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

文/閆啟迪

楔子

藍天。

在金色陽光中碎裂、坍塌。

門。

就在眼前。

時間。

鎖定在花園紀70年56天12小時54分06秒。

槍聲。

在背后轟然響起。

命運。

在如此混亂的時刻邁向了另一個究極。

一切。

只需追溯到兩天前的那個早晨。

一、冰湖

“世界”像牛奶一般又白又滑，卻堅硬無比。李威廉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外面傳來的隆隆聲像召喚的吶喊，于是他開始努力用剛恢復知覺的四肢爬動起來。沿著“世界”這個乳白色的管道奮力地爬著，管道彎曲得甚至讓他懷疑它是個首尾相連的圓環。

終于，他爬到了盡頭，一個透明的薄膜阻擋了他的去路。隆隆聲更強烈些，似乎在提醒他用盡全力撕裂它。撕裂后有冰冷刺骨的水突如其來地灌了進來。差點被嗆死的他掙扎著屏住呼吸，在管道被填滿后用力地游了出去。

藍色，“世界”又變成了憂郁的色彩。隆隆聲變得十分沉悶，到處都是水。有微弱的光來自頭頂厚厚的冰層以上，將周遭照的勉強可以分辨，但延伸到十米以外處仍舊是寒冷與黑暗。

必須找到出口，不然會被憋死。李威廉如此想到。

他奮力向上游去，企圖找到出口，沒有。他用盡全力敲打冰層，卻無濟于事，沒有工具他連一片冰碴都弄不下來，更何況是在水中。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頭，李威廉下意識地張大了嘴，將身后的人推開，那具早已在冰冷水域中游蕩了不知多久的凍尸，臉上帶著詭異地微笑緩緩躲進了黑暗中。李威廉差點再次嗆了水，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此時，他聽到黑暗中有猛烈的隆隆聲響起，無數個微笑面孔從眼前平行移動著自黑暗中一下子全都浮了出來，就像之前它們早在黑暗中藏好了似的。

即使在水中李威廉都能感覺到自己嚇出了冷汗。全是凍尸，無數個安詳的微笑，像電影中的鬼魅般在他的左右徘徊，那些無神的眼睛都在盯著自己，直勾勾的。它們在黑暗中忽隱忽現，似乎在向他打著招呼。李威廉拼命地向上游去，用力拍打著冰層，他感到了胸中起伏的局促，肺中的氧氣耗盡了。

一股渴望呼吸的本能從胸腔直奔他的喉嚨，他被這種欲望頂開了嘴，嗆了幾口水，雙手還在奮力地敲打冰層，卻發現冰冷感已經快速地填滿全身，他抽動了幾下，眼神慢慢渙散，身體停止了掙扎，開始緩緩下沉。他似乎看到那些僵硬的凍尸開始向自己招手，歡迎他的加入。每下降一米都有不同的微笑面孔從自己臉前經過，此時此刻，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深處水中墳墓，這里早已被這些游蕩的幽靈填滿了。

看著頭頂的光亮漸漸遠去，最后的神智讓他感覺到自己嘴角露出的微笑。他已經做好準備成為它們的伙伴。

一聲隆隆的巨響敲開了黑暗，光線破開碎裂的冰層射了進來，一個頭頂金色圣光的天使落入水中，無數微笑的面孔被她的神威定格，繼而散開，她快速的朝著李威廉游來，她挽住他的脖頸，將他拉向天堂。

“歡迎提前醒來，李博士。”

說話的是一位不到30歲的年輕男性，亞洲人、矮鼻梁、小眼睛，清瘦的臉龐上架著一副透明材質的眼鏡。

李威廉蜷在暖和的厚毯子中瑟瑟發抖。他看到年輕人的短發扣在白帽子里，一身白大褂，左側胸口的名牌上印著一個從未見過的標志。那是一棵蒼天大樹外套著兩個圓環的圖案，而標志下方寫著“尼羅”二字，這應該就是眼前男子的名字。

“提前......咳？”李威廉疑惑不解。

“是的。”尼羅點頭示意。

緊接著他發現了身旁那位有著滿頭金色卷發的女郎深情地望著自己，那是剛剛拯救自己的天使，也是自己的妻子——菲奧娜。

“親愛的，你好些了么？”菲奧娜送來一個溫暖的擁抱，李威廉覺得自己都要化了。

感受著菲奧娜的體溫，李威廉看向她的身后，這才發現他們坐在一艘可以滑行在冰面的船中。碧藍的冰面延伸出幾千米，這是一片巨大的冰湖。無數乳白色、蝸牛狀的休眠倉歪歪斜斜的插在冰湖凍結的表層上，有的蝸口朝上，里面的人剛爬出半個身軀便凍死了。有的東倒西歪，爬出的身體一部分早已凍在冰層中，那人還痛苦地掙扎著揚起手臂，像站立在厚厚積雪中的自由女神像一樣。李威廉看到冰船滑過一個蝸牛艙，它的蝸口深入冰面以下。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不忍直視。他抬頭看向天空陽光照射而來的方向，然后確信無疑，他們，乃至如此之大的冰湖，竟都在一個像是煙囪一樣的巨大物體之中。

“這……是哪？”李威廉緩緩地問道。

菲奧娜用溫暖的微笑回答道。“歡迎回到人類的世界。”

二、走廊

“您的聲帶還未完全蘇醒，但時間緊迫，我們邊走邊說吧。”尼羅輕閑的步伐與他的話語大相徑庭。

白色走廊的左側是落地窗外金色的晨光，輪椅沿著右側的白墻緩緩前行。輪子滾過陽光雕鏤在地上的一個個窗影，李威廉驚訝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色鎖死。

“是不是很美！”尼羅感嘆道，表情帶著一絲狡黠。

雙眼還無法完全適應刺眼的陽光，李威廉卻仍舊看著，目不轉睛。玻璃窗外是碧藍的天空，淡淡的云自由地抹在各處，像一幅淡彩畫卷。而無數樹枝就像在這畫卷上再次創作的立體圖繪一樣，它們以驚人的數量和體積彼此相依著，形成了一張龐大的樹網，網點交錯的中心，是一個個形狀各異的建筑物，就像圣誕禮物一樣，懸掛在那里。

