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從小時候起,母親就告訴我們兄妹仨她沒有“文化”。
我們問她什么是“文化”?
母親說沒文化就是不識字,到了城里分不清男女廁所,就像《白毛女》里的楊白勞賣了閨女,按了手印還不知道上面寫了啥;沒文化就是不識數,不會算賬,讓人坑了還不知道;沒文化就是睜眼瞎。總之,沒文化很可怕。
母親告誡我們要好好學文化,有了文化就能長本事。等長了本事,長大后就可以離開我們那個偏僻、落后的窮旮旯。
母親生于1941年,上面有一個姐姐,一個哥哥,下面四個妹妹兩個弟弟,其中一個弟弟夭折了。
姥爺姥姥吃盡沒文化的虧,省吃儉用讓大舅上了學,為的是將來能寫會算,頂門立戶。后來,大舅在村里當了多年的支部書記。
解放前后,窮人的家里,女孩子很少有上學的。那時學文化是有性別有重點之分的。
大姨十七、八歲就嫁人了。母親成了家里的得力幫手。推碾推磨,割草打柴,挑水掃地,攤煎餅做飯,洗鍋刷碗,上山下地,幫姥姥拉扯小的。
那時剛解放,村里人動員姥爺姥姥讓母親去上學識字,姥爺實在是拿不出錢買書本,哀嘆母親這輩子投錯了人家。
母親非常想上學,很羨慕能夠上學的小伙伴,走到學校旁邊就邁不開腿了,她想聽聽里面講得啥。
“我要上學,我要有文化”,這是母親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事。
學堂里放學,母親追隨著上學的小伙伴,坐在村里的大石牛槽上聽唱歌看寫字。
駐村的干部和學校的老師見母親靈氣,經常在教室外面徘徊,反復到姥爺家里做工作,說母親是棵好苗子。姥爺一個勁地抽煙落淚,姥姥唉聲嘆氣,哭天抹淚,實在是沒有辦法。
母親就這樣被耽誤了學文化。
50年代初,從互助組往合作社過渡,那時家家戶戶都很窮,像姥爺姥姥人口多的家庭早早就揭不開鍋了。
母親那時十三、四歲,領著六、七歲的三姨和三、四歲二舅去要飯。從寒冬到春寒料峭,一去大半個月,姥爺姥姥既擔心又無可奈何。
我生于70年代初,記得那時村里還經常有要飯的。每當看到討飯的,母親即使自己沒得吃,也要先打發要飯的。她常說:“要飯的棍子不好提,要飯的筐不好挎啊?!?/p>
母親常說她要是有點點文化,她早就是好樣的了。這話應該一點不假。
1958年大躍進,實行人民公社化前后,姥爺家的境況有所改善,三姨和二舅都能上得起學了。后來,三姨進了縣里的水泥廠做了化驗員。二舅參軍,在部隊服役八年后專業進了東風化肥廠。每當這姊妹仨在一起的時候,對那段要飯的日子噓唏不已。二舅三姨總忘不了母親帶他們討生活。母親是生不逢時,讓窮給硬生生地耽擱下了。
母親十五、六歲就到社里參加勞動。那時各家各戶孩子多,為了讓母親們能全身心投入田間勞動,村里成立了育紅班。育紅班剛成立之初,孩子少,母親年齡小,就讓她帶孩子。
多虧了母親的一個堂哥,我的一個當老師的大舅,經常教母親認字,教母親一些方法技巧以及童謠。
母親說她聽一遍,她不懂。但到了夜里她就反復念叨,第二天她就能像模像樣地教給小孩們。大舅夸母親是個人才。
駐村有個姓李的干部見母親聰明能干,想動員母親去公社的供銷社去工作,問母親會背“小九九”嗎?可惜母親沒文化,什么也不懂。
母親常說起有一年六一兒童節,她帶著三舅代表全公社參加了縣里的匯報演出。
那時沒有公路,沒有車,母親背著三舅去演出,走了50多里的山路,回來時,發了好吃的桃酥,滿滿一大籃子。
母親的記憶特別好,在我小的時候,甚至二十世紀初我的女兒小時候,她還能唱一些童謠。有一首是這樣的:
小黃瓜,長又長,爬到高,乘風涼,大風吹過去,身體蕩幾蕩。
有一次,我特地在網上查了一下,這原來是五、六十年代兒童教材里的一首童謠:
小黃瓜,細又長,全身穿著綠衣裳。能做菜,能做湯,大家快來嘗一嘗。
還有一個版本:
小黃瓜,細又長。身上穿著綠衣裳,又當水果又當菜。大家快來嘗一嘗。
很顯然,母親因地制宜地進行了再創造。
母親還會聲情并茂地唱一個歌謠:
老南瓜,面悠悠,俺在姥娘家待一秋,姥娘喜,妗子瞅 。妗子妗子你別瞅,麥子黃梢俺就走。吃頓包子俺就走。
大舅送到大門外,二舅送到莊頭上。大舅二舅都回去。
二舅送到了小河沿兒,外甥外甥你再來。二舅你回去吧,路上慢著走,李子開花我再來。
有據可查的版本是這樣的:
小豆芽,彎彎鉤,俺到姥姥家過一冬,姥姥見了心歡喜,妗子瞅俺翻白眼,妗子妗子您別(bai) 瞅,楝子開花俺就走!
