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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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九月的一個早晨,他拉開窗簾的時候好像看見了海,淡淡的藍,平坦,沒有太多浪花,像是女子攤開的長裙。
他記得他們初識時曾在海邊奔跑與舞蹈,他們輕盈的腳步宛如在輕輕地撫順滄桑的海的皺紋。
他又看見女孩站在晨風里,她手里握著一枝微微發黃的流星蓮,因為迎著明晃晃的日光,眼睛微微瞇著;他問她:
你是來祝福我的嗎?
她搖搖頭,罵了一句臟話,然后他看到她把流星蓮扔在地上,用腳去踩,踩出許多粉碎的花瓣。
他緩緩轉過身,是夢嗎?可是他分明感到,她又來了,穿著那件藏青色的連衫裙,還有那雙古怪的紅色的運動鞋,一只鞋面上鑲嵌著米老鼠的頭像,另一只鑲嵌著唐老鴨的腦袋,大搖大擺地朝他走過來。
她睜大眼盯視著他,突然伸出一只手,仿佛是邀請,讓他牽住那只手跟她走。
他搖搖頭說:你為什么還要來,請走吧,我要結婚了。
結婚?
是的。我要結婚了!
不。我們相愛了七年。你怎么能結婚呢?你是要跟著我走的。
這不可能,蒲小敏,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正說著,有人敲門,他奔去開門,并略帶厭倦地轉過頭對她說:再見吧,蒲小敏。
他走到門邊,讓自己略微鎮靜,他知道她并沒離開,周圍都是她的氣味,藏青色裙子里隱約飄出的玉蘭香水的味道,筆直的長發中流出的綠薄荷的芬芳,以及那雙卡通鞋子散發出的潮濕泥土氣息。
喔,見鬼!他在心里嘟噥,打開門。
外邊是氣喘吁吁的鄭和,雙手提著兩只粗大鼓脹的牛皮紙袋,他進屋,把兩只大紙袋拋在沙發上。
老弟,剛起來嗎?趕緊去洗澡,然后把紙袋里的衣服換上,十點以前我們必須出發。你快些,不然要來不及了。
鄭和看了看他,又說:你昨晚沒睡好嗎,眼圈這么紅?
他苦笑,點頭說:哥。失眠了,天快亮時才睡著一會兒。
驀地,蒲小敏柔軟的嘴唇貼到他耳朵旁,聽見她絮叨,扭頭去看,身后是灑滿耀眼陽光的窗臺和放在護欄上桃紅色瓦盆里供觀賞的仙人掌。
他吁口氣,轉身跑到衛生間關上門。
蒲小敏,別搗亂,滾!他盯著雪白色的大理石浴缸低聲怒吼,不敢去看她。
她就站在他背后。
她像一張濕漉漉的毛巾貼上來,軟綿綿冷颼颼的兩手環住他的腰,頭靠在他背上,他聞到她身上被水泡得發霉的味兒。
他有種錯覺,蒲小敏離開的這兩年其實只是自己的一個想象,她根本沒走。
他抓過墻上掛著的淋浴噴頭擰開水,朝頭上澆,想通過密集的水流把蒲小敏沖掉。
然而他卻聽到她在背后不乏戲謔地說:喂,我說,大男孩,有洗澡不脫衣服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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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你要是娶別的女人,我一定會到婚禮上來搗亂!他洗完澡對著穿衣鏡換上禮服時,聽見她語氣嚴肅地說。
他記得在身前她曾無數次講過這種話,簡直成了口頭禪。
他不回答,眼睛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心想:這算什么,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應該怪你,蒲小敏。
親愛的,我來接你了,有什么不滿,我們到那邊再說!
不。蒲小敏,你我已陰陽相隔,求你放過我吧!他說完,急匆匆打好黑色的領結,又用手理了理額前的碎發。
她探過頭,把鼻子湊到他面頰上像只狗那樣嗅了嗅,說:你以前可是從來不用香水的啊?
現在不一樣了,一切全改變了,我如今不但要噴香水,還要涂潤唇膏。
她用白紙似的雙手撥開筆直披散的長發,毫無血色的面孔貼近他的臉,兩行淚從呆滯的眼神中滑落而出。
他哀嘆、驚慌,緩緩蹲地,兩手抱頭,將臉埋在雙膝間,仿佛壓抑很久終于抒發出悲哭之聲。
鄭和走進來詫異地看著這一幕。
哥,我該怎么辦?蒲小敏回來了!