“這是真的？”李威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從未有過的景觀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樹世界，利用一種新興的，被稱作‘量子建筑學’的技術創造的，我們稱它為‘花園’。”身后推著輪椅的菲奧娜以一種自豪的口吻說著這項技術，李威廉不自覺地聯想到尼羅胸口那個帶著圓環的樹型圖標，那指的就是‘花園’吧。

“自從人類轉入地下十年后，巨木森林開始衰敗，人們賴以生存的環境不斷惡化，生死迫在眉睫，我們必須想出辦法拯救全人類。之后，尹漢華博士帶著他的‘量子建筑學’出現了，人類得救了。”

菲奧娜的語調舒緩，就好像這是段美麗的童話。

“但一切都完了。”尼羅以極其悲傷的語調終結了童話故事。他停下腳步在一扇電梯門前站定。

“歡迎來到花園紀年，他在等您！”電梯門在尼羅的身后打開。

“誰？誰在等我？”李威廉疑惑不解，然而他已經被菲奧娜推進了電梯。

“現在的時間是花園紀年70年54天12小時54分06秒，我們再次對讓您提前蘇醒了4年表示致歉。”

“嘿？4年？菲奧娜......這是？”還來不及提問，電梯門就緩緩在李威廉面前關閉，蓋過尼羅憂傷的臉，將菲奧娜的微笑擠成了扁扁的直線。

三、英雄

電梯中只有一個按鈕，毫不意外的如李威廉所料，是那棵纏繞著雙環的巨樹。直到幾分鐘后，按鈕才熄滅，另一側的電梯門在他面前打開，一個百平米的大房間出現在他眼前。怪異的墻體，似乎涂了什么奇怪的白色涂料，導致李威廉不斷地懷疑那些濕漉漉的墻漆還沒徹底干掉。實木地板朝前方延伸著，每一塊足有一米來寬。輪椅軋在柔軟的木板上仿佛行走在天堂的云端，淡淡的木香慢慢地沁入鼻孔，令人心曠神怡。

木質地板的盡頭是一面鑲著十多米寬的巨型飄窗的墻壁。飄窗背襯著外面的天空，像一汪豎立的池水。與池水遙遙相隔的地板中央背對著李威廉放著一套皮質沙發，這套黑色的沙發，擺放在如此寬大的室內，倒像是一條在江面上悠閑吸氧的黑魚。

天棚頂端的天窗灑下陽光，直接照在“黑魚”上。

“你終于到了，太好了，尼羅真是讓我等了太久，看來他還不清楚事情的嚴重性。”倚著“黑魚”的灰發男子站了起來，他的頭發有些自來卷，也穿一身白大褂，看起來50歲左右的樣子，十分精神，甚至有點神采奕奕，在他這個年紀的人少有的明亮眼神中，填滿了人生閱歷，語速快的驚人，胸口同樣有著巨樹雙環的標志，下面的名字則是三個字——尹漢華。

尹漢華看了眼手表。“你的聲帶應該恢復的差不多了，我們快速進入正題吧，時間可不等人。”

“是的，剛才在電梯里，我就覺得嗓子舒服了很多。”李威廉也驚訝自己恢復的速度，但這已經不是他所關心的重點了。“你是尹漢華博士？”

“對，博士、微觀動力操縱大師、量子建筑學派創始人、‘花園’創世者、等等......人們發明了很多定義給我，但我仍然還是喜歡博士這個稱呼。”尹漢華興奮地說著這些稱謂，卻明顯對“博士”這個詞不那么感興趣。

“被提前蘇醒了4年？我該得到什么樣的解釋。”李威廉禮貌地問道。

“說白了，就是我迫切地需要你的技術，現在就要。”尹漢華直入主題。

李威廉心生疑惑。“我的技術？什么技術？”

“別激動，年輕人，你有30歲了吧。”

“29歲，休眠時的年齡。”年輕人冷冰冰地答道。

“哈！后生可畏啊，你在26歲時發表了一篇微觀動力學關于力的極限控制的論文，非常出色，雖然當時只是假想，卻已經足夠震驚整個微觀動力學界。”尹漢華手舞足蹈，像是在描述自己的研究成果。

“可惜以當時的技術根本無法實現我的想法。”李威廉哀怨地說道，多少年前他就告誡自己對此要保持平和，未來物理學不等同于一些現世的應用科學，只怪自己沒有生在一個幸運的年代。

“當時所有人都在想著如何對抗宇宙外來的敵人，他們無暇顧及未來物理學的研究能為人類做出多大貢獻，更何況是當時對他們沒有幫助的門類。”“沒有幫助？”李威廉將不滿掛在自己的臉上。

“別激動，現在它們有用武之地了。”

“用在哪？”

“在這！”

尹漢華扭動了手表上的一個旋鈕，隨即周遭發生了讓人不可思議的變化。

那些李威廉曾經以為沒有干掉的墻漆，開始翻滾起來，泄洪般快速地降了下去，墻體像被抽空了顏色的彩色墨水瓶，逐漸變得透明，露出了墻體外的天空。整棟建筑變成了一套玻璃溫室，極度透明的玻璃溫室，這溫室在一棵巨大的樹木頂端，而這棵大樹的頂端，也正是整個“花園”世界的最高點。李威廉不敢相信，世界竟以如此的方式向自己打開，另一個天堂影射在他的眼中。

碧海藍天，白玉云彩，龐大的樹冠，無數的枝脈，數以萬計的人類的“窩”，密密麻麻又錯落有致的懸吊在那里。年輕的學者從輪椅上坐了起來，他顫抖著雙手，指著天空中無數閃著光亮的、透明的、裹著砂石的、彎曲如煙的管道，說不出話來。

“那些是空中河流。”尹漢華解釋道。

“河流？怎么可能？”

“仔細看，或許你會發現什么。”

