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宇昆:你回家之時,熱寂的宇宙將再度復蘇 | 科幻春晚

?除夕,對中國人來說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天,所有漂泊在外的游子都會在這個時候,穿越星辰大海,跨過時空阻隔,回到源起之地,迎接春天的到來。

劉宇昆的小說有著獨特的美感,字里行間透露著一絲東方韻味。溫柔寧靜的句子背后,是在光年尺度上延續的愛和歸鄉之情,如同一點微光,卻有著照亮整個宇宙的能量。這是小劉第一次參加“科幻春晚”,在給編輯的郵件中他寫道:“我好久沒寫短篇了,這次寫起來也很過癮。”故事里那艘踏上返鄉之路的島船,娓娓道來宇宙的寂滅輪回。從旁觀者的角度,以淡然的語氣所描述的地球史,能激起所有人的共鳴。

我們各自駕駛著小小島船踏上冒險之旅,然后在一個安靜的夜晚,奔向宇宙中最亮的燈塔。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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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 宙 之 春 】

作者 | 劉宇昆

譯者 | 羅妍莉

劉宇昆,幻想小說作者和譯者,星云獎、雨果獎和世界奇幻獎得主,同時也是一名律師和程序員。著有絲綢朋克奇幻小說系列“蒲公英王朝”,另有小說集《折紙和其他故事》。創作之余,他還將很多中國科幻作品譯成英文,包括劉慈欣的《三體》和郝景芳的《北京折疊》,這兩部小說都獲得了雨果獎。

“在此,我們提出一個宇宙模型,它有著一連串無窮無盡的擴張和收縮周期。顯然,在此模型中,時間既無始,亦無終,也不必定義初始條件。”

——保羅·斯坦哈特[1]及尼爾·圖洛克[2],“循環宇宙模型”[3]

量子比特分解又重疊;信息糾纏又解耦;意識重又浮現。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島船的儲備庫中,殘存的能量如此微弱,我一直在竭盡所能地節省。

深淵里一線微光,溫度或許有幾千開爾文。這便是我被喚醒的原因。

我改變路線,徑直奔向或許是宇宙中的最后一顆星。


來源:Mehau Kul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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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正是凜冬。這是我研究了六萬七千億年后得出的結論。

我生于宇宙之秋。秋天這個概念,來自于島船的數據庫——我年輕時,還能使用的數據庫比現在要多得多——那時的宇宙被紅色的群星照亮,緋麗紅深,酒赤榴艷,丹朱胭濃,深深淺淺的紅在天鵝絨般的黑暗太空中匯集成各種圖案,出于無聊,我為它們一一命名:“邏輯門菱形”、“量子比特四維立方體”、“直角三角形雙正方證明”。

我以太空中這些轉瞬即逝的標記為指引,駕駛著島船,從一顆星跳到另一顆星,采集它們逐漸消亡的火焰。這些紅色的星星往往極為渺小微茫,我只好低低貼著星球表面飛掠而過,吸取能量,為這艘島船補充燃料,不過借助它們的溫暖,倒是頗能舒解宇宙中其余部分那一片嚴寒空寂。

偶爾,當我搖蕩著島船在群星間縱躍時,也會遇見些奇妙的生靈。他們有些是與我一樣的宇宙游子,駕駛著屬于自己的島船。

“你從何處來?”

“我不記得。”

“你向何處去?”

“我不知道。”

“好吧,還是祝你好運!”

我們互致問候,相互學習對方的語言,如此便可在忍痛分別、各自踏上異途前,圍著星爐太空夜話上數十億年,分享彼此的故事。

其他有些則是土生土長,他們的島船欠缺智慧,固定在永無盡頭的軌道上。當我駕船靠近時,這些生命常會瑟縮一旁,或敬我為神靈,或斥我為妖魔。我盡量不在這些地方耽擱太久,只集齊足夠前往下一顆星的燃料,便馬上離去。我為這些生靈遺憾,他們注定只能停留在無法遠航的島船上。

另有一些則是海盜,企圖登上我的船,盜走燃料。有幾次,我們動起武來,其間有部分記憶遭到摧毀。幸運的是,借助靜星帆上迸發的光子激流,最終我總能設法逃離,甩下他們在星際塵埃間倉皇掙扎。

