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云開不見明朗,霧散未聞心事。
張翎說:“沒有一個黑暗可以和另一個黑暗相比。”
欣欣向榮的春色已從我身邊溜走,走得真徹底。本有些黑漆漆的屋宇被這所謂如水的夜色蕩過后竟散發(fā)出森森的霞光,冷冷地,靜靜地。有雙眸子默默地盯著這片已然過于安靜的土地。一片霜凍,即使夠冷夠涼,也護不起這九月仍舊泛著火光的靈堂。誰曾憶起那兩行無辜泛黃的字樣?誰又記得那低頭洗凈的墨印?還有那侍弄花草后的遙望?
2、印象中,很少看到他面帶笑容的樣子。
所以直到他久臥病榻,瘦骨嶙峋,全無往日傲氣時,我才真正信了——信他不會再是那個曾經(jīng)教我握筆寫字、背誦詩詞和懷抱寵溺的人了。
我們都相信住院、輸液和插管一段時間后,一切都會有所好轉(zhuǎn)。
連大夫也如是說。
家里現(xiàn)今仍存放著他的一切,就像他寫過的一捆一捆的毛筆字一樣,泛黃破損卻依然有種什么都未變的實感——他的書、紙、墨無一不擺放整齊于桌上。
我還記得他術(shù)后恢復(fù)時我為他所誦讀的每一篇古詩詞,每個字仍舊如利刃刺痛那般真實又駭人。
所有人看到他那雙瞪大的眸子死盯著我念詩時的情景,都在說,病有好轉(zhuǎn)了。
說著說著,也就信了。
他們說他一定想回故鄉(xiāng)看看,看看那棟老房子前他親手栽下的紫藤樹是否還開著花,看看屋后那片不大不小的竹林是否還有鳥兒啼叫,看看二樓那一屋子的書是否發(fā)霉到不忍觸碰。
終于,他躺在曾居住了數(shù)十年的老屋時,好似終于了卻心愿似的。
流了一行熱淚、便走了。
3、中秋佳節(jié)月圓時,空留思緒繞屋檐。
我想,月光一定照亮了所有千里迢迢趕來的人群、刺眼的慘白和透明的棺槨。
心中所有歉疚逼得自己無路可逃,無處可躲。
那碩大的明月笑我明了得太晚。
有些事情,過去便不再來,任你如何嘆惋。
后來呵,被繁瑣的習(xí)俗拉扯得思緒不斷地飄忽著,卻只想問一句:“君心可晴?”
不知從何時起便延續(xù)下來的送葬習(xí)俗,每個來吊唁的人都要被人攙扶著跪倒在地大哭哀嚎。
可我真的哭不出來。
我不愿接受亦不愿叫嚷著讓這世界聽到哪怕一絲抽泣。
哪怕秦腔吼得再凄烈,哪怕野風(fēng)刮得再呼嘯,哪怕明日便要去往火葬場。
我也不要再落淚。
4、可悲的是,老家的一草一木早已被摧毀殆盡。
你我都再也看不到院落旁的貓如何曬太陽、看不到樹梢上那粉白的花如何飛舞和桂花如何散落。
這才驚覺,所謂山野,換言之,已是故鄉(xiāng)的另一種表達。
原來我們尋覓的,僅僅只是屋前那一方可種瓜種豆的土壤。
有些事情還停留在無人檢閱自身的時候。
那時,長輩間的爭吵無休無止,言語間的譏諷竟把旁人也逼得退無可退的境遇,于是無人勸阻,無人醒悟。
直至人要走,無意留,才放下所有,毫不猶豫地挽救。
遲了太久的回眸,勸不回病魔肆意地游走。
5、我曾讓你為我憂心焦慮,為我神情慍怒,為我四處搜尋。
你看,你愛的古文,書法和花草。我卻偏偏不喜歡。
白布條、白布衣和白色大巴十分應(yīng)景。
手捧遺像,仍是那個不怒自威的你。
生前你一定備受尊重,不然場面怎會如此浩浩蕩蕩。
他們究竟在談?wù)撃愕哪募拢乙涯魂P(guān)心。
我再試圖用回憶填補我對你的所有虧欠,也無法否認自己無能為力的事實。
母親在終于明了即將永遠失去你的時候,哭喊著跌落在地。
朋友勸阻:“你這樣可不行,你不能哭。”
怎能不哭?
6、直至如今,我們也只提起過一次。母親看著那些宣紙,說:“以后也就只剩下我們這些真正掛念他的人祭奠了吧。”
遷墳時,遠在外地上學(xué)的我聽母親說,你姥爺很好找,離路邊不遠。
我卻反應(yīng)了半天,才發(fā)覺,這么多年,我一直叫你爺爺?shù)摹?/p>
每每聽你說起我兒時的事,都會笑意盎然。
印象最深的是你曾說起因我兩歲時仍然不會說話而著急,某次和友人說起抱在懷中的我,你逗我時,我說出了第一句話:“爺爺。”
我還記得你眼角溢出的笑,讓我看到掩藏在暗夜中的火光閃亮。
而當(dāng)我因貪玩晚歸時,你的怒火燒毀了我年少的所有驕縱。日后想來,那竟是你唯一一次大發(fā)雷霆。
7、又至中秋,思念如銹。日日生愧,月月生畏。
書至此刻,感念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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