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掃著江邊的堤岸,浪花拍打出無數(shù)的水花似要將這一處吞噬。督軍統(tǒng)帥一躍上船,船舶冒雨陸續(xù)跟隨主船駛離船塢。
不遠處,已經(jīng)有了異樣。即便頭頂黑云壓頂,綿密的雨絲蓋了視線,袁赫賢也已經(jīng)看到了那水天一線處敵軍如城墻一般壓來的攻勢。
督軍的船一字排開,虛虛實實,真假參半。
兩堵墻隔水相望,皆都無所畏懼地擠壓著流淌在他們之間的滔江水。
補給兵開始往江邊運送火炮兵器,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潘利領(lǐng)兵留守營地,在為這最后的殊死一戰(zhàn)做準備。即便躲得離堤岸有些遠,他也能依稀看到江面上的焦灼。有火光直沖云霄,點亮了夜的黑暗。
按照督軍統(tǒng)帥的吩咐,督軍的先鋒會佯裝負隅頑抗。督軍兵力不敵東屏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他們被逼退到岸上也是順理成章。
潘利摩拳擦掌,只待時機成熟,去給東屏人迎頭痛擊。
帥帳中的童大成終于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把夜行衣往身上一套,推門便沖入了夜的墨色。
袁宏淵坐在窗邊,望著蒼穹中陸續(xù)升起的火光,只能徒勞地向佛祖乞求著大捷。他本是不信神佛的,卻在這一夜,愿意相信這世間仍有神明在指引善惡與賞罰。
時間便在滔江激烈的焦灼中緩緩流逝,漫長得好似一夜如年。
眼見著督軍的先鋒節(jié)節(jié)敗退,潘利握緊了拳頭,前所未有的緊張。如今,他是督軍的守將。他承了謝永安的衣缽,也善于在江面上圍追堵截。但要將這戰(zhàn)場挪到陸地上,他還當真是半點經(jīng)驗都沒有。
江面上的火光越發(fā)醒目,耳畔回蕩著劇烈的撞擊聲,督軍已經(jīng)退無可退了。
有船舶撞上了船塢,木片橫飛,觸目驚心。潘利看見先鋒隊狼狽地從戰(zhàn)損的船上撤離,也見著有小兵來不及逃離而落水。
但主船還在江面上。
潘利察覺不遠處來了個黑衣人,瞧那身形,他不用猜都知道那是詐死的童大成。他覺得他出現(xiàn)得有些草率了,但與此同時,他也覺得督軍統(tǒng)帥撤得太拖沓了!
他怎能在這個時候還停留在敵人的重圍之中!
就在潘利心中的擔(dān)憂越發(fā)膨脹的時候,身后傳來了異樣。他一回頭,就見黑煙從軍械庫的方位升起。巨變生得突然,叫人猝不及防。便是在他怔愣的那片刻間,熊熊烈火驀然騰起,點亮了夜空。
“他娘的……”
潘利知道這是內(nèi)鬼在作妖了。這是要從中作梗把督軍乃至于江都的百姓都趕盡殺絕的意思!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此刻,他無比痛恨那些貪生怕死的軟骨頭。倘若此役戰(zhàn)敗,那么就算化作厲鬼,他也不會放過那群吃里扒外的畜生!
潘利斟酌再三,咬著牙下令,“先去滅火!”
可還未等督軍這一支營的兵跑出百步,就見兵械庫另一側(cè)的糧倉也升起了火光。
這兩個庫營占地大,里頭堆放的都是易燃之物。火勢迅猛,直沖云霄,瞬間便吞沒了半個營地。
望著眼前被照亮了的半邊天,潘副將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這一炬,炬的不僅是督軍的先機與后手,亦是炬了督軍的未來。
烈火就在眼前,他已無力回天。回身望著那一水滔江上的狼藉,潘利毫無留戀地下了最后的命令。
“人各有志,我也勉強不了你們。但潘家世代跟隨督江候嚴守江都,我潘利生是督軍的將,死是督軍的魂。滔江水養(yǎng)育我長大,我斷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里被東屏人攻陷。怕死的,現(xiàn)在可以渡河滾了。不怕死的,隨我一起,支援大帥!”