是的沒錯，李威廉再次被震驚了，他坐回到輪椅上，以便自己能承受如此大的情緒波動。那些管道中有一些細小的東西在移動著，是一條條魚，它們的鱗片反射著天空中的陽光，絢爛無比。在遠處看不就是閃光么？！空中河流蜿蜒在藍天中，如青煙般無盡延伸，又首尾相連，環繞在大樹周圍的領空中，這是違背常理的。可無數條違背常理的河流，卻在整個“花園”的天空中緩慢地流動著。

“微觀動力學力的極限控制，你驅動了萬有引力？！”李威廉呢喃道。

“還沒有達到極限控制，不過已經可以干擾區域，適當的調整重力，并對區域內的粒子流動進行干涉。”尹漢華顯得有些得意。

“你一個人怎么可能做到？”

“不，這都多虧了你的假想”

“微觀動力學控制？”

“說的沒錯。”尹漢華說到此處，神采奕奕的眼神再度亮了起來。

玻璃墻上隱約出現了星空的畫面，李威廉知道那些是宇宙中的粒子。

“你的理論影響了我們，你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孩子，我們借助了你的力量。”星空重新組成了‘花園’結構圖，又再度消失，碧海藍天的天堂再次回到眼簾。“有了你基礎理論的支持，加上我的‘量子建筑學’，‘花園’誕生了，完美的結合，完美的世界。”

“可以躲避外星人的進攻。”李威廉有些激動，他想不出來自己的理論被實現，是一種什么感覺，除了喜悅還能有什么？

尹漢華博士沉默了，這負面的情緒瞬息之間就傳達給了李威廉。

“不僅僅是躲避，是生存，甚至是反抗。”

“反抗？”

尹漢華博士用力地點頭。“對，多少人在這個過程中犧牲了，我們不斷地推動‘花園’的技術，直至它完美，只為了能給人類營造出另一個終極家園。”

“您別太難過，我可以理解，犧牲是必然的，一切科學研究都需要付出時間和毅力，甚至更沉重的代價。”

“每十年我都會醒來一段時間，維護‘花園，上上個10年，我蘇醒的那段日子里，一場意外發生了，‘花園’中的粒子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導致了‘樹’結構中一些地方出現了毀滅性的災難。”

尹漢華博士背后那些墻壁很快再次被那種白色的涂料泡沫填滿，“花園”被擋在了白墻之后，天窗投下那束孤獨的光，像在回應博士心中的哀怨。

李威廉知道那些災難，因為他剛剛從那災難中醒來，冰湖上所有的畫面和湖面以下那些可怕的微笑仍舊讓他感到汗毛豎立。

“太遺憾了。”李威廉惋惜道。

“可我們不該只是遺憾！”尹漢華有些激動。“我們應該找出原因。對抗它，戰勝它，甚至毀滅它！”尹漢華憤憤地說著，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厚厚的本子。

李威廉接過尹漢華丟來的本子，對博士用“毀滅”這個詞感到疑惑不解。

“科研筆記？”李威廉驚訝道。

“你只有兩天時間，弄懂這上面的東西對你來說應該不難。”

“兩天？”

“對，‘花園’是我們所有人賴以生存的疆界，人類想要自由的生長，就必須保持‘花園’的完整。可‘花園’一直有著缺陷，20年前我竭盡所能地填補，卻在成功之前，出現了那場事故。”博士坐回到黑皮沙發上。

李威廉看著科研筆記的封面，被時間腐蝕的老舊的封面右下角寫著“蘇芳”二字。“那場事故帶走了幾位重要的科研人員，包括她。‘花園’的未來也被帶走了，人類的未來進入了另一個危機。‘花園’現在變得不完整了，整整二十年我都沒法將它修復。”

李威廉順著尹漢華手指的方向向上看去，透過那扇投下孤獨光束的天窗，他發現頭頂正上方的“花園”天空中，一片黑色的區域正在向周圍擴散，如同一只“黑寡婦”占據了那里的天空，它長著多條向外延伸的細腳，天空在它的吞噬下支離破碎。

花園，正在坍塌。

四、主宰

李威廉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會接受如此嚴苛的任務——拯救全人類。并且是接手前任救世主的位置。“花園”的一切都需要自己來填補，而讓自己更料想不到的是，這本研究記錄的第一頁居然寫著一首詩。

詩·野獸

我在最高處，看清了整個世界，世界是花園，我們是種子，自由生長的種子。花園與世隔絕，我們與自由永世隔絕，花園若要滅絕，我們與他們永世滅絕。

花園紀年36年56天12小時54分06秒

蘇芳

李威廉笑了，并非一個科研人員的詩意逗笑了他，而是詩中表達的內容。

“前半段講了自由，后半段卻又說永世隔絕，這個女人究竟在想什么？”李威廉自言自語道。

不過他并沒有多想，因為蘇芳畢竟是不成功的，“花園”在她的手中沒有完整到極致，導致她會出現一定的逆反心理也是正常的，自由與永世隔絕的諷刺，或許就是這位女研究員完美的自嘲吧。

再往下看，“花園”中缺失的那部分，遠遠比李威廉想象中還要龐大。

通過兩天的研究和計算，還有從蘇芳筆記中了解，李威廉發現自己在尹漢華府邸看到的“花園”不過是冰山一角。筆記上清楚地記載了“花園”從構筑到實現，再到維護的全過程。當年，尹漢華和蘇芳構建了一個龐大的球形世界。這個世界包裹在地球表面之下幾千千米的地殼中，就在地球地核的邊緣。像是一個深埋在地底的核桃，核桃仁便是“花園”。而實際上，“花園”當然要比一個核桃仁的結構復雜了千萬倍。

這個核桃仁是空心的，它的中央還懸浮著一塊巨大的球狀土壤，被稱作“母體”。六棵巨型大樹的根部從不同方向深深地插入了母體內部，源源不斷地攝取著養料，以便維持生長。母體表面積的大小相當于地球的幾個大洲。而這個天然的生態圈也會保持著土壤永遠肥沃下去。