母親把這一段經歷叫“哄孩子”。后來,一方面母親沒有文化,另一方面為了多掙工分,就放棄了,到生產隊干活了。
母親是干活的好手,那時一個壯男勞力干滿一天記10分,母親能拿到9分5。
1963年秋,母親嫁到我們村之前,在村里已經發展成為了中共預備黨員。
母親一直戴著一頂“沒有文化”的沉重的帽子,做什么都要主動交代自己沒文化。這是事實,當然也可能是一種托詞?但我知道,在母親的意識里,“文化”是個好東西,有文化和沒文化截然不一樣的。
為摘掉這頂“帽子”,她也做了種種努力。在姥爺家的時候,她上過夜校,參加過識字班。她磕磕絆絆地認識一些個字。
記得70年代后期,在我上小學前,母親還積極參加村里的“識字班”,不過那時已經叫掃盲班了。在我們這一帶,“識字班”也成為對年輕女性的一種稱呼。
一般是在夏天或者農閑季節,村支書的媳婦領著母親她們幾十個婦女學“文化”。支書的媳婦就姓文,原先是中學里民辦老師。后來,和支書結了婚就不干老師了。
那時每個村都有掃盲任務和指標的評比。支書媳婦在她家東面的兩棵大梧桐樹下給母親這些“識字班”掃盲。
山墻上掛塊小木黑板,墻窟窿里放著幾根粉筆,塞著擦黑板的一團破棉紗。
老師一筆一劃在黑板上寫,母親她們一邊哄著孩子一邊在本上描,有時索性拿著個棒棒在地上畫,或者拿起個小石頭在大石板上描。
母親總是第一個到,學得認認真真。每人都有一本識字課本,學一些基本用字和簡單的算術。
當她們念“水有源,樹有根,共產黨的恩情比海深”的時候,我們小孩子在斑駁的樹蔭里撿起紫色的梧桐花;當她們背《愚公移山》的時候,我們小孩子看地上螞蟻忙忙碌碌搬家。
后來,記得在小學校里進行了掃盲驗收考試,哥哥還去幫助母親答題達標。
村里的驗收都百分之百通過了,母親的文化程度由“文盲”變成了“小學”。但母親依然認為自己大字不識幾個,沒有文化,睜眼瞎,文盲。
母親不守舊,愿意接收新的事物。
舉一個例子。村里的人喊父親“爺”,喊母親“娘”。和古代《木蘭辭》里一樣: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
我哥哥出生于1965年,我妹妹出生于1973年,從1965-1973年,這期間只有我們家開始喊“爸爸媽媽”。那時我們一喊他們都對我們投出嘲笑的眼神,還笑話我們。但母親鼓勵我們喊“爸媽”,她認為“爸媽”比“爺娘”有文化。因為母親的堅持,后來村里孩子喊“爸媽”的多起來了。母親是這個“文化”鼎力的傳播者和推動者。
母親干什么都很積極。大約1967年,母親參加了村里接生員的一段短期培訓。那時,醫療條件差,幾乎都在家里生孩子。雖然由于種種原因,母親不是村里正式的接生員,但她接生了半截莊子的孩子。村里人都愿意找母親接生,而不去找真正的接生員。母親不得不做了她本不該做的事。
村里有白公事也來喊母親。母親幫人家做壽衣,穿壽衣。出殯的時候要燒紙人紙馬,那時都得自己扎。母親手巧,用雞蛋殼做眼睛,扎出的草驢活靈活現。
前幾年,母親快80歲了,村里人還請她去操持。有時,還給母親錢或者東西答謝,母親總是拒絕。
母親在村里的聲望和口碑很高。但母親總有自己沒有“文化”的心理陰影,而母親所做的這一切,未必是有文化的人就能做到的。
母親鼓勵我們兄妹上學,最終我們都具有了大學學歷。
有一個時期,我們一起上學,家里很拮據,每當開學,一起拿學費,很是困難,但母親從不含糊,哪怕是借,甚至記得有一年她是貸款給我們繳的學費。她常說,就是要飯也要供我們,除非我們自己草雞。
母親常說她這輩子過下的就是我們這個家,有我們兄妹仨。
這些年,我們的孩子陸續上了大學,我的女兒甚至還上了研究生,母親很是為之驕傲。
記得2012年前后,山東省落實原先民辦教師政策,母親想當年“哄孩子”那幾年也符合政策。第一次母親得到了補助,她高興地給了我們每人一份,仿佛是一種文化的分享和驚喜。
母親說:“當初鬧著玩的事,國家都還想著,這社會真好!可惜,我沒有文化?!?
