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從半夜開始的,原本睡得很好,唰啦啦,一陣緊一陣水潑的聲音,把我從淺淺的夢里喚醒。
醒了好,醒著,等待就可以早早地、從半夜開始。
摸摸表,3點。幸好天亮之后有個盼頭,我想,翻了個身又睡下,一只蚊子喂喂喂的叫,從左耳朵開始叫我一直叫到右耳朵,我沒敢應,我怕微微的一點點震動就會嚇跑了它,我怕這半夜的突然的暴雨中唯一離貼著我的這點點聲音也消失了。那樣的話,茫茫風雨里,茫茫屋子里,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那蚊子終究是走了,我的血液里沒有它要享用的營養。我理解它的走,聽說,所有喝人血的蚊子都是懷孕的母蚊子,一個母親總想提供給孩子最好的,如同當年的我。
(1)
我也想給我孩子最好的,我省吃儉用,從牙齒縫里一分一毛的省,供她上最好的學校給她穿最漂亮的衣裳。
我有一臺縫紉機,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在陽臺,那是家里唯一光線最好的地兒,那里也有一站家里最亮的燈,整天忙碌之后我會在燈下,仔仔細細做衣服,把我的衣服、把別人送的衣服剪剪裁裁,給孩子做出最美的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衣裳。
她很小的時候很喜歡我做的衣服,六一了,娃娃們要過節了,街上有小姑娘穿著泡泡的白紗裙,我也給她做。我拿桃紅色的,果綠色的各種碎布頭,剪了蝴蝶,剪了小小的米蘭花,和翠綠的葉子,再拿同色線密密針腳給繡上去,那像小米一樣像金子一樣的花粒兒就在她的裙子轉啊轉的,她要飛起來了,我也要飛起來了。
許多孩子都喜歡追著她圍著她,摸那水漉漉的葉子,摸那拍拍翅膀要飛跑了的蝴蝶。還真有過一只蝴蝶停在米蘭花上面,是紫色的蝴蝶,紫色的翅膀,上面有黑色的斑點,像一個夢。記得年輕時候我特別喜歡做夢,紫色蝴蝶和米蘭花在一起,還有泡泡的白紗裙,在我夢里真真切切,可是我從不曾擁有過,可是我的孩子擁有了,我格外的自豪。
(2)
上小學以后,她就不喜歡我做的衣服了,她覺得土氣。
她說,小蘭和小紅穿的衣服是一模一樣的,都是有肩帶的小格子裙,她們倆走在一起,人家都說是親姐妹,她倆關系可好了,我想跟她們一塊玩兒,可是她們說讓我也穿有肩帶的小格子裙。
媽媽,我想要有肩帶的小格子裙。
我說,我給你做吧,媽媽做的保證比她們的還好看。
她說,不,我就要買的,我都問了,她們在秋水買的。
于是我也去了秋水,一問,一個才用一尺多布料的小格子裙,要80多塊,那個時候,我加班加點拼命的賺,拿全車間最高工資,整整一月才領70塊。
這70塊錢,要交房租,要給老人看病,還有三張嘴要吃飯,還有水費電費以及各種雜費……我還想著要攢些錢給她去學琴,或者去學跳舞,如今興這個,別家孩子唱歌跳舞彈琴的時候,我的孩子不能只會給人家拍巴掌。
后來,我還是去買了那條格子裙,70塊錢,抵不過孩子默默的那一滴眼淚。
3
再后來,她長大了。
她比真正的米蘭花還好看,水漉漉滴水。
4
再后來,她結婚了。
聽說她是最美的新娘。
聽說他們的婚禮是在大教堂辦的。
聽說那婚紗云團團一樣在她身后曳了有幾米遠。
聽說孩子們給她撒了很多很多漫天飛舞的花瓣,聽說那花瓣大多是紫色的,像蝴蝶。
只是,我都沒能親眼見。
5
后來她懷了寶寶。
她的寶寶出生了,我像小時候給她做衣裳那樣做了很多很多小寶寶衣裳,每一針每一線都是軟了再軟,每一件每一件都是洗了又洗、洗了又洗云團團一樣的純棉,是我攢了好多年的料子,是那時候在車間,我親手紡的紗,我親手織的布。
我在上面繡了水漉漉滴水的米蘭,繡了拍拍展翅馬上要飛跑了的蝴蝶。
我想給她送去,她不讓。
我想給她寄去,她不要。
6
她的寶寶今年3歲了,聽說,長得跟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肯定是個乖孩子,花瓣瓣的嘴唇,蜜桃桃的臉兒,杏仁二的眼晴,肯定像極了她的父親,朝你望過來,一眼就能將你連骨帶肉帶魂的整個兒地吸進去。
她3歲那年,她的父親去世了,她的記憶里沒有父親。
她3歲的時候,我失去了我的丈夫,我只有她了。
她長大了,我老了。
陽臺上最明亮的燈光,也照不亮我眼前頭的世界了,她寶寶馬上要3歲了,我在燈下給繡衣裳,突然眼前一陣昏黑。
然后,等再醒來,我的眼睛就不靈光了,看東西老隔著一塊云團團。
那云團團隔啊隔的,就把我從這個世界越隔越遠。
7
她沒回來過。
上大學的時候沒回來過。
結婚的時候沒回來過。
生完寶寶也沒回來過。
但是,我可以聽見她的聲音,每個月她都會給我打一個電話,天亮之后的這一天,就是她的電話要來的時候。我一年過十二個節,大節,比小時候過年還大。
半夜3點醒,這很好,可以早早地清醒著等。
還能等多久呢,我如今最怕的事,就是哪天睡著了眼睛再沒能睜開,那樣的話,她打來了電話沒人接,該有多急。
8
那只蚊子又來了,這屋子太空了,它也可憐,當娘的都可憐。
那么請食我的血吧,以供養你的孩子,我跟它說。
我拉起衣服袖子,伸出兩只胳膊——哦,不,胳膊上肉皮子太糙了,它興許會嫌棄的吧?我把被子往下拽,拽一下,再拽一下,露出脖子,露出肩膀,露出乳房。
已經干癟了的乳房,是我身上唯一還柔軟的地方,那里離心臟最近,那里的血,才有血的味道,血的模樣。
來吧,就從這里開始吧,我跟那蚊子說。從這里開始,這里有最新鮮的血液,足夠供你哺育你的孩子。
(9)
摸了摸表,哦,才才過了,3分鐘。
窗外,大雨依舊刷刷啦啦,像一首童謠,像一首懷孕的母親吟給她肚腹里孩子的童謠,這樣想著,我的心底一片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