從巨樹上看到的天空，是一個由數不盡的粒子構成的堅硬外殼，由于粒子的微觀動力被改變與控制，有的粒子穩固在自己的位置上，構成一張無法撕裂的粒子外殼，這是‘量子建筑學’中，建筑的外墻。基于李威廉的理論，宇宙中構成各種射線的粒子也在外殼上進行著快速重組，待射線形成便會再以各自的固定值發射向“花園”的中心。這就像是一個內凹的人造太陽，一切賴以生存的宇宙光線都完美地來自于這個球面體，它被稱作“父殼”。

這些都不談，單單在“花園”世界中讓李威廉最為驚嘆的還另有存在。母體的土壤中并不含有大量水分，所有的水分都在空中，那些被控制了微觀動力的無數河流，在空中如煙般流動著，它們足夠的水氣充滿了母體到父殼的空間中，模擬了地球的大氣層，形成了藍天、白云。巨樹從藍天白云的降雨中獲取水分，一部分回饋給母體，一部分用于自身生長。母體利用后再將水氣蒸發至空間，反復循環的作用中，水分在天地之間保持著平衡。這些河流被稱作“子水”。

“父殼”、“子水”、“母體”，便依次從外而內的構成了“花園”的標志——雙環巨樹。

李威廉驚嘆尹漢華和蘇芳的想象力，這是一個多么大的工程，所有的構成就好似一個分子結構一般簡單，卻又復雜到難以想象。一個世界的構筑就這樣完成了，“量子建筑學”的偉大之處無以言表。

而今天，自己的運算將彌補蘇芳等人帶走的那部分遺憾，“花園”世界的不完整將會在自己完美的計算中被改變。在母體中心的實驗室中，尹漢華調試著那臺巨型的微觀動力能源機器。

“它是改變一切微觀動力的主宰，在‘花園’中，它就是上帝。”尹漢華得意地說道。“我看了你的計算成果，很好，完全符合蘇芳筆記中的推算。”尹漢華拍手稱贊，尼羅站在博士的身后，也對他的成果報以微笑。

“很高興能夠看到李博士今天的壯舉，整個人類的命運都會在你啟動新計算程序的瞬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全人類都會記住你做出的卓越貢獻。當然，也體驗一下做主宰的感覺吧。”

菲奧娜拉著李威廉的左手，為他加油，這個時候妻子不需要任何話語，一個動作足矣。

李威廉激動了，平生都沒有過的激動，他說不出話來，顫抖的手懸在那個啟動程序的按鈕上，他對自己的計算結果有著百分之一百的信心，可仍舊是興奮與緊張交織著。

尹漢華高聲念出了時間：“花園紀年”70年26天12小時54分06秒。逆境計劃開始！”

按鈕被李威廉深深地壓了下去，機器中代表數據的燈光霓虹閃耀，天體觀測屏幕上，‘花園’上空的坍塌處開始不斷地集結粒子，藍天的顏色覆蓋了黑色區域，重組完美地進行著，直到彌補出最后一塊天空。

碧藍的、完美無缺的天空，出現了。

“成功了！成功了！”尹漢華激動地握住李威廉的手，將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傳給了李威廉。

李威廉早已在那些燈光的霓虹中沉醉，他被幸福感充滿了，這幸福來得太快，讓人有些發暈，他感覺到菲奧娜在不停地親吻自己的臉。

尼羅安靜的站在那，看著所有人歡呼雀躍，在這個偉大的時刻他竟然如此冷靜，但他臉上的微笑儼然暴露了他內心的喜悅。

轟！一聲嗡鳴，霓虹燈突然都變成了紅色，刺眼得映在所有人身上，尹漢華博士完全不知所措，他的身體僵直了整整五秒鐘，然后飛一般地跑向操作臺，拼了命地按著各種復雜的按鍵。

“怎么回事？怎么會這樣？”

被突發情況嚇傻的李威廉看著尹漢華博士一反常態地怒吼著。“錯了，你的計算錯了，不，這加重了坍塌，毀了，你把‘花園’毀了！”

李威廉不知該怎么辦？他看向尼羅，卻發現了他離開的背影。他想追上去尋求幫助，卻被菲奧娜拉住。

他看到菲奧娜沮喪的臉，瞥向一邊，不知道她是不愿看到丈夫失敗的樣子，還是在規避自己臉上的嫌棄。

尹漢華博士沖了過來，一把抓住李威廉的衣領。“你都干了什么？你都干了什么？”他拼命地搖晃著李威廉，怒吼的火氣直撲年輕學者的臉龐。

李威廉下意識地掙脫開，卻向后倒去，后顱爆發出難忍的疼痛，眼前一片黑暗。

五、逆境

從未有過的舒適感傳遍了全身，李威廉躺在醫療室的床上，這可是真正的軟床，柔和的燈光照著白色床單，散發著一股濃濃的睡意，卻無法催眠李威廉。

菲奧娜走來走去，調試著連接在李威廉身上的各種儀器，它們測試著他的健康。

“來，把糖丸吃了，這個可以快速補充身體所需的營養成分。”

“放下吧，我沒有什么需要補充的。”說話間李威廉方才感到后腦有些疼痛，他下意識地想用手摸摸，卻發現有個硬殼阻擋在那里。

菲奧娜無奈地看著自己。“那是保護傷口的，只是最輕微的腦震蕩，休養一下就好了，來把糖丸吃了吧。”

李威廉勉為其難地吞下送到嘴邊的糖丸，覺得心暖了許多。“尹博士怎么樣了？”他突然問道。

“他有些激動，已經回去休息了。”

“微觀動力能源機呢？”

“好像一些數據又恢復成你計算之前了。沒有什么大的損傷，‘花園’還在，我們也都還在。”

李威廉的心落了下來，情感中卻帶著些失落，經過了整整48小時的努力，在自己最為擅長的領域中，經過最為嚴密和科學的計算，仍然還是敗了。這種人生逆境，還是頭一次經歷。

“我想自己待一會兒。”失落感襲上心頭，縈繞著無法散去。

“好的。”菲奧娜轉身離開，卻又在門口停住了腳步。“你覺得‘花園’怎么樣？”

