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的腳步,仿佛來我們這總是姍姍。白天的陽光明媚讓人覺得季節一直在金秋里沉醉不知前行。但在夜幕降臨后,出去散步一圈,你就知道冬其實已經行色匆匆了。
風,帶著絲絲寒意從樟樹,夾竹桃,銀杏的樹梢吹過,不能繼續與秋冬抗衡的一些葉子自攜生命里最濃烈的一抹暖色,或卷或舒,蝶一樣輕盈飛舞,緩緩悠悠地飄落在樹底下。散步的人一身熱量滿滿,只是雙手不由自主插進外套的口袋。風,似乎最喜歡往駐守在巷口的人的脖頸灌,他們,豎起衣領,偶爾還擰開吊在車箱尾的小喇叭廣告一番,就著朦朧的路燈在干自己的營生——賣水果。
一車桔子,一車蘋果,一車梨子。這三車水果是最近的十天半月里裝飾在夜晚的巷口的一道甜蜜風景。十米距離的對面就一家品種繁多裝修高雅的水果店,但這似乎無損他們露天生意的繁忙。
“桔子,石門的桔子,沁甜極滴,10塊錢4斤!”
“香梨,貢梨,兩元一斤,10塊錢6斤!”
“冰糖心蘋果,紙包果,4塊!”
三輛小貨車,三個男人,三個喇叭,就是一個冬夜的小賣場。澄綠的梨子,金黃的桔子,紅彤彤的蘋果,最大眾的水果在斑駁燈影里格外鮮亮,更主要是價格又便宜,令過住的路人不由的放慢了腳步圍了過去。他們的鄉音版廣告語并不同時進行,隔幾分鐘輪流著開啟,互相的生意,鬧而不雜,爭而不搶。
近段,我因等待上培訓的妮子下課,基本上每天晚上在這條繞著小區的路上轉半小時,他們,是我一遍遍在夜幕下走近又走過的熟悉的陌生人。他們的水果賣得如此廉價,能掙多少錢?好不好吃?我的疑惑最俗氣,也最接地氣。
(二)
現在正是橙黃桔綠時,石門盛產美味的桔子。早年的一個深秋經過那,漫山遍野一片金黃,不是紅葉,正是這桔。我牙齒不好,不敢沾酸。“你嘗一瓣,特甜!”老板是本地人,四十多歲,眉毛濃黑,笑容可掬。我吃了,涼涼的甜味夾著一絲酸爽縈回在唇齒間,我喜歡。“你回家寫作業去!”老板一邊說一邊從坐在車旁小板凳上的小女孩手里奪過手機。“作業寫完了,我過會回去。”十歲左右的孩子嘟起小嘴。“不行,就想趁我忙玩手機,你給我回家,帶走飯盒子!”小女孩朝他扮了個不情愿的鬼臉,提著一個不銹鋼飯盒離開。
“你女兒好可愛又懂事呢!”我說。“一般般,就想玩手機,來送個飯也磨磨蹭蹭不想走。”他搖頭笑。“你住附近啊,就這一個孩子?孩子媽媽做什么?”我問。他關掉小喇叭,坐下來:“就住小區里面,我老婆在家,生二胎落下病,我再不肯她去外面打工。我老家西鄉的,在城里混了十幾年了,老租房也不是個事,大前年買的房,兒子二十一了,主要是給他結婚用,不然我鄉下的房子也是才建七八年,又大又方便。”我忍不住笑:“你們夫妻命好,一兒一女的,男孩二十一還小呢,結什么婚。”他抬眼看了我一眼:“你城里人知道啥,鄉下條件好的人家二十歲的兒子就有人張羅著收兒媳婦,沒錢的就遲。這不讀書了讓他早點成家好,沒個人管長不大,我們又管不了了。”
這類事情我倒是?知道些,鄉下現在結個婚花費挺大,要房要車要聘禮。主要是房子,鄉下裝修得好好的大大的一棟不算,在城里有房才算。想起這茬,我笑:“這房價啊,就是你們這些鄉下的先富起來的人抬高的。”他也笑了:“不買這房,倒有點錢在手上,我啥也干過,工地小工,摩托出租,裝卸,掙的錢剛夠這房子搞裝修,又成了窮光蛋。年齡大了,太重的體力活不想干了,這兩年盡賣水果了。還得給兒子掙聘禮錢,盡了這教讀婚配的責任啊!人活一世,難。”他搖著頭,但話語間還是帶出隱隱約約的自豪感。
我贊他:“真不錯,辛苦了就有回報,很多城里人看似過得輕松,但還買不起新房子呢。”“告訴你別不信,那年搬進新房過年,我們一家沒買新衣服,老婆說口袋就剩五百多元,急人。大年初一早上我就上步行街口子上賣氫氣球,一天掙了八百多!回到家把老婆孩子樂壞了,能趕上這賣幾天桔子,真的會笑死去!”他濃眉下的大眼睛都笑成一條縫,仿佛這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回思一瞬又說:“那天冰凍,家里沒舍得開空調,卻是那么暖和!心一暖,不冷。”
這時來了人買桔子,他遞上塑料袋:“挑大的,扁圓的,皮軟的!”
