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詞話本《金瓶梅》(足本)第十九回





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花開不擇貧家地,月照山河處處明,

世間只有人心歹,百事還教天養(yǎng)人,

癡聾喑啞家豪富,伶俐聰明卻受貧,

年月日時該載定,算來由命不由人。

話說西門慶家中起蓋花園卷棚,約有半年光景,裝修油漆完備,前后煥然一新。慶房整吃了數(shù)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天氣,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打選衣帽齊整,四個小廝跟隨,騎馬去了。

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細果,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蛾、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閑中游賞,玩看里面花木庭臺,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心紅漆綽屑,周圍二十板,砧炭乳口泥墻。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多臺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臺,巍而不峻謂之榭。論四時賞玩,各有去處:春賞燕游堂,檜柏爭鮮:夏賞臨溪館,荷蓮斗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迎霜;冬賞藏春閣,白梅積雪。剛見那嬌花籠淺徑,嫩柳拂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游堂前,金燈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后,白銀杏半放不放。平野橋東,幾朵粉梅開卸;臥云亭上,數(shù)株紫荊未吐,湖山側,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靡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也有那紫丁香、玉馬櫻、金雀藤、黃剌薇、香茉莉、瑞仙花。卷棚前后,松墻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白日葵榴,游魚藻內(nèi)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

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著眾婦人,或攜手游芳徑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欄對景,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

月娘于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臥云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蛾,都在玩花樓望下觀看。

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那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卸之花,八節(jié)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余。

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蛾、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經(jīng)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根前坐下。

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蛾與孟玉樓,都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

不妨經(jīng)濟悄悄在他身背后觀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瀼。”

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陳經(jīng)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兒推了一交。

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里來,我和你說話。”金蓮方才撇了經(jīng)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也沒曾捉的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須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處尋。

經(jīng)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然不樂。口占析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日相逢,似有情實,未見情實!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來,打南瓦子里頭過。平昔在三瓦兩巷行走耍子,搗子每都認的。那時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棍是也。內(nèi)中有兩個,一名草里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被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盜之徒。

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里耍錢,勒住馬,近前說話。二人連忙走至根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去來?”

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吃了酒來。我有一莊事央煩你每,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今使令小人之處,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

西門慶道:“既是你二人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分付你。”二人道:“那里等的至明日,你老人家說與小罷!端的有甚么事?”

這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出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得停當,還謝你二人。”

魯華那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叫俺兩個往東洋大海里,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得,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受!”

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每推托的一般!”一面接了銀子,扒倒地下磕了個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去坐著,不消兩日,管情穩(wěn)抇抇,教你笑一聲。”

張勝道:“只望官府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所夏老爹那里答應,就勾了小人了。”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何消你說!”

看官聽說,后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在夏提刑守備府,做了個親隨。此系后事,表過不題。

那兩子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西門慶騎馬進門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后邊去了;只有金蓮在卷簾內(nèi),看收家火。

西門慶不往后邊去,徑到花園里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家火,便問:“我不在,你在這里做甚么來?”

金蓮笑道:“俺每今日和大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四個搗倒小廝,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

婦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分付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

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衿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桃線裙子,裙邊大紅光素段子,白綾高底羊皮金云頭鞋兒。頭上銀絲?髻,金廂玉蟾宮折桂分心,翠梅鈿兒,云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出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著他兩只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

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砸舌,砸的舌頭一片聲響。婦人一面摟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后在桌上,纖手拈了個鮮蓮蓬子,與他吃。

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么?”婦人道:“我的兒,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里拿的東西兒,你不吃?”于是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才罷了。

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摘下塞領子的金三事兒來,用口咬著,攤開羅衫。露見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揣摸摸良久,用口犢之,彼此調(diào)笑,曲盡于飛。

西門慶乘著喜歡,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y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婦人便問:“怎么緣故?”

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華、張勝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墮業(yè)的眾生,到日日不知作多少罪業(yè)?”又問:“這蔣太醫(y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那蔣太醫(yī)?我見他且是謙恭禮體兒的,見了人把頭兒低著,可憐見兒的,你這等作他!”

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腳?”

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哩!也是左近一個人家,請他看病,正是街上買了一尾魚手提著,見那人請他,說:‘我送了魚到家就來。’那人說:‘家中有緊病,請師父就去罷!’這蔣竹山一直跟到他家。病人在樓上,請他上樓,不想是個女人不好。素體容妝,走在房來,舒手教他把脈。這廝手把著脈,想起他魚來,掛在簾鉤兒上,就忘記看脈。只顧且問:‘嫂子,你下邊有貓兒也沒有?’不想他男子漢,在屋里聽見了,走來探著毛,打了個臭死,藥錢也沒有與他,把衣服扯的稀爛,得手才跑了。”

婦人道:“可可兒的來,我不信一個文墨人兒,他干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nèi)藏奸詐!”兩個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火,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按下一頭,都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部,門前買了些甚么景東人事,美女相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心。

不想婦人曾在西門慶手里,狂風驟雨都經(jīng)過的,往往干事不稱其意,漸漸頗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爛,都丟吊了。

又說:“你本蝦鱔,腰里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家!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镴槍頭,死王八!”

罵的竹山狗血噴了臉,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中來。每日聐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柜里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浪浪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子有狗黃沒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討狗黃?”