李威廉抬起眼皮，看著門口波浪起伏的金發。“的確很美，是我一生之中見到的最美的東西，可我卻差點毀了它。”

“你呢？你怎么覺得的？”李威廉反問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只有這個地方可以生存了。”美女的回答讓李威廉驚訝“在這里我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不危及生命，不威脅‘花園’。”

“比如？”李威廉對菲奧娜感到疑惑。

菲奧娜欲言又止。“你不知道，在你休眠的這段時間里發生了很多事。”

“都發生了什么？”李威廉關切地問道。

“‘花園’是一個家園，讓我們心靈充滿安全感的地方，一個所有幸福的所在，一個人生的歸宿。”

“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李威廉附和。

“就連很多疾病都得到了抑制，微觀動力學的控制改變了多種疾病的原子結構，并摧毀了它們，我們可以活得更長，可以去追求更多我們想要追求的東西。”

李威廉聽不懂菲奧娜的意思。“這跟發生了很多事有什么關系？”

“去追求更多我們想要的東西。”菲奧娜重復道。

“是什么？”李威廉再次追問。

“比如愛情。”

良久的沉默在二人之間徘徊，半天，李威廉說出了一個名字。

“尼羅？”

菲奧娜無力地點頭，眼神卻毫無歉疚之意。“我年輕時仰慕你的才華。”

“你說你最喜歡我讀論文的樣子。”李威廉的聲音帶著顫抖。

“我原以為人生是短暫的。”菲奧娜帶著惋惜的口吻。

“現在它卻比愛情更長久了。”沒有歉意的對話讓李威廉壓不住自己的怒火。

菲奧娜還想解釋什么卻被沖進來的尼羅打斷。

“不好了！”尼羅臉上寫滿了恐懼。“居民們暴動了，他們要求審判李博士。”

他的話音未落，房門被砸開，緊接著幾個陌生人沖了進來，尼羅首先被打倒在地，菲奧娜被一個大肚子的男人按在桌子上，在李威廉被一群彪形大漢推搡著架出房間后，才敢發出尖叫，奔跑中她喊著尹漢華博士的名字。

李威廉被一個挺著大肚子，渾身野蠻人打扮的高大男人拖到了一根巨大粗壯樹枝的盡頭，那里有一片巨大的葉子，像平臺一樣連接在樹枝的邊緣。可以看到有數萬人站在那片葉子上。幾個大漢架著李威廉上了一輛運輸車，穿過幾萬人，足足走了二十幾分鐘才到達樹葉的盡頭，盡頭處有一個樹葉的尖端，那里擺放著一個小臺子，李威廉被推上了那個臺子。此時，他才發現，在這個巨大葉子的平臺下方，還高高低低錯落著無數巨大的樹葉，數十億人類密密麻麻地站在那些樹枝尖端的巨葉平臺上，等待著李威廉接受審判。

“你好，李威廉博士。”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看不到臉的男人走了上來。

“你們要干什么？我是科學家。”

“你是一個差點害死所有人的瘋狂科學家。”來者回答道。

“我在拯救人類。”李威廉言辭抗爭。

“可兩天的時間太兒戲了，你在拿所有人類的生命開玩笑，也包括你的妻子。”

李威廉看到幾個男人將菲奧娜押了上來，她的臉上寫滿了恐懼。

“這娘們兒還他媽的咬人。”其中一個手上包裹著紗布的矮個子男人惡狠狠地罵道。

斗篷男用手指了指菲奧娜。“你不愛她？”

“我愛。”

“但她卻不愛你了。”

李威廉和菲奧娜同時被這句話語擊中，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斗篷男繼續得意地說道。“你憎恨她，憎恨她背信棄義，丟棄了你們的愛情，愛上了別人。”他不顧二人驚訝的面孔，轉向眾人。“他為了報復，故意算錯了算式，讓我們的‘花園’險些承受了巨大的風險，讓全人類險些遭受滅亡！”

“審判他，不能放過他！他是外星人的間諜。”各種謾罵聲潮水般涌進了李威廉的耳朵。

“不，我沒有！”他甚至沒有聽到自己的辯解。

斗篷男將雙手舉過頭頂，全人類都肅靜了。“我，無面者，人類的代表者，宣布審判結果。”

整個人群都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對李威廉的審判，只有菲奧娜大喊著不公。

“放開他，他是人類的希望，‘花園’還沒完整，你們不能殺了他。”

“死刑！”斗篷男大聲說道。“伸出你們的手，讓我看到你們的投票。”

“死刑！”憤怒的人們重復道，討伐之聲此起彼伏，所有人的手都指向天空。

李威廉看到幾個彪形大漢走了上來。“不，求求你們，不要。”他們抓住李威廉，將他推下了臺子，將菲奧娜圍在中間。

李威廉整個人都傻掉了。

斗篷男大聲發問。“菲奧娜，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李威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這……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菲奧娜整個人都愣住了。

哼！斗篷男不屑道。“就像你說的，李威廉對我們還有用，他還要維護‘花園’。而你是引起事端的人，該替他負責。”

“不，不該是她，是我，都是我的錯，你們不能傷害她，有什么都沖我來！”李威廉聲嘶力竭地喊道。

“不，不該是我，是他，都是他的錯，你們要找就找他，別傷害我！”驚懼中的菲奧娜歇斯底里地喊道。

李威廉瞠目結舌，他不敢相信，這樣的話語出自妻子。

“‘花園’如同溫室，我們就像種子，溫室不倒，我們將永遠受到保護。”斗篷男走到李威廉身邊故意提醒道。“人類可以活得很長很長，誰都不愿意輕易的失去生命，寶貴的生命，你也一樣。”