我說:“買房你搞個按揭呀,把自己逼得那么緊,多累。”聽我這句話,他一個勁擺手:“當時售樓的人給我講過,我才不搞那虛玩意,利息算下來好幾萬,平白給人家這么一大筆不劃算,夠難得掙,再說吧,我這人欠不得帳,心里累,無帳才能一身輕!”
這實在勁,你不用和他講按揭買房不叫欠帳叫提前消費,可以緩解資金壓力,可以讓多余的錢再去生錢,可以花最少的錢住上新房子。他的經濟觀是實碼子,有多少錢做多大事,不踩虛的。
“爸爸,我收工了!”一輛摩托車踩了剎停過來,帥哥車手雙腿叉地,藍色的后尾箱上印著“宅急送”的字樣。他站起來:“你回去,一身灰。”“那我去洗個澡來頂你!”摩托一溜煙朝小區內開去。
“你兒子好孝順!”我說。“唯一就是讀書不進,也不怪他,我小時候也讀不進。”他說。一陣穿堂風刮過來,我扣上風衣扣說:“也沒什么,360行呢!你這幾點收工啊?”他看了下手機:“九點吧,不過這兩天要稍遲點,這車桔子要趕快走掉,馬上降溫了,冷兮兮的天誰還吃冷兮兮的桔子?”
我提著一袋沁甜的石門桔子離開,風將我的長發吹得凌亂,我順勢抖落一些生活的煩惱一些心田的積塵,只留“心一暖和,不冷”這句話一路相隨。
(三)
這年頭,一個大男人,整整一個月都住在貨車上。準確地說,是一年有三百天不上床,連續八年了,你信嗎?
我踮起腳尖隔著貨車后座車窗向內看,果然是鋪著被子,這么窄,睡不舒服呀,怎么不租間房子?一個月就三五百元。
“我租房沒用,車上的果子要照看,不就睡個覺,在車上睡踏實,寬敞舒服著,那邊賣梨的小子是我同鄉,還帶媳婦一塊呢!”這位來自平頂山的大叔身材敦厚結實,斜靠在一車鮮紅的蘋果旁,向我說起了自己的小生意小故事。
五十二歲那年,跟村里人跑了趟車,運水果到湖南。從此,自己就走上了這條摘果子,運果子,賣果子的路,過中原,跨江漢,越洞庭,一走就是八年。
我們平頂山礦多,以前我也在煤礦干。累不累?不累就不叫下井工人。近年好多了,機械化程度高,體力活少了。不過再怎么也是在地下干活,那悶勁上了年紀的人還是有點受不住。你說這五十多歲,說老吧還正年富力強,雖說孩子都大了不用管了,但不干點啥事太沒味。
冰糖心紙包果,好吃,比水果店便宜近一半,為什么賣這么便宜?我這車果是在陜甘交界處的山上摘的,我自己去摘去挑,不要果農的紙箱包裝,我都是用以自帶的塑料筐,成本自然下來了,貴進貴出,便宜進自然便宜出。這蘋果吧,首先分山上的山下的,山上日照長,溫差大,水氣少,甜。再就是分膜袋果,紙膜果和紙包果。紙包果最好吃。為什么有人用膜袋?套膜的果長得快呀,成熟周期短,搶先上市價格買的高呀。味道就比紙包果差遠了,而且放兩三天就綿。你看我這果子,不用進冷庫保鮮,放一個把月也是皮硬肉脆。雖說價格高點,但好吃經收。我拉一車果可以在固定的兩三個地方賣,沒人指點不好吃,那些拉膜果的人總是打一搶換個地方。
一車能賺多少錢?我這小貨車,拉四噸果,還順帶幾袋干果,二十多天賣完,還是能賺點的。也不固定是蘋果,哈密瓜,梨,都賣。夏天的果快,十天一來回。
我看到一旁立著三個開口的蛇皮袋:紅棗,葡萄干,核桃。對于生意上的數字,自己比較敏感,四噸果8000千斤,毛利潤應該有16000元,除去來回車子加油和高速費用3000,除去生活等開支2000,小一萬是穩賺!
