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江湖上人人都相信歸海聽雪是個大善人,盡管之前的幾年,人人也都認為過,他注定要給這個江湖帶來腥風血雨的大災難。
十年前的一個冬日,歸海聽雪被江湖十大門派圍困在黑風崖的絕壁上,數百人握著數百支冷厲的兵器,站在他的面前,沒有一人愿意出列與他來一場酣暢的廝殺。
收留他的智圓大師此刻荊條縛身 ,武功被廢,少林的幾個年輕武生重壓著他跪在陣前。
面對此情此景,歸海聽雪手里的嗜血刀,無論如何拔不出鞘。
他怒極,發狂似的剜出左目,指天明志,若是老天今日留他一命,將來必定揮刀血洗中原各派,一人不留。
說罷,轉身躍入萬丈深淵,再不回頭。
那日決戰前黑風崖連下了十日的暴風雪,連頑石都被冰雪覆蓋,百丈深淵下雖有一條暗河,卻也是早早結了冰。
世人皆認為,除非老天瞎了眼救下歸海聽雪,否則這一躍,就是他與這世間的訣別。
十大門派陸續離開黑風崖后,黑風崖下的幽幽谷中,陸子云輕輕拿開覆在歸海聽雪額上的濕巾,面上得意得很,自言自語一番,兀自煎藥去了。
十日后,歸海聽雪醒了。
他醒來時陸子云正穿著一襲雪白衾衣只披著雪狐裘在他一丈外的書案上研墨鋪紙。
“你比我計算得醒早了一刻鐘。”
歸海聽雪聽過不答,一把抓過床前的嗜血刀,刀鞘分離,不過一呼一吸間,嗜血刀便架在了陸子云的脖頸上。
陸子云不慌,筆落宣紙上洋洋灑灑寫了兩個“善”字,一大一小。
“你是誰?”
“你就是這樣對待救你性命的人嗎?”
歸海聽雪撫了撫自己纏了繃帶的左眼,他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收了刀,冷冷地瞧了陸子云一眼,轉身便要離去。
只不過才走了一步,全身力氣剎那間就被抽離。他的意識仍清醒,四肢卻無法動彈,只得如木頭人一般橫倒在青玉石板上,說不出話。
外間傳來煮酒爐沸騰的聲響,陸子云這才放下手中筆,輕跨過倒在路中央的歸海聽雪,如沒事人兒一般到外間關了火。
酒香隨風散落在屋中的每個角落,陸子云邊哼著小曲兒邊拿著酒壺與酒盞進了里屋,解了歸海聽雪的啞穴,坐在他面前自顧自飲起來。
“你想做什么?”
“我想教你做個大善人。”
歸海聽雪瞇著眼仔細度量面前這個斯文羸弱的男人,陸子云絲毫不顧忌他的目光,笑得肆意。
“怎么,我這個想法行不通嗎?”陸子云又給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言語間似有醉意。
“你應該找那些更軟弱些的,不該找我,我是個背負血仇的人,我活下來就是為了殺更多的人。”
陸子云伸出手,輕輕撫平歸海聽雪眉間的戾氣,他的手極冰冷,像是數十年凝結的寒冰,令歸海聽雪丹田內上涌的血氣止不住涼下。
“善人都要是軟弱的人才能擔當嗎?”
“難道不是嗎?”
歸海聽雪極厭惡旁人碰他,更何況這人還是個男人。
“自然不是,善人是這世間最容易遭遇險惡的人,若你不能比身邊的惡人都強大,你這個善人又有能做多久?睡吧。”
一把香粉朝歸海聽雪飄來,漸漸地他意識全無。
他許久未曾做夢了,殺人殺得多了,饒是他這樣心狠的人也不敢做夢。
這個夢里他回到記憶中的市井,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手藝人,他還記得小時候最愛的便是父親吹的糖人。
歸海老師傅的手藝是祖傳的,吹出來的糖人趁著熱乎勁兒還在時一口咬下,唇齒香甜,可他吹的糖人栩栩如生,除了歸海聽雪,買到糖人的孩子哪個舍得馬上吃了呢。
五歲時他與鄰居大虎上市集聽皮影戲,回家路上遇見一個執劍的大英雄三下兩下收拾了欺負漂亮姐姐的小流氓,他心生向
往,悄悄和那英雄有了聯絡。
大英雄事后瞧他是個練武奇才,私下收了他做徒弟,傳授他畢生武藝。
不過十年時間,十五歲的歸海聽雪便成為江湖中頗有名氣的蒙面怪俠。
為何蒙面?這是歸海聽雪的師父留下的遺訓,施展本門武藝時,決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只是年少時誰人沒有幾分血性與虛榮心?