李威廉不知該說些什么，失望地看著菲奧娜絕望的臉。

“行刑。”斗篷男說道。

大漢們將菲奧娜拉向葉子的邊緣。

“不！放開我，尼羅！救我，尼羅！”菲奧娜高聲呼救，喊的卻是尼羅的名字。

“是不是很悲哀？”斗篷男說著湊到李威廉的身旁。

頓時李威廉整個人都僵住了，在那黑暗的兜帽中，他看到了那張被打青的，尼羅的臉。

“啊！”李威廉沖了上去，想要暴打這個陰險的家伙，而他卻聽到菲奧娜驚懼的尖叫，那叫聲似乎在快速地移動，越來越遙遠。他看到葉子邊緣站著的幾個彪形大漢臉上得意的表情，方才反應過來，那叫聲來自巨葉下的深淵。

他沖上去想要一起墜落，卻被幾個大漢死死的壓住雙臂。

“如果她命好，或許會死在下一個平臺上，還能留個全尸，尸體還能有所作用。”

“為什么要這樣？”李威廉無力地問道。

“為什么？當然是為了救你！”尼羅不置可否地回答。

“救我？”

“只有死才能平民憤，你才能活下來，才能完善‘花園’，拯救所有人。”

“可她也是你的愛人？”

“對，你不在的這段時間里，我謝謝她的陪伴，但就像她說的一樣，我們都會活得很長，我也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

李威廉無力地癱軟下來，坐在地上。“所以你就犧牲了她？”

“別忘了。”尼羅看著絕望的李威廉。

“犧牲她是為了救你。”尹漢華博士走了上來。

看到尹漢華走上來時，李威廉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沒有了希望，只有絕望充滿了自己的心。

“尹博士，你……”

“同胞們，外星人就要來了，我們創造的‘花園’需要最后的一個環節，才能完整。”

人們翹首以盼，聽著尹博士訓話。

“犧牲了這么多生命，我們究竟是為了什么？”

“躲避、生存、反擊！”人們高聲呼喊著。

尹博士點了點頭。“對，我們要躲避外星人的來襲，在‘花園’的保護下積攢實力生存下去，并在最后對所有外星人做出反擊！”

“反擊！反擊！反擊！”人們迎合著尹博士高聲叫喊。

李威廉卻完全不知道，反擊意味著什么。

“為此，我們不需要對任何一個人專情，那只會影響我們達到終極目標的意志力。”尹博士揮舞著手臂，指向天空。

“反擊！反擊！”人們重復著尹博士的話，呼聲越來越高，整個巨樹都在李威廉腳下顫動著。

六、反擊

演講沒有結束。

“我剛剛又修補了李威廉博士的算式。”尹博士上方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個虛擬的大屏幕，李威廉的算式出現在上面。

“現在它很完美！”尹博士微笑道。

李威廉卻對著熟悉的算式露出詫異的表情。

“完全和我的一樣？”

“沒錯，完全一樣。”尼羅回答道。

“那是為什么？”李威廉十分不解。

“成功需要一個過程，你還無法理解‘花園’的終極意義，所以這個成果必須有人取代。”

“什么？”李威廉憤怒了。“你說我的算法被動了手腳？只是因為尹博士要搶我的功勞？”

“因為你沒有資格獲得這個功勞。”尼羅攤開雙手，表示無奈。

“代價是付出菲奧娜的生命！”李威廉咆哮著撲上去，一拳打在尼羅的臉上，那本來只是微青的臉頰此刻腫了起來。他再次被幾個大漢按住。

尼羅惡狠狠抬起腳踢向李威廉的臉。

“放肆！”尹博士壓著聲音說道。

尼羅收回動作，摸著紅腫的臉惡狠狠地看著李威廉。

人們沒有注意這個小插曲，他們都在聽著尹博士的演講。

“完美的算式，帶來了‘花園’世界的終極形態。”

人們隨著尹博士的話語抬頭仰望天空。坍塌的黑暗區域，緩緩修復，整個天空變得完美無缺。

人們興奮了。再次呼喊著口號。“反擊！反擊！反擊！”

李威廉看到尹博士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小儀器。

“這個儀器遠程控制了微觀動力能源機。雖然對微觀動力的控制只限于我們這棵巨樹范圍內，但將來卻可以擴大到整個‘花園’。”

人群中發出了贊嘆聲。

“你是說你可以精確的控制萬有引力了？”李威廉驚訝道。

尹漢華笑了，得意地笑了，他小心地捧著手中的小儀器，如同對待一把神器一般。“等到‘花園’完美形態生成時，我們可以……”

天空中，黑暗區域開始逐漸縮小。

“可以完全控制整個‘花園’中所有的粒子。”尼羅補充道。

反感的表情在尹博士臉上一閃而過。“到那時，就算外星人入侵了我們的地球，毀滅了地上的一切，找到了我們賴以生存的地下‘花園’。也無法打敗我們。”

“哈哈哈哈哈哈！”李威廉的嘲笑聲打斷了尹博士的高調預言。

“你笑什么？”尹博士咬牙切齒。

“就憑借一臺可以控制萬有引力的機器，就可以打敗外星人？”李威廉笑的發抖，身軀顫動著。“你們都是十歲大的孩子嗎？還抱有這么幼稚的幻想。”

“教訓他。”尹博士說道。

一記重拳打在李威廉的臉上，尼羅很是得意地看著自己的復仇成果。

“如今‘花園’已完整，開始宣讀審判細節吧。”尹博士的兇惡嘴臉突然變得哀怨。“我的夫人蘇芳死于二十年前的一場災難，為了‘花園’。”

尼羅也突然臉露陰郁。“我的姐姐，在休眠艙的氣體泄露中意外死去。”

“我女兒沒能等到新醫療技術的進步就離我而去。”按著李威廉的大肚子男人說道。

“我爺爺在下潛地面時身亡了。”

“我的……”無數親人逝去的追憶環繞在大樹周圍，平臺上，人們開始吶喊，哀怨聲此起彼伏。

尹博士高聲喊道。“這都是外星人的錯，都是他們造成的。”

“他們的錯！他們的錯！”所有人附和著。

“我們是不是該反擊，該審判他們？”