大叔一聽,我花不了2000,一千夠了。不信?三餐飯,盒飯,水也不買一瓶,我從銀行飲水機灌的,管兩天喝。
我看著他那比熱水瓶小不多少,外觀已不透明的大水杯,忍不住捂臉而笑:銀行的飲水機你一走就得換桶。我還看見,花甲之年的他極其憨厚的笑里藏著一絲狡黠,很可愛。
醴陵的生意好做不?岳陽跑了四年,都差不多,只是我更喜歡你們醴陵,治安好!在岳陽,兩次半夜蓬布被劃破,水果被盜。有一次睡得死,第二天早上發覺,那是唯一虧本的一趟。后來就不去那了,遠一點都行,你們這好,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還一些人加了我微信,問我啥時來正賣的啥讓我注意身體,呵呵,挺暖心的。
我心里還有個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這吃的喝的好解決,這洗澡洗衣服怎么辦?
帶了二身內衣換,公廁里洗洗抹抹,冬天嘛,不打緊,夏天在外不這么長時間。出門在外,將就點,回家那幾天就認真拾掇拾掇。
其實我也是鄉下長大,也見過一些人樸實省儉,但有的事情有的簡陋不是親見真的連想也想像不到。如果是生活所迫,那是出于無奈而為之。這位大叔是月入一萬的人呢,怎么那么省,那么虐待自己?
風更緊了,刮著地上的落葉四處旋飛,半卷在車上的墨綠色蓬布也晃動出呼呼的聲響。大叔拉開駕駛室的門,取出一件深藍色的中長的羽絨服套在身上。過幾天回去?快了,貨不多了。今年還跑個兩車就過年了。
大叔指著車上,看我買了什么?一看,是取暖電烤爐。我問:“你們北方不是開暖氣嗎?再說你家用得著四個?”他搖頭:“鄉下沒開通暖氣,燒坑。電爐好,我們那沒得買,我帶給他們的,村里有幾家孤寡老人,可憐。”
這簡短的幾句,在寒風四起的夜晚帶出一片漾著融融暖意的畫面,一些細節一些情節,像一株凋了葉的老樹,星星點點長出細葉,開出小花。說不上大美,卻怡人得令人眼眸溫潤。
正欲張口問他更多的情況,那邊賣梨的老板,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走過來問:“叔,我們的梨今天賣完了,馬上返家。你啥時候回?”“我也快了,兩三天吧!你們開車小心啊!對了,這幾個電烤爐你先幫我帶去給他們,天冷了,能早一天用就早一天吧!”大叔一縱身,敏捷地躍上車箱,搬下四個大紙箱。到底是鍛煉了,除了皺紋比較深,皮膚黝黑的臉,后樁子看過去真不像六十歲的人。
“叔,你太有心了,這么些年每月給生活費還隔三差五帶東西,他們幾個下輩子也感念你。”賣梨的老板利索地接過烤火爐:“我們先回了啊!”
我才被暖過,這又加一層:“大叔,你這境界不是常人可企及的!”
“算啥境界,一月千把塊省省就來了,就當去住了旅館進了澡場。不損我啥,我掙的也沒少去一分。”大叔平靜地低頭說話,從另一個塑料筐拿出蘋果擺滿才被挑走的蘋果堆。
那側影是風中最好看的剪影。
(四)
充斥屏幕的那些電影電視劇,擺在書柜醒目位置的暢銷書,還有一些頭條大號,都喜歡渲染成功人士。這些人逃不過兩類,一類是口含金鑰匙,腳踏七彩云,來自成功的沃土,最終在這片沃土上光芒四射,成功到登峰造極。二類是來自社會底層,貧窮與磨難與之緊相擁,他們往往能付出超人的努力或偶遇貴人,最后坐擁權力與富貴,理所當然抱得美人歸。這些,只是滿足了看官的心理需求和豐富了大眾茶余飯后的談資。
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就是一個小世界,在這個小世界里,或倔犟或孤獨或溫柔或陽光地成長,心智會趨于成熟,但絕大多數人最終仍是平凡的普通人。
巷口的路燈認真地明亮,想看清穿堂而過的風有多冷,巷口的水果車認真地販賣著香甜,同時還販賣著無人知曉的一些平凡得擺不上臺面的小故事小溫情。冬,已經行色匆匆,你溫暖了誰,又被誰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