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每見荷花,就想到蓮子,熟悉的四句西洲曲也便如清如水的蓮子一樣,隨情隨景地奔了出來。
荷花美,蓮子更好吃,但在銀川,卻很少見有賣新鮮蓮子的,以致我到江南去,要大包地往回帶蓮子。有次帶回的蓮子隔了幾夜還水綠如初,人見之,竟誤以為是青梅,我便偷笑,要配竹馬就更好了,可惜路遠,不能牽一只回來。
但不見蓮子,看看荷花也是極為養眼的。銀川自來多湖,古說有七十連湖,隨著人類開發,氣候變遷,干涸了很多,這幾年城建便又著力開掘,于是銀川的居民小區,片片都有湖可依。我因離著北塔湖近一些,就時常去那里看荷。
其實時常也是不多的日子,荷開在夏天,塞北因春總來得遲,一眨眼就沒了,夏天便顯得格外珍貴了。我能有較多的閑暇去看荷時,已是臨著秋了。臨著秋的荷多已凋謝,開著的寥寥點在清澈的湖面上,真像星星一樣,不過不是朱自清筆下那碧天里的繁盛罷了。蓮葉倒還是田田的,頗有幾分氣韻,陪著寥落的紅粉,很觸人情思。恰巧有一回是故友從杭州回來探親,和我一塊看了這荷,我在她走時忍不住戚戚地想哭,遂寫了一首很傷離別的詞。
故友走后很多年都未再回來,我又一個人去看荷。我故鄉永寧的鶴泉湖也有荷,我去看過一次,荷浮了一大片的湖泊,也是快秋了,因荷多,花也就不顯得凋零,我大概是想采一朵,可離著水遠,不易夠著,正在犯難的時候過來一小孩,騰騰踩到荷葉上,就給我摘了下來。我吃一驚,荷葉那么輕怎能踩住,他便又給我踩了一下,輕輕飄飄,真真是個小仙人的樣子。可下回再去看,荷也沒了,小仙人也不見了
有時坐車路過一些湖泊,也能見到一點荷影。鳳凰南街臨著唐徠渠的一狹湖,湖長長一灣,荷也緣著長長一灣,像美人腰上一條花帶。有人坐在荷邊垂釣,感覺并非是在釣魚,而是在釣美人呢。
但更多的荷卻是隱在更多我看不到的湖里,像是一簾幽夢。想揭這夢,便往時光深處里去了。時光深處果真還有一湖,巧的是如采蓮南塘秋,這湖也叫南塘。
南塘在銀川南熏門外——大概今天的紅花渠與勝利街交匯點上,是嘉靖年間一湖泊。起先這處還是一片積水洼子,朝臣張文魁來寧夏巡撫,見這一汪積水若不利用很是可惜,就開始修治,但治了一年多,終是成效不大。后楊守禮又來巡撫,因勢續修,很快就將積水變成游湖,且游湖還有了西湖的美稱。
西湖我是去過的,很大,但并不是一眼可看了去的開闊,而是曲曲折折,遠處吳山也是遮遮掩掩,時隱時現。繞柳堤走,一步一換景,深處迷宮一樣,轉了半個下午,才找到蘇小小墓和武松墓。荷花也是曲曲折折的,有的湖面上有,到了另一處湖面上就沒了,下一處湖面上,卻又有了,這欲拒還迎,婉轉嫵媚的姿態,像極了戲文里的水鄉女子。湖水確是碧綠,浮著荷花,吻著垂柳,畫意纖濃的很。想起北方湖里常見的片片蘆葦,卻不能在西湖里見著,所以西湖在我看來,到底還是秀氣,精致,像家養一盆景。
而南塘號稱是西湖,到底有多少西湖的影子,我想該是很不一樣的。
銀川是小地方,且地平,人少,當時人住的房子都是土坯砌成,屋頂鋪上一層蘆草扎捆的薄板,再平平填上一層黃土,沒有屋脊,也沒有屋檐,也便不會有柳永所說的西湖十萬人家的參差感,所以出了門,向來是無遮無擋,稍上亭閣,一眼就能清見西邊賀蘭山之全貌,亦可見東面黃河之寥廓。
