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瑪多娜生意》,發表于《作家》雜志
《中華文學選刊》2017年3期選載?
入選第五屆郁達夫小說獎終評備選名單
回頭看自己的作品,最偏愛的還是近期的短篇。也許是因為近期小說里有“中年人的身影”,中年人直面人生的態度是世故的,卻比年輕人經得起推敲。當然,世故不是我的追求,所有的寫作最終都一樣,必須用最世故的目光去尋找最純潔的世界。
《瑪多娜生意》對準世俗萬象,廣告公司、深圳、簡瑪麗與龐德,都是生活中的場景與蕓蕓眾生。我不認為自己在短篇創作上有任何天分,就是喜歡,喜歡就會心甘情愿地投入。短篇創作上,我的目標有時候就是野心,我以前曾經大言不慚地祈禱自己的野心得逞。現在覺得自己很滑稽,不是野心消失了,是自尊在阻擋病態的狂熱。這種自尊是孤僻者覺悟后的自尊。孤僻者不要站到大庭廣眾前,盡管發出自己孤僻的歌聲,這種歌聲也許可以征服另一些孤僻的人。
一個好作家對于小說處理,應有強烈的自主意識。他希望在小說的每一處打上某種特殊的烙印,用自己摸索的方法和方式,組織每個細節、每一句對話,然后遵從自己的審美態度,把小說這座房子構建起來。這一切都需要孤僻者的勇氣和智慧。作家孤獨而自傲地坐在他蓋的房子里,而讀者懷著好奇心在房子外面圍觀,我想這就是一種藝術效果,它通過間離達到了進入(吸引)的目的。小說是靈魂的逆光,你把靈魂的一部分注入作品,從而使它有了你的血肉,也就有了藝術的高度。
——蘇童談《瑪多娜生意》
短篇小說《瑪多娜生意》
1
那些年,我也做過生意。
我和龐德合伙的鳶尾花廣告公司開張了五個多月,人氣很旺,龐德每天都在公司接待好幾撥客人,咖啡機燒壞了兩臺,一次性紙杯用掉了好幾箱,但我后來得知,并沒有一份像樣的合同,那些人都是來找龐德談藝術的。有一個搖滾樂手喝啤酒喝醉了,捏著那玩意兒在公司里跑來跑去,對著每一盆植物撒尿,嘴里高喊:Come on!Come on!那些杜鵑、龜背竹、發財樹不知所措,沒幾天,就一盆一盆地枯死了。
必須介紹一下龐德。他是我的朋友,一個業余詩人,一名音樂發燒友,本業則是美術設計,朋友圈公認他為最有藝術才華的人,但現在,他是我們公司的經理,才華不能掙錢,要它何用?大家可以想見我的恐慌,五個月顆粒無收,我對龐德的敬佩已經變成了憤怒。我多次奚落了龐德的無能,也順帶抨擊了他所熱愛的一切事物,詩歌的酸腐、音樂的無用,甚至詆毀了龐德最崇拜的大師畢加索,說他不過是個色情狂。也許是類似的電話接多了,龐德的抵御非常理智,邏輯性很強,他說,我請問你,失去一點金錢,就有資格詆毀藝術嗎?然后我聽著他對經營的失敗做出流利的辯解:一切都歸咎于一個香港天皇巨星的爽約,朋友介紹來的合作伙伴極不可靠,其中一個是詐騙犯,還有一位洽談戶外廣告的家具商人,竟然是目不識丁的文盲。后來不知怎么提到了公司的名稱,他埋怨我們盲目聽從一個女畫家的建議,注冊了鳶尾花這個倒霉的名字。鳶尾的花季很短很短,知道嗎?梵高畫了鳶尾花就瘋了,知道嗎?現在可好,鳶尾的詛咒應驗了,我也快被你們逼瘋了。說到這里,他舊事重提,我本來是要叫南方草原的,記得嗎?龐德大聲嚷嚷,南方,草原,多么開闊多么好聽的名字,是你們反對的。