歸海聽雪在市井中隱藏身份時遇見了峨眉派的一位女俠,他愛慕這位女俠,可女俠嫌棄他身份低微、武藝低微,從不拿正眼瞧他。
一氣之下,他不再隱藏實力,與心上人打了一架,女俠敗北后滿目震驚,揮劍轉身,立刻回了峨眉。
歸海聽雪以為她是被自己打敗面上無光才倉皇逃離,直到十日后他被縛到峨眉派大殿才明白師父臨死前的遺訓究竟為何。
他的師父竟然偷學了江湖各大門派的武功,并將他們悉數學會,使得融會貫通,個別招式運用中甚至勝過原門派的弟子,各大門派對他早就記恨在心,只是苦于無法尋得人,師父也收斂許多,才不得不作罷。
前幾日比試,歸海聽雪十幾招內就用了峨眉、華山、少林的功夫,相似的招式,一下子讓他被各大門派發現。
其他門派的代表正在往峨眉進發,歸海聽雪的畫像也早已傳遍江湖,這個江湖再也容不下他。
拼死逃脫后,他在少林寺的隱世高僧智圓師父的收留下,躲在深山里,數年不敢出世。
直到十大門派抓了他的老父老母,侮辱了他唯一的小妹,消息傳到他耳中時,他揮淚拿出塵封許久的嗜血刀,一人一刀殺出江湖,為了復仇。
后來他失敗了,智圓被縛,自己跳崖,然后他遇見了陸子云。
再次醒來時,歸海聽雪躺在雕花木床上,他發現自己的功力被封住,而罪魁禍首陸子云此刻正靜靜躺在他身邊,將頭靠在他的胸膛之上,他的青絲凌亂散落,意外有些好看,這個想法令歸海聽雪覺得極其不適。
他立刻坐起,陸子云隨之醒來。
“你在干什么!”
陸子云揉揉自己朦朧的雙眼,忍不住又打了呵欠,才略帶不開心地說道:“我只是想離我的作品更近些,只有更了解你,才能讓你更快地成為一個大善人。”
“糊涂!”
歸海聽雪立刻穿起外衣,拿過嗜血刀,直到離陸子云幾丈遠后才稍安下心來。
陸子云并未起身,他一把扯過還帶著溫度的絨被,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又挪了挪身子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預備繼續閉眼睡去。
他的呼吸漸穩,歸海聽雪再次將刀架在他的脖頸上時他也未曾醒來。
歸海聽雪手上拿著刀,輕輕凌空比劃著,琢磨到底是橫著砍死他好還是豎著砍死他好。
“若是沒有我,你的武功再回復不了,此生至多只能做個小善人。”
陸子云突然開口,歸海聽雪的刀立刻偏了半寸。他雖然立刻收了刀,可刀刃還是割傷了陸子云的皮肉,鮮紅的血滴落在雪白的床單上。
“我只想作惡!并不想做善人,你何苦逼我!”
陸子云抹了抹脖子上的血,竟咧嘴笑起來。
“你愿意收刀,證明你有善心;你的武功在這江湖中數一流,必不會輸給其他的惡人;你仇恨那些虛偽做作的小人,你必定難以變成他們那些個模樣。你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材料,你會成為一個大善人。”
歸海聽雪感到不可置信,“善良和殺戮,難道不是對立的嗎?”
“佛曰: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那些想用大愛感化世間邪惡的小善人死得還不夠多嗎?”
想到智圓大師,歸海聽雪默然。
那天是歸海聽雪命運改變之日嗎?也許是吧,歸海聽雪后來自己也不敢確定。
幾年后,他離開幽幽谷,路上救了數不清的人,他從不避諱告訴這些受他恩惠的人,“我的名字是歸海聽雪。”
起初他們會害怕,但后來受恩惠的人越來越多,世人漸漸就對他改觀了。
亂世中,哪來那么多愿意舍命救人的俠客?遇見了,便是最大的福分,需感恩。
后來他用少林的功夫打敗了漠北來的孤狼大盜,少林派的功夫名聲遠揚北陸;崆峒派和倉元派的功夫經他的結合,塞北最有名的魔教也不是他的對手,崆峒和倉元的長老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處置他。
江湖中大多數人對于各大門派的功夫出現在同一個身上這件事,再也不似從前那般不恥。
那些傾慕歸海聽雪的年輕人,漸漸聚集一處,另起門派,效仿歸海聽雪鉆研各派武功并融匯乾坤。
他們為歸海聽雪立像,每日參拜,門派勢力漸起。
后來,還有很多后來。
漸漸地,江湖中人很少提起幾年前的黑風崖戰事,因為參與那場戰事的百余子弟幾年間都消失不見,自然,看在歸海聽雪的面上,也沒有人再敢追究他們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