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

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幾日鋪子,他那里有這兩樁藥材?咱往西門大官人鋪中買去了來!”

那個說道:“過來!咱與他說正經(jīng)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里夢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剛才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每陰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范,你不認范,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

竹山聽了,嚇了個立睜,說道:“我并沒借他什么銀子。”那人道:“你沒借銀,都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鉆那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蔣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

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貧,賴債不富。想著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了這步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fā)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銀子,少不得還我。”

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銀子來?就借了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張勝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蠟渣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材,狗男女,你是那里搗子?走來嚇詐我!”

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柜,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

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只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里再敢上前。

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柜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么說?”竹山道:“我?guī)讜r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

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打了你一面口袋,倒過醮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才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

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見他甚么錢來?”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險不倒裁入洋溝里,將發(fā)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

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攘,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了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分付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里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聽,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可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罵他?其情可惡!”

竹山道:“小的通不認得此人,并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

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么說?”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fā)送妻喪,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還小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了,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便是保人,望爺查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上面寫著:

立借契人蔣文蕙,系本縣醫(yī)師,為因妻喪,無錢發(fā)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如有欠少時,家值錢物件折準。恐后無憑,立此借契為照者。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說道:“可又來,見有保人文契,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相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著實打!”

當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番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著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jiān)。

那蔣竹山打的那兩只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王八!你遞什么銀子在我手里?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王八砍了頭是個債樁,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

那四個人,聽見婦人屋里攘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衛(wèi)門回話去罷。”

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里邊哀告婦人。直撅兒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西山五舍齋僧布施這三十兩銀子了!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

婦人不得已,拿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才了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徑到西門慶家回話了。西門慶留在卷棚內(nèi),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口氣,足可以勾了。”

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后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

嘗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云殢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出來,歸到家中。婦人那里容他住,說道:“你還是那人家哩,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勾你還人!”

這蔣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著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買買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箱籠之物,即時摧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錫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前!”

當日打發(fā)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后悔。每日茶飯慵餐,蛾眉懶畫,把門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于今恩愛淪,

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jīng)過,看見婦人大門關著,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丟下了。

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徑都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分付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

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兩個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兒兩個在傍陪待、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nèi),投壺頑耍。

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后邊東凈里出恭,見了玳安,問道:“家中沒事?”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坐堂客都散了,家火都收了。止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后邊坐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去。”

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里吃酒來?”玳安道:“剛才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著,教小的吃了兩鐘,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文蕙打發(fā)去了。二娘甚是后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他聲去。”

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閑去。你對他說,甚么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淫婦來罷。”

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還等著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里伺候爹就是了。”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

這玳安出了院門,一面走到李瓶兒那里,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有累你對爹說,成就了二娘此事。”于是親自洗手剔甲,廚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飯。說道:“你二娘這里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看著人搬家火過去。”

顧了五六付扛,整抬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后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

婦人打發(fā)了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著,先來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卷棚內(nèi),深衣福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

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內(nèi)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子,沒個人出去,怎么好進來的?”

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于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著寶瓶,徑往他那邊新房里去了。

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教他出來,后邊月娘房里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

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zhí)每停瑫H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睡,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才來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進去。”

到了三日,打發(fā)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入他房中,往后邊孟玉樓房里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fā)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在床上,用腳帶吊頸,懸梁自縊。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著,諕慌了手腳,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

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著一身大紅衣服,直捉捉吊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撅了半日,吐了一口精涎,方才蘇醒。即叫春梅:“后邊快請你爹來。”

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歹么?恰似俺每把這樁事放在頭里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

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想起來,你惱不過!我來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yī)去了,我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

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念了。”正說話間,忽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

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于是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后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

見金蓮摟著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湯兒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來了。”

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他睡,各歸房歇息。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兒才吃些粥湯兒。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每休信那淫婦裝死兒諕人。我手里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進房里去,親看著他上個吊兒,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

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捏兩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他房中去了。玉樓、金蓮分付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兒外,悄悄聽覷,看里面怎的動靜。

且說西門慶見婦人在床上,倒胸著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里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婦人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王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么,緣何流那毴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著你上個吊兒我瞧!”

于是拿一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的話來,說西門慶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炕里來了。”越發(fā)煩惱痛哭起來。

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著。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婦人方才脫去上下衣裳,戰(zhàn)兢兢跪在地平上。

西門慶坐著,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過,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yī)那廝?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根前開鋪子,要撐我的買賣!”

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把奴想的心斜了;后邊喬皇親花園里,常有狐貍,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奴精髓,到天明雞叫時分就去了,你不信,只問老馮和兩個丫頭,便知端的。后來把奴攝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才請這蔣太醫(yī)來看,恰吊在面糊盆內(nèi)一般,乞那廝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這條路。誰知這廝,砍了頭是個債樁,被人打上門來,經(jīng)管動府;奴忍氣吞聲,丟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

西門慶道:“說你教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婦人道:“你么,可是沒的說。奴那里有這個話,就把身子爛化了!”

西門慶道:“就算有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yī)那兩個人,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行計,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到一個田地!”

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計兒。還是你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yī)那廝誰強?”

婦人道:“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行三坐五,這等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醫(yī)奴的藥一般,一經(jīng)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

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里,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見甚么碟兒天來大!”即叫春梅:“快放卓兒,后邊快取酒菜來。”

正是:

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果竟未知后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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