那一陣子龐德還堅持續租太平洋酒店裙樓的寫字間,悉數保留所有雇傭的員工,每天西裝革履,開著他的桑塔納轎車出沒在太平洋酒店。他對人心惶惶的員工說,放心吧,蘋果樹上的最后一只蘋果,一定是最紅最甜的。有人告訴我,他女朋友桃子生日的那一天,他給桃子送去了九十九朵玫瑰,這讓我懷疑他對浪漫與享樂的追求,會把公司賬戶上最后一點余額揮霍一空。我再一次打電話譴責了龐德,也就是那一次,龐德與我翻臉了。我聽見龐德電話里的聲音變得傲慢而尖銳,你那點錢,可以撤走,我根本不在乎。然后在一陣蓄意的沉默之后,他向我亮出一張底牌,令人難以置信。瑪多娜,瑪多娜你知道的吧?龐德清了清喉嚨說,我透露一個消息給你,瑪多娜要來了,我們的大生意,馬上來了。
插圖:呂桂潔
我在太平洋酒店的咖啡廳里看見了龐德。
他和一個陌生姑娘面對面坐著,喝咖啡,說話,聳肩膀。與以往一樣,龐德與姑娘在一起的時候顯得格外帥氣,意氣風發,聳肩的動作會極其頻繁。我走過去的時候,他似乎忘了之前的不悅,很大度地向我介紹了身邊的姑娘。深圳來的簡瑪麗小姐,瑪多娜生意的合作伙伴。他這么說著,看我猜疑的表情,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輕聲補充道,簡老大的侄女啊。
龐德嘴里的簡老大,我當然知道是誰。所謂廣告界的大鱷和教父,一個傳奇的成功人士,白道黑道還有紅道,路路皆通。我只是本能地懷疑這筆大生意的真實性,龐德社交生活的浮夸與蕪雜,多少讓我對這個陌生姑娘心存戒備。我記得很清楚,簡瑪麗當時沒有站起來,似乎是回敬我多疑的眼神,她皺皺眉,將一只手懶懶地伸出來,讓我握一下,明顯是作為恩賜的。她將嘴里的咖啡渣吐在紙巾里,團了團扔在煙灰缸里,憤憤地說,這叫什么咖啡?瞟一眼遠處的侍者,又寬宏大量了,說,什么樣的地方做什么樣的咖啡,不計較了。什么時候我帶你去喜來登,那兒的藍山咖啡,還算不錯。
是一個時髦、高貴而且神秘的姑娘,穿皮裙、短靴、白襯衫。膚色微黑,臉形稍顯方正,談不上多么漂亮,但是,有某種說不出的動人之處。當她的面孔朝向龐德,眼神單純清澈,微笑的時候,那一絲嫵媚與羞怯,似乎還屬于一個少女,偶爾目光朝我瞥過來,一切都不同,我從她的臉上發現某種明顯的驕矜與冷酷之色,我相信那是刻意流露的,對我的多疑,她給予了必要的報復。
我其實插不上什么話。他們在熱切地談論瑪多娜,她的音樂、她的舞臺、她的造型和頭發的顏色。甚至談及她新婚的丈夫,一個英國導演,他最近拍了一部什么黑幫電影,殺人,殺得很浪漫。我急于打探瑪多娜巡演的代理細節,龐德明確阻止了我,稱現在我們還沒有資格商談細節,鳶尾花能否承接這筆生意,還要等簡瑪麗回到深圳再說,一切都要簡老大決定。聽起來這是可信的。我問簡瑪麗,簡老大是你叔叔還是伯父?她抿了抿嘴唇,用征詢的眼神看看龐德,龐德照例聳聳肩。她突然凌厲地看著我,你猜呢?我并沒有從她眼睛里發現任何的虛弱,倒是看到一絲孩子氣的調皮,我像龐德一樣聳了聳肩,這怎么猜?她發出了突兀的一聲冷笑,其實你猜得出的。然后她從包包里掏出一支口紅,開始修補唇妝,問我,呂先生你聽過瑪多娜嗎?我說我聽過,就是一時不記得她唱了什么了。她斜睨我一眼,忽然燦爛地一笑,我知道你們這款男人最喜歡什么,《像一個處女》,你肯定喜歡吧?