老弟,別相信,醫生不是告訴過你嗎,這是偶爾會發生的幻覺,你冷靜下來。鄭和細聲安慰,將他扶到臥室床上躺下,在寫字臺的抽屜中取出一個塑料小瓶,從里邊倒出兩粒黑色藥丸幫他服下。
你先緩一緩,鄭和說:我去客廳打電話。
他躺著感覺蒲小敏也靠在身邊,伸手摸到她的裙子濕漉漉的,忍不住問:你在那邊還好嗎?住在天堂還是地獄里?
她溫柔堅定地回答:我很長時間都在路上,在愛你——回來接你的路上。
哎。你為什么總要讓自己和別人那么辛苦?感覺我們都好可憐。我想問的是你那邊好么?
大家都覺得那兒潮濕,因為沒有太陽和月亮,總在漆黑中摸索,但習慣了就會好。
他一陣心酸,想起他們曾經的愛情。
她比他長兩歲,回憶中,她扮演著姐姐的角色,常常對他教導管束,說一切都是為他好。
對不起。他悵悵地說,伸手想去抱抱她,然而眼睛余光掃過自己的手腕,像是被重重地打了一棍子,他清醒,跳下床。
蒲小敏,兩年前我試過跟你走,但我失敗了,那以后我就答應他們,要重新開始,好好活下去。
那是她死后不久,某個傍晚,他坐在陽臺上,觀看秋天落日,滿紅霞光打濕了雙眸,拿起裁紙刀割腕,鮮血沸騰噴濺而出,與火紅暮色映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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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小敏死的時候是春夏之交,他們喜歡在那樣的季節里坐在廊檐下吃葡萄。
她總愛拿著一本文學雜志翻讀,吐出的葡萄皮落在了白色的T恤上也渾然不覺。
靜謐的午后,他們身子偎依在一起,她低聲地給他朗讀雜志中幾首粗糙的情詩,他假裝認真聽,卻感到昏昏欲睡。
白花花的陽光穿過鳳凰樹,灑下斑斑駁駁的光圈,映在蒲小敏蒼白容顏上,她嗓音有些沙啞飄忽:
春的雨珠掛在了悲傷的黑睫毛間閃閃爍爍
一個女孩撐著一把丁香般孤獨的雨傘
緩緩步行至蓄滿淚水的河畔
……
跳舞的心
殉情的思緒
還需要
一個伙伴共同彈奏
對稱的節奏上的音符
......
河底空氣甜蜜
肺葉里積攢的水泡亮晶晶
目睹瘋長的魚群
親吻我們的眼睛
……
上帝問你要什么
回答要死去
要和愛人永遠在一起
……
他聽到死去,哆嗦了一下,咕噥:都是些什么呀——真扯淡!
她不理會,仍偏執地繼續朗誦,仿佛已經沉溺進那廉價的詩境中不可自拔。
在他的回憶,和警察調查的結論報告里,蒲小敏是傍晚走上吊橋,看著彎彎的月色漸漸升上天空,然后以一個旋轉的舞姿縱身跳河。
過了兩天,她泡脹的尸體在下游的一片荒灘被發現,他趕去,她已經躺在了擔架上蓋著白布,殯儀館的人正要把她抬走。
撲通一聲他跪在了擔架前。
那天下著毛毛雨,濕漉漉的水滴澆亂了他的頭發,淚水和雨水混雜在他臉上肆意涂鴉。
撩開蒙著她的白布,看到腫脹的面孔,眼睛閉著;她穿了喜歡的那件藏青色連衫裙,已被泡得褪了色,緊緊將她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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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點了嗎,老弟?鄭和打斷了他的回憶。
我沒事了,哥。
他們走出臥室,其間他回了一次頭,看著床上的蒲小敏縮成一團。
我給呂鵑打了手機,她立刻過來。
不用。哥,我們這就去婚禮現場。
他話音剛落,大門卻打開,一個細瘦高挑的女人迅速走到他跟前關切地打量他。
呂鵑說:真好——幸虧沒事。一路上我可擔心得要命。
鄭和說:是的。給他吃了藥了。
他握住呂鵑的手,連連道歉,說:我們走,去結婚!
這就是你的選擇?蒲小敏的聲音無孔不入地傳來,你就是要娶這個女人嗎?