城且如此平闊,去城外觀南塘,定可一覽無余。南塘取西湖之名,不過是取了西湖的大,并非曲折婉轉,亦因著湖邊也植了很多柳樹,看起來秀色可觀,隱約有幾分西湖的影子罷了。其實湖水定不似西湖那樣的綠,因塞北多沙,沙子久積湖底,呈現的水色應是泛著些許沙白的,且楊守禮修浚時還注了河水,所以南塘湖水應是比河水多很多的清澈而已,待泥沙澄定,也會愈來愈清。湖中也未必有接天蓮葉,依北方野生湖的特點,蘆葦會更多一點,看來沙洲點點,鷗鷺相親,蕩舟其中,倒是很有與世無爭的閑適感。
楊守禮自造一小舟,常與數人去泛舟游湖,他們自帶水酒,游累了就在塘南的小亭子里休息,吟詠,擊鼓傳花,醉而忘歸,有時醒來,曉月已在天涯。這樣的悠然,愜意,率性,自適,估計也是為官生涯中不可多得的。
據載那個亭子叫知止軒,也是楊守禮修造,且名之的。
朝臣來巡邊,就是要平定賊虜,安撫百姓。寧夏這邊塞之地,歷來就多動亂,不平,所以巡撫總要在備守備戰中,緊張度日。但政務再緊張,心也得有一方安閑可放才是,忙里偷閑,緊里放松,邊塞的生活也并非要時刻繃著,或是遇了不快,能得一處風景傾吐,抒瀉,如東坡之對長江赤壁,稼軒登臨建康賞心亭一樣,塊壘多少也得些消解。且武修向來與文治是相輔相成的,官員治理積水,變廢為寶,給苦寒的邊塞生活增添詩情畫意,雖也是官樣文章,但若合了百姓的意,使其真正感受到美好,快樂,也算是文治有方了,這或許也是撫吧。
當然他的主要功勞還是在安上,巡撫一年,平定寧夏固原寇亂,隨后就進升為陜西三邊總督,又官至兵部尚書,仕途幾乎平穩無蕩。大概他是深諳“知止”之意的,知止無殆,克貪制欲,不求功德,自得功德。
他離開銀川的那天,正是春日,塞北的花還都沒有開呢,邊城兩道十分寂寞,只見賀蘭山巔皚皚白雪,時隱時現在卷著沙塵的東風中,便心有感慨,書下一首《夏城曉發》
寂寞邊城道,春深不見花。
山頭堆白雪,風里卷黃沙。
計拙心為赤,秋長鬢已華。
晉云連塞草,回首各天涯。
回首各天涯,楊守禮走了,南塘這一西湖依舊如初。
很多年后,已是萬歷二十年了,銀川哱拜發動叛亂,一時很多建筑毀于戰火中,知止軒亦在其中。
又九年,黃嘉善來巡撫寧夏,見南塘,有感于曾經張公楊公所作,為不使二公事跡湮沒無聞,又于知止軒舊址上修復殘毀,名之為漣漪軒。“漣漪”取自《詩經.伐檀》,意在戒貪,蓋與“知止”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時光無情,銀川的西湖終是毀于乾隆年間一場地震,而杭州的西湖卻永遠長存。
當然時光也并非有意偏向江南,不過塞北之無常,本就是自身地域所致,像南塘一樣淹沒在歷史中的,不知還有多少。但多的,也估計是一點影子都不可尋了。
現今銀川又新修了南塘小公園,還是依著原址 ?——紅花渠與勝利街交匯的點上,我坐車應是時常路過,但并不曾留意過,想是必然不能復原舊景的。
可聽到這名字,或抽空去園里漫步一番,小憩一會,也會走入曾經的夢影中,又或去漫天書海里更深地夢入:為何古人南塘詩作里會說——風光迥是小江南?
轉眼又近夏天,銀川南塘的荷花也該要開了,可有人會唱西洲采蓮曲?天真的小孩子聽了,會不會高興地大叫一聲——呀,快來看,南塘在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