一句話,立刻堵住了我絮絮叨叨的嘴。片刻沉默之后,我笑嘻嘻地回應道:“媽媽這幾天肯定太累,睡一覺就好啦。”

回歸

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這樣的幸福了,我在廚房搗騰,兒子和他的小女朋友在客廳看著電視,忙碌的丈夫正在回家的路上,盡管我已經很難單手舉起炒鍋,盡管握著鍋鏟的手臂已經不由自主地有些顫抖,但是我的確是幸福的,此刻我實實在在地體驗到了家的感覺。

當我將一條鱸魚沿著鍋壁入鍋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只貓頭鷹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廚房的窗臺上。我們就這樣四目相對著,忽然它發出了奇怪的咯咯咯的笑聲,它像是我死去的母親,滿眼溫柔地看著我,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阿姨,需要幫忙嗎?”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了我,我胡亂抹了一把掛在眼角的淚水,不敢轉過身去:“不用不用,你去玩吧,阿姨馬上就做好了。”

我笑了笑,將魚翻了個面,魚在鍋里發出滋滋的響聲,冒出的煙氣被抽油煙機吸進管道中,去向了不知道的地方。

晚飯吃得很開心,我和丈夫都喝了點酒,我們的聲音越來越大,互相吐槽著兒子小時候的糗事。我強忍著眼淚的奪眶而出,把兒子摟在懷里,反復叮嚀要對人家好一點,不許任由臭脾氣支配。

天漸漸黑了,外面不知誰家點起了煙火,一朵朵燦爛的花兒,在黑暗的空中肆無忌憚的燦爛地綻放著,轉瞬即逝,美好又璀璨。我又看見了那只貓頭鷹,它在黑暗的角落里注視著我,我明白我的人生,即將在這個幸福的夜晚,像煙火一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了。

家人們都睡了,我平靜地收拾好碗筷,拿起在船上寫好的信,安靜地鉆進了丈夫溫暖的懷抱。

親愛的兒子:

原諒媽媽以這種方式和你道別,因為媽媽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告訴你們這件事。其實媽媽是個膽小而懦弱的人,沒想到吧,你肯定以為媽媽是這世界上最霸道最嚴格的母親,但其實媽媽膽子很小,我甚至不敢告訴你其實媽媽的生命就將走到盡頭了。

媽媽前幾天回自己的家鄉了,那個我從未和你提及的大山和大山里面的老家,當我看到那間破敗的小屋,媽媽想了很多。媽媽是個不孝的人,媽媽一直在回避自己的過去,在抵觸自己的出生,希望你不會像媽媽一樣,無論我們家將來是貧窮還是富裕,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希望你能和爸爸一起堅強而樂觀地度過一生,不要受媽媽的影響。你將來會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我希望你能溫暖而嚴格地對自己的孩子,能盡可能與自己的妻子共情,不要意氣用事。

媽媽還去了海邊,這里有媽媽的第一段感情(不要告訴爸爸哦),媽媽租了一條船,到了海的中央,誰知道呢,就當到了海的中央了吧。媽媽本意想要在這里結束自己的生命,逃避掉你和爸爸的糾結和傷心,我不希望你們看到我逐漸丟失生命下破敗的身體。

原諒媽媽從小對你的苛責,也原諒媽媽的不辭而別。如果有可能,媽媽多么希望能一直在你身邊,看著你步入婚姻的殿堂,擁有自己的寶寶,有自己的事業,靠著自己的努力創造一個家……希望能在你和爸爸身邊一直到老,在院子里曬曬太陽,等著你帶著孩子一起來看我,和我講講世界的變化,講講自己的喜悅和煩惱。

媽媽都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送到你的手上,因為媽媽現在很遲疑,我在得知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我是憎恨這個世界的,我覺得我那么努力地活著,可它還是這么輕易地將我拋棄。可當我躺在海上,看著星空的浩瀚時,我突然意識到其實媽媽的死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小到像一滴滴入大海的水滴。

親愛的兒子,希望媽媽死后,你不要悲傷,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過程,媽媽只是率先一步去了那邊。你應該多去看世界的美好,去享受生命賜予的一切,去愛上一個姑娘。

媽媽看到了海豚,它們躍出水面和我打著招呼,原本答應你一畢業就帶你去的,或許今后需要你爸爸帶你去啦,媽媽連這么小的愿望都沒能滿足你,實在是有失媽媽的職責。如果還有明天的話,媽媽希望能帶著你去世界各地,看看所有的一切;帶你去大山里,看看媽媽的過去;帶你去所有還沒來得及去的地方。

孩子不要哭。

? ? ? ? ? ? ? ? ? ? ? ? ? ? ? ? ? ? ? ? ? ? 愛你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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