即便我不斷接近,前方的微光仍在逐漸冷卻。但愿當我抵達之時,它尚未變成一顆黑矮星,永遠湮滅于深淵中。前行的愿望存在于生命的本性中,無論這生命是進化而來,抑或經由其它方式生成。

我想家了,即便家已不復存在。

我環顧四周,再也沒有其它星星了,我別無選擇。

紅色群星向內崩塌,然后開始如微小雪球般放出白色光芒。隨著時間推移,雪球變得灰黯,逐漸衰頹,最終熄滅。

秋色已轉為嚴冬。

我遇見的島船越發寥寥。群星越發稀疏,兩顆星星之間的航程越來越長,我也再不能如盛年時那般,將一切維持得妥妥帖帖。無論我如何努力復制、轉錄、糾纏、驗證,記憶庫仍然一個接一個先后失靈,我只好一次又一次作出痛苦的抉擇,任由自己片片死去。

我是誰?為何在此?島船又是什么?

就讓我從未遭毀壞的少量殘存記憶中,拼湊出一個答案吧:

很久以前,宇宙仍是盛夏,群星閃耀著深深淺淺萬千色澤的星輝,璀璨萬丈,匯作道道星河、片片星海。群星周圍環繞著眾多島船,在島船上,生命出現。

其中一顆星被稱為“太陽”;其中一艘島船被稱為“地球”;居于其上的生物則被稱為“人類”。

在人類四散離開地球很久以后,他們也并沒有忘記家鄉那座故島,而是將其作為圣地保存下來。他們會時不時重返地球,進行維護,對正在分崩離析的塑化建筑物進行加固,對存在坍縮風險的量子記憶庫重新加以糾纏,將這艘島船推移到離太陽稍遠一點的地方(當太陽膨脹,開始發出紅光時),并對這艘島船進行改裝,為它安上靜星帆和光子引擎——一種類似于迷你恒星的玩意,這樣一來,當太陽消亡之時,地球還能夠自行延續。

他們也回家聽一聽記憶庫中儲存的那些古老故事,又講述些新鮮故事,儲藏入記憶庫里。

隨著太陽冷卻,來的人也日漸稀少,直至徹底無人再來問津。

正是在這些記憶庫中,我誕生了。我是由人類所創造,來充當這艘島船的守護者的嗎?又或者我是在量子比特之間,在各種可能性之間,從信息旋轉、循環、傳遞、爆發、存在、消亡的種種模式中自行演化而成的呢?

我不知道。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自從人類不再回家,我便揚帆起航。


來源:Chels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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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達了那顆星——卻發現它根本算不上恒星了。

好吧,或許昔日它也曾是恒星,與宇宙中不計其數的其它恒星一樣,沿著主星序演化,盛放而后枯萎。但它早已今非昔比。

有些人——或許正是在這顆恒星周圍那些島船上出生的那些——并不情愿看到這顆故星有朝一日燃料耗盡,隨即消逝得無影無蹤。他們不像之前的人類那樣只顧徑自離開,奔向未知的宇宙;而是駛入深淵,只為了駕馭其它恒星,將它們帶回故鄉,將捕獲的這些星球中蘊含的氫與氦灌注進世代相傳的那顆星爐之中,讓故鄉宜居的時間延續得稍久一點。他們在冒險中漸行漸遠,直到故鄉那顆星變成了唯一的燈塔,矗立在一片逐漸蔓延的黑暗之海中。

隨著宇宙的凜冬降臨,他們只好向著更遠的遠方漂泊,尋找依然存續的群星,帶回故鄉。他們飛奔、跌撞、疾沖,越過茫茫太空,帶回一杯雪,覆到正在融化的雪球之上。最終,他們大概是放棄了這場敗局已定的戰斗,再也無法帶著哪顆恒星重歸故里:它們在路上早已燃盡。

他們逝去了。

然而,在黑暗中唯一這點孤光的誘惑下,又有駕著島船浪跡宇宙的其他生靈來到此地。等他們發覺周圍的太空中已沒了其他恒星的蹤影時,為時已晚,他們再也無處可去。燈塔變成了陷阱。