母親姓賈。我說:“誰說你沒文化?以后我們要喊你賈老師了?!比胰斯笮Α?/p>
母親聽了又驚又喜,還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是個沒文化的假老師。”顯然她很高興這樣稱呼她的。
后來,我給母親打電話的時候,喊她“賈老師”了,母親很開心。
母親一直羨慕當老師的,她認為老師自然有文化,有學問,穿著舉止板板正正,斯斯文文,一年四季,風刮不著,雨淋不著。
母親經常這樣說,不經意在我心里播下了理想的種子,我和妹妹先后都從事教師行業,母親很滿意。她對我們的工作不但支持,而且特別理解,總是要我們好好干工作 ,不能耽誤了人家的孩子。
有時,母親說我們家出了兩個老師,我及時糾正她是三個,還有賈老師呢!母親很是開心。
不過,總還是說她沒有文化,而我認為她是名副其實的賈老師,她很有文化。
母親不僅熏陶了我們兄妹仨,還有我們的孩子。記得她給我女兒講故事,畫大公雞,活靈活現。
尤其前幾天回家,母親又和我拉起了當年她帶三舅參加縣里演出的往事。
我問他是哪一年,母親說不上來。
我又問三舅演的什么節目,母親說她編的一個關于衛生生產的,還有一個是表揚村里一個五十多歲拾糞老漢搞生產的。
我問她是否還記得。母親說還記得搞衛生生產的,接著給我說了一遍。
我趕緊在手機里記了下來,而且鄭重其事地給她署了名,讓她看。母親是認得并能寫自己名字的。
衛生生產歌
? ? ? 作者:賈美遠
說衛生,道衛生,
衛生事情記心中。
到了北頭喜洋洋,
到了西坡明晃晃,
到了下街汽燈亮。
男女老少都說好,
咱也把那生產搞一搞。
刨地頭,遮地邊,
深深地把地往下翻。
衛星田里多增產,
一畝地里打十萬,
統購余糧都賣上,
剩下的糧食吃三年。
轉盤鏊子賣給了咱,
節約人力又省柴。
這種好事哪里來?
感謝黨和毛主席。
我對母親說這是她了不起的原創作品,演出應該是1958年,或者1959年。我詢問母親另外一個關于拾糞的作品,或許激動,她一時想不起來了。
清明節放假,我回家陪父母。一見面,母親說拾糞的那個她想起來,主動督促我趕忙給她記了下來:
拾糞老漢五十三
作者:賈美遠
(旁白)
這個老漢五十三,
不怕苦來,不怕難,
早起晚眠背糞籃。
(老漢)
小黃狗,
你別嫌,
你拉屎尿尿,
我來管。
(旁白)
有人扒著窗戶看,
這就是五十三。
(老漢)
我圍著莊子轉,
背著糞籃轉一道,
我的糞籃就滿了。
我背著糞籃往家走,
正好碰著人咬狗,
拿起那狗來打磚頭,
就怕磚頭咬著手。
(旁白)
人人都說五十三那莊稼長得好,
玉米蜀黍長得高,
他把那經驗推給咱,
家家戶戶好種田。
種田可不易,
又得操心,
又得下力,
又得澆水來,
又得上糞。
挑水別忘了打井人,
五十三你把那經驗推給俺,
大家選你當模范,
人人有了好思想,
辦個好事并不難。
根據內容,括號里提示是我加的。這個應該是三舅一個人分角色表演的,表演難度就大了。
我對母親說:“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原創作品??!你比我寫得都好。你的作品早就發表了快70年了?!?/p>
母親聽了很自豪。她知道我喜歡寫作,她懂得發表就是“文化”。于是,她津津有味地回憶起了很多往事和她走過的的路,回到了她的青春歲月,壓根不像一個八十多歲老人。
說實話,有一段時期,我從心底認為母親確實是文盲。母親似乎只會做得一手好飯食,做不完的家務活,只會照顧全家每個人。
高手在民間。此時此刻我才發現母親原來就是一個文化的高手,只緣她就在我們的身邊。
文化有形也無形。母親所謂的文化是無形的,但她追求文化的過程是有形有色,有滋有味的。追尋,眷戀文化的母親,有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形式。
窗外,春風化細雨,淅淅瀝瀝,這自然也是文化。
? 2025年4月6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