瑪多娜生意后來不了了之,這在我們很多人的預料之中。好在事情并未向前推進,除了龐德陪同簡瑪麗去黃山和杭州的那點旅游費用,鳶尾花公司并沒有什么損失。那個簡瑪麗究竟是不是騙子,暫時成為我們心底的一個懸念,難以追究。
朋友圈內有人在上海遇到過簡老大,有幸與他攀談了幾句,自然問起了那筆瑪多娜生意,回答是確有其事,只不過中間人太多,演出承包商那邊的預付沒有談攏,生意最后黃了。后來問起簡瑪麗這個人,簡老大矢口否認,說他從來沒有什么侄女。大家對簡老大浪漫的私生活都有所耳聞,身邊美女如云,否認是侄女,并不排除是其他什么人,簡瑪麗與簡老大的關系尚待多方查考,那朋友只好自己找臺階下,說,一定是碰巧了,姓簡的人不多,那姑娘恰好也姓簡。
鳶尾花真的很快凋謝了,廣告公司關了門。龐德憤怒了幾天,又沮喪了一陣,最后一次去公司的辦公室,他枯坐在辦公桌前,對著一本畫冊發呆,手里把玩著一把美工刀。有人注意到那是梵高割耳后的自畫像,立刻引起了警惕,告誡他道,龐德你別想不開,公司開開關關很正常的,割了耳朵你怎么泡妞?割了耳朵你怎么聽音樂?龐德說,別吵,我離發瘋還早呢,我不過是在體會,什么是背叛,什么是悲傷。還好,龐德最后化悲痛為力量,他只是用美工刀在辦公桌上刻了四個大字:壯志未酬。刻得緩慢艱難,因為是篆體的。之后他把美工刀扔在字紙簍里,揚長而去了。
有一段時間龐德銷聲匿跡。誰也找不到龐德,包括他的女友桃子。龐德向我們描述過他的好多人生計劃,最驚人的莫過于去青海塔爾寺做喇嘛,其中并不包括失蹤這一項。有人猜他是設法去美國了,那是他多年的夢想。但桃子說龐德被美國大使館拒簽了,無論是去拉斯維加斯聽瑪多娜的演唱會,還是去哈佛大學留學的計劃,暫時都還是龐德的空想而已。
桃子是少年宮的琵琶老師,也是圈內公認的淑女,容貌酷肖鄧麗君。之前龐德狂熱地追求她,追了三年,還是個朦朧的戀人。桃子的父母嫌龐德浮夸不可靠,一直反對女兒的愛情。等到桃子終于說服了父母,準備談婚論嫁,龐德卻不告而別了。我們都同情桃子的境遇。她的生活已經習慣了兩個內容:被龐德寵愛,孩子和琵琶。龐德不在,孩子和琵琶的陪伴便可有可無,桃子的生活徹底失去了平衡。她憔悴了許多,跑到龐德的所有朋友那里哭訴,言辭之間多少流露出對我們這班朋友的抱怨,是我們把龐德拉上一條賊船,現在船沉了,大家都不管他了。哭到傷心處,桃子要大家設法轉告龐德一個限期,如果在六一兒童節之前不回來,她會抱著琵琶從少年宮的塔樓上跳下去。有點危言聳聽,但桃子以滿眼淚水告訴我們,這不是威脅。看著一個知書達理楚楚動人的淑女形象,轉眼成為一堆絕望恐怖的碎片,大家都心痛,也感慨愛情的變幻無常。都說他們的愛情是一壇濃烈的蜂蜜,可是這壇蜂蜜居然就打翻了,打翻之后凝結成一把鋒利的刀,連我們都被刺傷了。
尋找龐德,就這樣成了一件人命關天的事,當然也成了我們這個朋友圈的義務。證券公司的小辛先找到了一絲線索。是一張用傻瓜相機隨意拍下的照片,背景燈光紊亂刺眼,導致影像有點模糊,但還可以分辨出龐德那張意氣風發的面孔。倚靠在他身邊的那個外國女郎,銀發紅唇,艷光四射,引起了我們的一片驚叫,瑪多娜瑪多娜!那分明就是大家錯失了的瑪多娜。龐德真的去了美國嗎,這么快,他就見到瑪多娜了嗎?
很快就冷靜下來,不可能的。定下神來分析那個瑪多娜,應該是一次模仿秀,一個替身而已。細看照片的一角,隱約可見慶祝什么股份公司上市的橫幅標語。至于龐德身邊的那個冒牌瑪多娜,她眼神里放出的空茫而妖媚的氣息,幾可亂真,但仔細甄別容貌,應該是我們的同胞。是誰呢?有人說出了幾個當紅歌星的名字,而我當時就聯想起了簡瑪麗,只是印象里的簡瑪麗臉形稍顯方正,做瑪多娜的替身,她的臉該怎么拉長呢?還有鼻梁和眼窩,是怎么化妝的呢?