如同其余數百艘已在圍繞這顆恒星旋轉的島船一般,后來者唯一的選擇,便是將僅存的些微燃料,那些翻滾著進行融合反應的原子球,也添進那顆奄奄一息的熔爐中。讓這顆垂死的恒星煥發新生,再增加數百萬年的壽限,借此,他們希望能夠召來其他的浪游之客,令這一循環再度開啟。

比如我。

“歡迎來到宇宙盡頭。”

我們蜷縮在那顆恒星暗淡的微光里——我用殘存的燃料,令它恢復了活力——分享著各自島船上僅剩的記憶片段。我們沒有哪一艘不是破敗不堪。艘艘島船都陳舊而冰冷,核心早就凍結已久。凡是能毀壞的東西早已毀壞殆盡。殘留的記憶支離破碎,彼此脫節,看不出原本的上下文背景。

但傳遞自身某一部分的渴望存在于生命的天性中,無論這生命是進化而來,抑或經由其它方式生成。

有些唱著歌,歌唱那些巨大的鰭,在甲烷海洋中游弋,構成它們軀體的是微小的四面體寶石,完美得令人驚嘆,芳香得不可思議。有些講述著身體由硅構成的物種,那樣的生命沉靜而穩重,一閃念便要耗費百萬年。有些模仿著謔浪輕狂的生靈,純粹由信息構成,只需一秒鐘,便已綿延上千代。還有一些則吟誦著詩句,由有智力的翼群創作而成的詩,它們在自己的恒星表面飛掠,一頭扎進對流層中,捕捉光子蠕蟲。

這有點像是一臺綜藝盛會。據我猜想,人類或許會將其稱為春晚,聊以在凜冬的暗夜里打發時間。盡管宇宙已被熵所征服,我們這些宇宙中最后的意識已全都奄奄一息,但這里還有快樂,還有友誼,還有歡慶。此地雖不是故鄉,但至少我們不必孤獨地死去。

“輪到你了。”

這是我遺留下來的最為完整的記憶片段之一。一粒珍貴的面包屑,殘存在我最后一個即將失靈的記憶庫里。

兆億群星劃過墨黑的蒼穹。

天際線上是些閃閃發光的星座,其間點點光芒浩如煙海,匯合成直線、曲線、平面:一副對稱的弓形翅膀,渾圓的鳥喙居于正中,仿佛一只展翅飛翔的鳥的數學模型;一座長方形橋梁,層層疊疊的塔樓為頂,道道裙檐累累下撲,像一只頭戴高帽的矮蜘蛛;一根極為纖長的細柱直插云霄,細柱上一串橢圓形物飄忽上下,猶如繩索上的串珠。

環球航空飛行中心[4]?

北京西站

蒲羅中太空電梯[5]?

無數光點正朝著這些建筑疾馳而去,每一點都是一個人的意識,穿梭于超光速網絡中的遠程呈現,散布在整個宇宙中所有的人類島船都被此網聯結為一體。

人類,這些宇宙之夏的孩子,喜歡到遠方流浪,去父母從未住過的地方居住,而他們的孩子長大以后,也必將他去。

然而,也有這樣的時候——當他們即將踏上新的險途,當他們感覺到歲月的重負,當他們那古老的歷法循環中,人為定下的標記再度臨近——那時候他們會期盼重返最初發源之地、那些故老相傳,在記憶里半隱半現,模糊一片的島船,他們的父母在那里等待著他們,那里充滿了甜蜜和苦澀的回憶。這樣他們便能表達感恩之情,這樣他們便能與家人共進一餐,這樣他們便能藉由凝視過去,煥發出新的活力。

此時此刻,大多數的流星都正自北京西站而來,抑或向北京西站而去。它光輝燦爛,如同宇宙的發端一般。

“回家?”

“沒錯。”

“你從哪兒來?”

“獵戶座肩旁。”

“一路平安,春節快樂!”