堪比瘟神附體的袁赫賢怎么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一不小心就一語成讖了。望著陷入火海的營地,他恍然意識到即便自己的謀略再怎么周全,今夜大抵也是在劫難逃了。因為,督軍里有人并不想贏這一役。而天神老爺今兒也不怎么高興,趕著來消遣自己了。
東屏的攻勢猛烈,阿木狄和朱萸好似在今晚達成了某種協(xié)議,暫且擱置了彼此間的不合。
督軍主船上的箭已經(jīng)消耗殆盡,狼狽地往船塢靠去。然而不遠處的船塢亦是損壞嚴重,倘若強行靠岸,這艘主船大抵也難逃沉入江底的命運。
這本是他給東屏人設(shè)的套,想讓他們有來無回。眼下,他卻成了作繭自縛,將自己生生困在了這江面之上。
頭頂依舊是細雨綿綿,已經(jīng)徹底地打濕了他的戰(zhàn)袍。刺骨的寒冷侵襲之下,袁赫賢毅然決然地卸下了肩頭沉重的披風(fēng)。
他心有不甘,符袋子尚且還很闊綽,可以讓他再搏一把。即便今夜瘟神老爺要來好好地消遣自己一番,那也將是最后一次了。
主船與敵船擦身而過,船身帶起的水浪相互撞擊著,顛得船身劇烈起伏。袁赫賢扶著船舷,順勢躲過了敵船上朝他投來的一塊巨石。
石頭砸在了甲板上,砸得甲板凹陷。
他才站穩(wěn),另一塊巨石就朝他襲來。一個旋身,符咒也跟著飛了出來,精準無比地沾上了敵軍的船。水底仿佛瞬間伸出了無數(shù)雙手,將敵船高高托起,又在下墜的同時狠狠地將它砸向了江面。
在巨大的沖擊力下,敵船開始瓦解,碎片悉數(shù)散落江中,濺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水浪。
袁赫賢不敢有絲毫松懈,因為此時他所在的主船好似一個活靶子,引得敵船蜂擁而至。
他的身前沒有路,而他的身后只剩了一片火海。
目光如炬地在成群的敵船中尋找著,他有點好奇,好奇今日在東屏主船上的究竟是朱萸還是阿木狄。袁二公子巴不得他們兩個一起來。一起來才好,他才有機會一次干掉他們兩個。如此,這一仗督軍才不能算是太虧!
三面受敵的時刻,磐山袁十五還在計較著勝敗得失。但敵軍的主船藏得太深了,夜雨加持,他僅憑肉眼一時無法尋到。
船身猛然一震,隨之而來的便是將要傾覆一般的劇烈搖晃。
袁赫賢默默地罵了一句祖宗,回頭一看,桅桿帶著船帆轟然倒向了滔江。頃刻間,他所在的主船便就失了控。江水將他推離了航向,把他推向了東屏人為他準備好的萬劫不復(fù)。
趙勉艱難地在甲板上奔跑著,“大帥!”
督軍統(tǒng)帥立在船首,他盯著迫近的敵船,倏而攥緊了雙拳。
這樣也好,這樣他便能靠近東屏的主船,這樣他才能有機會靠近主船上的那一位。
今夜,無論東屏來的是哪一位,他都無所畏懼。
不就是想要他袁赫賢的命嘛!既然想要,那就憑本事來取!
一張符咒憑空出現(xiàn),他凌空一抓,轉(zhuǎn)身便拋向了折斷的桅桿。符咒瞬間膨脹開,形如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蛛網(wǎng),薄紗一般立在了那本該是船帆所在的位置。
趙勉抬頭一看,竟能從這半虛半實的大網(wǎng)上看見彼岸那熯天熾地。他本以為這是袁二公子用來控制主船往回撤的,卻在江風(fēng)打臉的那一刻意識到他們在加速朝著敵軍沖去。
“大帥!”他幾乎是撲了過去,“你不要命了!趁著現(xiàn)在還來得及,趕緊跳船吶!”
“來得及?”袁赫賢目光如炬地盯著前方,“早就來不及了,趙勉!”
“岸邊還有童大將軍,還有潘副將!”他幾乎要聲淚俱下了,“小侯爺還等著二公子回去呢!”
混著雨水的風(fēng)拍在了袁赫賢的臉上,些許扯散了他鬢發(fā),為他平添了幾分悲壯。
“這樣回去有什么意義!”他扶著船舷穩(wěn)穩(wěn)矗立,“今夜,督軍營地將付之一炬。袁家三代人的功績也將付之一炬。我這條命,留著何用!”