“反擊！審判！”人們再次高喊。

“你們都瘋了？”李威廉竭力讓自己保持鎮靜。

“在這條道路上有許多人意外死去，許多人死有所因，但歸根結底都是外星人的錯。”尹博士指責道。“就算我們能活到永遠，也無法再見天日，只能被外星人欺壓，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卻無能為力。”

“反擊！審判！”人們高喊著。

“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尹博士問道。

“復仇！”

“對，就是復仇！”尹博士高舉手中的小儀器。“一旦我們在極限范圍內控制了整個‘花園’中的粒子，我們就如同控制了整個導火索。”

“導火索？，你們要引爆什么？”聽到此處，李威廉看到尼羅臉上邪惡的微笑。

“到那時，外星人會看到人類的神跡，這個神跡將震懾整個宇宙，成為宇宙歷史中最耀眼的篇章。”說罷，尹漢華按動了手中小儀器的小按鈕。

巨樹搖晃了一下，所有人向同一個方向歪去，倒在了地上。

李威廉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們到底要干什么？”李威廉爬起來，叫喊著。

所有人都站起來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

“菲奧娜也犧牲了，她也是外星人害的。”尹博士看著李威廉說道。“作為‘花園’終極計劃成功的運算者，你太應該認清這件事，太應該為菲奧娜報仇了。”

“不，菲奧娜是你們……”

李威廉還在詫異中，儀器被塞進了他手中。“來吧！感受一下！”尹漢華的手放在儀器上方，與李威廉一同握住。“付出你的努力，一旦有一天你能讓它極限控制所有‘花園’粒子時，它將成為引燃整個‘花園’的起爆點。”

“引燃整個花園？”李威廉震驚了。

尹漢華卻笑了笑。“對，引燃‘花園’這個導火索，才能引爆地球啊！”

“引爆地球？”

李威廉頓時腦海變成了一張白紙，如此夸張的理論竟然出自一個天才博士的口中。然而，靜下心來想想，當萬有引力的極限力被自己控制時，這并不是不可能，因為力可以轉化為能量。

“你們要同歸于盡？”李威廉脫口而出。

“看看所有絕望的人類對我們的期盼？他們長久地活著，卻一度失去親人。你我都能感同身受。除了同歸于盡，我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尹漢華義正言辭地說道。

“復仇！反擊！引爆地球！”人們高聲重復著。

“哼！”李威廉嗤之以鼻。“我佩服你們的想法，但這根本做不到。”

高喊聲戛然而止，人們都看著尹漢華博士。

“為什么做不到？”博士嚴厲地問道。

“你們的復仇計劃很完美，我也很欣賞大家的決心，但恐怕你們只能在‘花園’的世界里孤獨終老了。因為組成‘花園’結構的粒子數量是固定的，維持現有結構都很吃力，更何況引燃花園需要大量的動能粒子。”李威廉撇了撇嘴，卻看到尹漢華邪惡的表情。

“我們不就是么？”尹漢華滿意地說道。

李威廉傻眼了，他看著數十億巨葉上帶著憤怒情緒的“動能粒子”們。集體的能量遠遠大過“花園”自身的力量。

尼羅得意地說：“即使是尸體，保存下來也對動能有所保留。”

李威廉頭腦嗡的一下，他回憶起菲奧娜墜落時，尼羅關于她尸體還有用的言論。也想到了巨樹中、冰湖中保存的那些凍尸體。

“你真的要犧牲所有人？”李威廉無力地問道。

尹漢華瞇起眼。“如果你不同意，我們就先犧牲掉你。”

一切似乎都靜止了，李威廉整整思考了半分鐘，然后，他突然笑了。“好吧！”

尹漢華和尼羅看到李威廉的笑容，都松弛了下來。

李威廉突然按下了手中儀器上最大的按鈕。

“不！”

李威廉聽到尹漢華博士的叫聲，世界卻突然傾斜。

大地在搖晃，李威廉甚至感受到了母體傳來的劇烈震動，空間被移動了，一塊巨葉地面消失了，數千人慘叫著掉落下去。無數天花板自空中不斷地砸了下來，地上卻沒有殘渣，甚至醫療室內的儀器不知道怎么的，都飛來了廣場上空。儀器的電線被撕扯開，在空中甩出一條條耀眼的電龍。尹漢華一聲慘叫，被不知哪兒來的石頭砸倒在地。李威廉一個健步登上押解自己來的運輸車，沖翻無數涌來的人流，逃向巨樹的主干。

尼羅在身后瘋狂地追趕，雷鳴電閃，飛石隕落，尼羅在慘叫聲中被亂石砸倒。

押解車如同一只受驚的野獸，沒命地奔跑。

七、野獸

長腿的“野獸”狂奔在白色走廊上，左側落地窗外血色夕陽投了進來。走廊上飛舞著無數閃光，那是玻璃窗被無形的力量擠壓碎裂的千千碎片。重力似乎已經出現了偏差，李威廉向前狂奔，閉住呼吸，因為一旦吸入那些閃光會刺穿他的肺部。

他沿著右側的白墻飛速奔行。雙腳邁過陽光雕鏤的一個個窗影，李威廉驚懼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象鎖死。無數的人飄在空中，他們揮舞著手腳，慘叫聲不絕于耳。一些長鳴的哀嚎，在他們的身體被塞入空中河流時戛然而止。那些空中河流也偏離了原有的方向，失去控制的它們，流動的速度發生了巨大變化，不再像煙一樣緩和，而是像一把把被巨人在空中胡亂揮舞的水刃般迅捷。刀鋒銳利地切割著天空，將那些飄在空中的活人斬成一截截的肉段。

終于，在血色陽光和慘叫聲中，李威廉來到了電梯前，門打開了，他卻被一只手推了進去。

電梯門再次打開時，李威廉和尹漢華纏斗著從電梯中飛了出來，他們重重地落在木質地板上，將地板震得飛了起來，玻璃空墻早已炸裂，無數白色的泡沫揮發在空中化成了霧。李威廉費力地爬起來，慶幸著那些泡沫沒有變成刀鋒。慘叫聲依然環繞在不遠處。