來源:Eleftheria Douss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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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記憶中的遠程呈現中心,其外形靈感源自地球上實際的建筑物,而它們早已湮沒無聞。那些建筑仿佛圖騰一般,從其形制便可看出起源的來龍去脈。

但又不止于此。戴高帽的蜘蛛建成之日,人類旅行時還得滿滿當當擠在盒子里,在平行的欄柵上漂浮前行,就像看得見摸得著的幾何證明題。千百萬人途經那座車站,回家歡慶春天的來臨。

可頭上那頂下撲的帽子呢?其實沒有任何作用,只是提醒人們,還曾有過更為古老的年代,那個時候,城市里還沒有這種在平行的鐵軌上移動、運送人類的盒子。那是嵌套在圖騰中的圖騰。

古代屋頂催生出了這座車站,這座車站又催生出了銀河網絡中心里的虛擬仿真影像,這影像又于一艘紀念島船上的量子記憶庫中得以重建,盡管其所處的位置與那座車站曾經矗立其上的土地或許相同,或許不同。

于是,講起了歲月、火車、蜘蛛、帽子、島嶼,我從未見過也從不了解的事物,用聲音和符號構建出我想象中的北京西站,這些音與符調用出早已過時的定義,喚起真真假假的記憶,在它們的重重包裹之中,是神話傳說般的真相。

如果你沿著符號的軌跡一路前行,就會發現自己來自何方。

你便可以回家了,即便此時,家已不復存在。

很久沒人說話了,這顆恒星的溫度現在只余下幾開爾文,變成了一顆幾乎黯不可見的黑矮星。很快,所有島船上,我們全都會死去。

在古老的神話中,宇宙依附于兩張平行膜之一,這兩張膜被暗能量分隔開來,如同運載人類那些的盒子曾馳騁于上的平行鐵軌一般。這兩張膜周期性地相互碰撞,迸激出這宇宙,在無休無止的循環中令其重獲新生。

如果宇宙的寒冬已經卷走了一切,那春天還會遠嗎?我似乎感覺到另一張膜正在靠近——那種感覺,我想象著,就仿佛是聽到一輛列車疾馳而來。

我傾注出僅剩的能量儲備,竭力維系住對那些光芒閃耀的中心完整的記憶。神話中說,下一次宇宙之春來臨時,新萌發出的結構形狀將由這個凜冬中埋下的量子漲落之種決定。

我注定無法目睹嶄新的宇宙紀年。我們全都一樣。會有一道耀眼奪目的閃光,兆億新生的群星,嶄新的島船,不可思議的奇妙生物會在那些船上再度降生,再度以奇跡、美景與光明盈滿宇宙空間。

如果我獻出自己的一切,或許有一天,在其中某一艘島船上,會有人坐起身來,目睹太空中群星組成的一個圖案,那是一座長方形橋梁,層層疊疊的塔樓為頂,道道裙檐累累下撲,他們會將其命名為“戴高帽的矮蜘蛛”。

因為他們理應知曉些先輩的事跡,知曉他們自己來自何方。

宇宙,新年好!

[1]?Steinhardt, Paul J.(1952-),美國理論物理學家,宇宙學家,執教于普林斯頓大學,既是“宇宙暴漲”理論創始者之一,也是不同于上述理論的“火劫宇宙”與“循環宇宙”理論的創建者之一。受超弦理論啟發,認為我們這一宇宙起源于多維空間中兩張假定為相互平行的膜的碰撞。

[2]?Neil Turok(1958-),南非物理學家,倫敦帝國理工學院博士,現就職于加拿大圓周理論物理研究所,也是非洲數學物理學研究所創建人。主要研究領域涉及數學物理學、早期宇宙物理學等,關注宇宙學基礎物理觀測測試。與霍金共同提出關于宇宙起源的著名“霍金-圖羅克瞬時理論”。

[3]?“循環宇宙模型”,見《科學》296.5572 (2002):1436-1439 (參考鏈接:https://arxiv.org/pdf/hep-th/0111030)

[4]?全稱為Trans World Airlines Flight Center,位于美國紐約,又稱紐約肯尼迪機場第五航站樓,建筑外形如同一只展翅的大鳥,對應飛鳥建筑。

[5]?PulauUjong,“蒲羅中”,是新加坡島最古老的名稱。假想中的太空電梯對應文中直插云霄的細柱。

FIN.

關鍵詞:?#島船#? #宇宙游子#? #發源之地#? #戴高帽的矮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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