說話間,船身再一次猛然加速,如離弦之箭,朝著擋在身前的幾艘東屏船舶撞去。
這一撞的后果,可想而知。趙勉覺得他瘋了,瘋得可悲而又可敬。
倘若督軍上下齊心,今日這一戰(zhàn)定然不會是眼下這個一邊倒的殘局。
回頭望向遠去的彼岸,以及逐漸追趕上來的督軍援軍,趙勉終是橫了一條心。
“小侯爺曾命我在必要的時刻,將你敲暈了扛走。讓我找個尸身毀去面容來替代你,好讓你脫身。”
敵軍近在眼前。磐山袁十五的符袋子已經(jīng)在凡人看不見的地方運轉(zhuǎn)了開來。成疊的符咒各司其職,遵從靈主的意志,相互間迅速調(diào)換著位置。
袁赫賢松開了扶著船舷的手,靈光自他的掌心溢出,猶如抓著兩團日輝,絢爛奪目。那一刻,趙勉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眼前的這個男人并不平凡。他會許多凡人難以理解的本事,亦能逆天改命。可終究,他卻改不了自己的命格。
“童大成他們追來了。你走吧,趙勉。”
督軍統(tǒng)帥往后退了一步,望著同樣朝自己撞來的敵船,準備一躍而上。既然督軍的主船已經(jīng)保不住了,那他必然要借敵船之力才能殺入重圍。
阿木狄也好,朱萸也罷,今夜都得給督軍陪葬!
他聚精會神,蓄力準備出擊,然而身后卻突然生出了一股戾氣。便在電光火石間,一絲冰冷的寒意闖進了他的身軀。靈光依舊在他掌心運作著,靈力消耗屏蔽了他多余的感知。他感覺不到疼,只是覺得身體里似乎多出了一樣?xùn)|西,正在抽離他對于這具肉身的掌控。
督軍的主船撞了上去,頓時分崩離析。
他沒能躍上敵船,反而被撞飛了出去。連同身后的人一起,被高高地拋向了滔江。
蒼穹如墨如影,雨點砸在了他的臉上。那一瞬間,袁赫賢的靈臺突然清明了起來。這半年多來所有的事情都在這一刻串聯(lián)了起來。
自飛天鏢局行這一趟鏢起,趙勉就跟著他。
在東屏,趙勉依舊在暗處跟著他。
他可以接觸到姚全,甚至是東屏王的人,所以東屏王才能對他們的行跡了如指掌。
而等他們回到了茂城,趙勉也回到了茂城。
是以全嫂會先于他們知道自己丈夫的死訊,也能在他們貿(mào)然探訪的時候還能故作鎮(zhèn)定地陪著演了那樣一出戲。
那時,劫親的事情能如此快地就傳到茂城,興許便是趙勉的手筆。
他們從茂城去江都,再從江都一路北上直至晏都,趙勉都跟著。
也許趙勉在凜城附近把他給跟丟了,但當他再一次回到了晏都,他便就暴露在了趙勉的眼線之下。
能在晏都布下如此多眼線的人,絕不可能是個普通的角色。甚至連督江候,都未必在晏都有這么多的人脈。
站在趙勉身后的人,大抵便是龐倍了。
但沒有人會去懷疑趙勉,因為他是督江候袁成業(yè)的親兵。
可憐他還以為趙勉忠于督江候,可悲他還敬他有一片盡忠殺敵之心。
他曾懷疑過親兵里的每一個人,卻唯獨對趙勉有了毫厘的松懈。
可終究,他也如同他的父親、他的大哥一樣,敗在了用人不疑上。
與他若即若離了一生的瘟神老爺便在今日同他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讓他在自己人的手里栽了個徹底。
他不甘心,因為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像他的父親、他的大哥一樣,作為一軍之帥堂堂正正地與東屏人面對面地最后較量一場。
江水沒過了他的身子,無情地將他卷入了湍急的水底。他聽見了水鬼們刺耳的嘲笑,可那嘈雜卻好似隔了湖海,漸行漸遠。
耳畔忽而響起了一個聲音,陌生中卻又帶著幾分熟悉。
“歸來吧,二殿下!快些歸來吧……”
作者有話說:至此,這個故事的上半部分告一段落。下半部分正在創(chuàng)作中,預(yù)計年后開始更新。這期間,親愛的寶子們也可以回顧一下前文,并猜測一下后文的走向~大家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