尹漢華也在他的對面站了起來。二人中間隔著烏魚般墨黑的沙發，尹漢華走了過去，一只手抓起了沙發。這時李威廉才看清他半張臉已經血肉模糊。

一個沉悶的嘲諷聲調從尹漢華口中發出，李威廉聽懂了他的說辭。“知道上帝是怎么利用萬有引力的么？”

李威廉還沒明白尹漢華的意思，尹漢華已經以自己為軸心將沙發轉動起來，這個巨大的黑色烏魚，被尹博士當作了武器，他突然撒手，沙發如箭般飛向李威廉。

李威廉這才反應過來，如果在重力不穩的狀態下，被沙發擊中，自己將跟著沙發一起飛入“花園”的天空，被那些飛速運動的水刃肢解。他能做出的最快反應，就是憑空團起身體，果然沙發從他的身下經過，消失在漫天水刃之中。

尹漢華扭曲的臉咆哮出不滿聲。重力再次發生了變化。二人突然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李威廉眼看著尹漢華撲了過來，和自己再次扭打在一起。他不斷被拉扯，打斗中他被拖到了地板的邊緣。尹漢華一記重拳打來，李威廉只覺得頭腦發暈，緊接著，自己的頭被尹漢華按向地板外側，下面便是萬丈深淵。以現在的重力狀況，或許掉落得會更快，更重，粉身碎骨都未必可見。

然而此時，兩個人都驚呆了。他們的注意力不再拘泥于萬丈深淵中從樹頂到樹根的距離，因為視線中母體越來越遠，比巨樹本體還要龐大的根系竟然暴露在空氣之中。

“巨樹離開母體了？”李威廉雖然對發生過的一切都很震驚，卻依然止不住張大了嘴。

尹漢華贊嘆道。“看來儀器的作用比我想象得要更強一些。”

二人同時抬頭看向上方的藍天，父殼與樹頂轟然相撞。

當李威廉再次爬起身來的時候，他看到了一扇門，一扇閃著光的門。那扇門虛幻又真實。微弱的閃光和瞬間的暗淡構成了它的顏色，組成門的粒子在不斷的分解和重組，可仍然沒有一刻是通透的。這是“花園”的大門，是通往外界的通道。李威廉想起了蘇芳的詩。

我在最高處，看清了整個世界。

“住手！”身后傳來尹漢華沉悶的阻止聲。“沒有人能離開‘花園’，這里是幾千千米的地下，你知道打開那扇門將意味著什么嗎？”

“什么？”

“‘你被粒子穿透而死，‘花園’也會因此坍塌。”

“早晚它也會坍塌。不是嗎？”李威廉反問道。

“即使崩塌也有的救，一切還在計算中，只有一棵樹的范圍失去了微觀動力的控制，其它五棵樹上有和我一模一樣的五個克隆人。他們會很快解決問題，并來救我們的，但如果你穿過了那扇門，我可就沒法救你了。”尹漢華自信地回答。

“我寧可死。”

“我不會讓你死，你的技術還有用，‘花園’還可以進化，它的威力還可以更大。你可以成為神背后的那個人。”

“可是神的權利只能用一次。”

“或許我們可以再研究一個什么粒子力場，可以抵擋地球爆炸的威力。”

“做夢去吧！”

李威廉轉過身想去打開那扇門，因為他覺得在尹漢華口中，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尹漢華手足無措，在自己的身上亂摸，終于從口袋中摸出了一把手槍，他將槍口死死抵住李威廉，就像操控著控制木偶行動的線板。

“別動！其實菲奧娜在另外五棵樹上也有克隆人。”

李威廉愣住了。

尹漢華得意地笑了。“我必須保證五個小世界都正常的運轉。所以你和妻子的感情，還能得到救贖。”

“條件呢？”李威廉問道。

“條件是你必須聽話，在我需要你的時候醒來，你的功績也會永遠記錄在人類的歷史中，流芳百世。”

“然后直到引爆地球的那一天？”

“這有什么不好？”尹漢華疑問道。“我們要是活上一千年就都該膩了。你知道我每次醒來都在做同一件事的時候有多厭煩。”

“那是因為你對人類沒有感情，你心中只有復仇。”

“對，我必須為了我老婆，干掉所有外星人。”尹漢華咬牙切齒地說道。“而且我覺得犧牲全人類也是值得的”

李威廉笑了笑。“我剛才去了趟微動力能源機房。”

尹漢華瞪大了眼睛。“你……你干了什么？”

“我把所有運算都恢復成了上一個版本。”

看著李威廉得意的壞笑，尹漢華博士咆哮了。“啊！”

幾聲槍響，李威廉中彈倒在血泊中。

尹漢華博士踩著李威廉的肩膀。

李威廉笑著吐著鮮血說道。“引爆地球的算式都沒了，只有讓人類永遠活著的算式依然還在，‘花園’永遠都無法成為導火索。”

尹漢華看了看李威廉，苦笑道。“我避開了所有要害，就是想把你的腦袋留下來。”尹漢華用力踩著李威廉中彈的肩膀，看著他痛苦的樣子。“現在告訴我，你是不是敗了！”

李威廉沒有回答，卻反問道。“還記得你妻子的那首詩么？”

“詩？”

詩·野獸

我在最高處，看清了整個世界，世界是花園，我們是種子，自由生長的種子。花園與世隔絕，我們與自由永世隔絕，花園若要滅絕，我們與他們永世滅絕。

花園紀年36年56天12小時54分06秒

蘇芳

“什么意思？”尹漢華疑惑道。

李威廉的雙眼突然變得十分銳利。“就是這個意思！”

藍天。

在金色陽光中碎裂、坍塌。

門。

就在眼前。

尹漢華腕上的手表將時間鎖定在花園紀年70年56天12小時54分06秒。

李威廉甩開尹漢華博士的腳，爬起來，狂奔向‘花園’的大門。

槍聲。

在背后轟然響起，他的小腿中彈，身體卻躍了出去。

如此混亂的時刻李威廉撲向了“花園”的大門。

口中還念念有詞：

“我不要做閉世的種子，我要做破世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