是的。他怯生生地在心里回答。
不可能!你是我的,永遠不會改變。行了,還是趕緊跟我走!這時蒲小敏幾乎是在歇斯底里喊叫,使他又驚慌又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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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座上,呂鵑一直和他手拉手,從她那兒他接收到了溫暖,和他們會在一起的堅定信念。
鄭和把車開得飛快,也讓他感到平靜,他覺得蒲小敏快要被甩掉了。
這是十分愚蠢的婚禮,快點終止,跟我走!到教堂時,蒲小敏的聲音突然又尖銳響起。
他不理睬,不停地告誡自己,這是幻覺,幻覺......
走上紅地毯,奏起婚禮進行曲,她攔住他們,惡狠狠看著他,說:她好在哪里?瘦得像一把骨頭,一臉雀斑,瞧見就讓人倒胃口。她不會讓你幸福的!
他抓緊呂鵑的手,低垂眼簾不看蒲小敏,繼續朝前走,她揪住他后衣領,他咬牙掙脫,想,這是幻覺,在兩年前她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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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小敏是個愛妄想的人。
你有點像包法利夫人,她一個女友曾這樣說她。
她聽了很生氣,說,包法利夫人是個蕩婦,我與她毫無關系!
因為聽到這個比喻,他讀了福樓拜那部小說。
女主埃瑪是個極端脫離現實虛妄的浪漫想象狂,他不能完全將埃瑪與蒲小敏聯系在一起,畢竟她還不至于如埃瑪那般病態輕賤,她還有幾分傳統,并非像法國人似的,一談到愛情,就和踐行亂搞畫等號。
蒲小敏從小孤僻,在旁人面前也會顯出清高,喜歡拿本書獨自在角落里讀,尤其讀愛情詩,仿佛變成一種強迫癥,進而也彌漫到情感交往中。
她除了他幾乎沒其他朋友,她不斷對他強調,他是她的唯一,反過來他也應該如此,這樣久而久之他仿佛被她套上了一條無形的鎖鏈。
后來他耐心地試圖改變,改變蒲小敏,讓他們建立起正常的情感關系,但一次次失敗。
他開始從不知不覺到有意識地討厭她,卻反而加強了蒲小敏的控制欲。他想離開,卻被她追逼著無法分手。他感覺快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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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走完紅地毯,在神甫面前宣誓彼此的忠貞。
蒲小敏在他后面哭泣,他咬牙挺著。
他準備給呂鵑戴上象征永恒的鉆戒,新娘開心地笑,鉆戒卻不小心滑落,他趕緊彎腰去撿,蒲小敏那只卡通鞋恰如其分地踩了上來。
終于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升起,他撲向她,卻撲空了,摔倒在地。
兩年前的那個河邊的夏夜,他閃電般清晰記起,蒲小敏在橋欄旁跳舞,然后突然畫面被截斷,她墜入河中,猶如此時此刻他猛地撲向她。
但那時是不是想和她同歸于盡?他不能完全確定,可他確實很傷心,傷心,只有他知道,他是殺她的兇手!
之后,他精神陷于崩潰,自殺未遂,被送到精神病院,認識了善解人意的護士呂鵑-----在系統的治療和她精心護理下得以康復。
他被攙扶起,人們議論紛紛地圍攏,憂心忡忡地觀察他。
他坐到一把圈椅里,呂鵑握著他兩手,他羞愧地說:
對不起,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結婚!
呂鵑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確定他是否已經發病。
鄭和神色凝重地對呂鵑說:去醫院吧!
這時他忽地站起身沖向人群,大家散開,他瘋狂兇狠的表情,沒人敢去攔阻他。
他沖出教堂,涼颼颼的一只手迎接似的拉住了他,他無法再掙脫,他想,還是逃不出蒲小敏愛他的控制圈。
鄭和同呂鵑追出后目睹了他奔跑穿過馬路被一輛卡車撞上,飛到空中手舞足蹈,然后沉沉地落地,他的身體軟了,鮮血從四面八方涌出。
蒲小敏對他的尸體笑得好開心,她說:你永遠屬于我了,就像我永遠屬于你!
兩個月后,呂鵑以亡妻身份領到了一年前給婚禮中不幸喪生的丈夫買的巨額意外人壽保險金。
傍晚,她開車去了約好的一家法式餐廳,遠遠就看見衣冠楚楚的鄭和臉上掛滿輕松的微笑站在大門口等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