后來的消息證實了我的直覺。那個瑪多娜,是“蛇口瑪多娜”,所謂“蛇口瑪多娜”,其實就是簡瑪麗。我們尋找龐德的義務,就這樣演變成對一個外地女孩的暗中調查。
很快就水落石出了。簡瑪麗的履歷背景,不像龐德說的那么神秘,也不像我們猜想的那么簡單。她最初是川東一個小城的歌舞團演員,跟著幾個朋友南下深圳,成立了一個舞蹈團,專門為晚會伴舞。舞蹈團不久散了,朋友各奔東西,只有她留了下來,拜師學聲樂。有很多深圳一帶愛泡夜場的朋友,見過她狂放的歌舞,說她唱功一般,經常對口型,但舞臺形象令人難忘,勁爆火辣,性感無敵,“蛇口瑪多娜”這個藝名,對于簡瑪麗來說是恰如其分的,她確實住在蛇口。有人了解到的信息屬于隱私,說簡瑪麗曾經被一個香港的中年地產商包養,有一次不知為何拿了一只高跟鞋追打那個香港人,從電梯追到公寓大堂,再追到停車場,鄰居們看見她用高跟鞋將香港人的轎車玻璃砸出一個坑,光著腳提著鞋子往回走,對鄰居說,這下有點爽了。所以,她在那幢公寓里又有個特殊的綽號,叫作“有點爽”。還有一些人在電視上見過簡瑪麗。她參加過很多選秀活動,也在幾部電視劇里跑過龍套,甚至還經商,是一種韓國美容乳液的代理商。關于簡瑪麗的種種消息,我們最關心的是她的現狀。她的現狀簡潔明晰,卻沒有人敢告訴桃子。
聽說在深圳,簡瑪麗與龐德已經同居了。
2
五月將盡的時候,桃子的父母和龐德的兄嫂聯袂去了趟深圳,把龐德押回來了。
不知道為什么,龐德如此歸來,竟仍然給人衣錦還鄉的感覺。他約了我們一幫老友見面,不在以前我們的聚點太平洋,而是在喜來登酒店的西餐廳,喝香檳,吃牛排,花銷明顯要貴很多。桃子也在,她很少說話,只是以一種悲傷的手勢握著龐德的手,告知我們愛情失而復得的艱辛。龐德穿了一套奇怪的鑲白邊的黑色西裝,當我們對他的西裝表示出好奇,他不以為然,說,你們是穿慣冒牌貨了,少見多怪,知道嗎?阿瑪尼的新款,從來都這么出位。我們又問他“出位”是什么意思,他懶得解釋了,聳聳肩,給我們遞上了新的名片。公司名字叫“熱帶風暴演出經紀公司”,他身兼三職,法人、董事長、總經理。有個朋友諷刺地說,龐德你在深圳就這三個職務?不止吧?龐德倒是不介意,自嘲道,別的職務,名片上就不寫了。他身邊的桃子聽出了話音,臉上乍然變色,大家就不忍心再拿龐德開涮了。無論如何,六一的隱患已經消除,他們的復合是一件好事,至少省卻了朋友們的煩擾。
最初誰也不知道,簡瑪麗尾隨龐德,一起回來了。龐德后來聲稱他對此毫不知情,那是否是謊言,我們一時無法證實。只是在事情發生之后,我們很多人聯想起桃子那天在喜來登西餐廳的奇遇,她不過是去了趟洗手間,白色長裙的裙擺上,居然被人用口紅打了一個紅色的大叉叉。
那天是六月五號了,照理說桃子的通牒已經失效,但她還是上了少年宮的塔樓。學習琵琶的孩子們說,有個金色頭發的瑪多娜阿姨一直在等桃子老師,后來龐德叔叔也來了,他們在課堂里聽見龐德叔叔與瑪多娜阿姨在外面爭吵,等到孩子們跟隨桃子出去,龐德叔叔已經不見了。當天的琵琶課程因此草草結束。孩子們看見桃子和瑪多娜阿姨說著話,先是在草坪上,后來桃子老師就拿著琵琶往塔樓上走,那個瑪多娜阿姨跟在她身后。
她們站在塔樓上,塔樓上有一面鮮艷的少先隊隊旗迎風飄展,她們就站在那面旗幟下面,為愛情交涉。兩個人影,一個是黑色的,一個是藍色的。孩子們聽不清她們在塔樓上的交談,只是目睹了黑色與藍色長時間的對峙,突然,他們聽見了瑪多娜阿姨尖厲的聲音,你跳啊,你跳我陪你跳!
孩子們看見他們的桃子老師扶著欄桿哭泣,看起來真的有躍身而下的危險。有聰明的孩子叫來了別的老師。書法老師先來了,據說他一直暗戀著桃子,他徑直沖向了塔樓,隨后少年宮的負責人嚴老師也來了,嚴老師不敢上去,她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向著塔樓質問,那位小姐,你從哪兒來?瑪多娜阿姨回答,從地球上來。嚴老師跺了跺腳,又向桃子發出了嚴正的譴責,這是少年宮!看看你頭頂的旗幟吧!桃子你別讓愛情沖昏頭腦,孩子們都看著你呢,當著孩子們的面,就在少先隊隊旗下面,你怎么敢?立刻下來!
桃子被書法老師扶下來的時候,一直用琵琶盒子遮著自己的面孔,很明顯她不想讓孩子們見到她崩潰的樣子,但琵琶盒子遮掩不了她顫抖的身體。桃子的身體在顫抖,她不停地對孩子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太軟弱了,不配做你們的老師。有個女孩上去扶住了桃子,出于一顆愛憎分明的心,女孩朝瑪多娜阿姨啐了一口,你不是瑪多娜,你是女魔鬼!
少年宮的人們都看著瑪多娜阿姨。那天她黑衣黑裙,戴著兩個碩大的貝殼耳環,腳踝上套了一圈彩色布條,布條上系了一只紅色的鈴鐺。他們看見她皺起眉頭,用紙巾擦去了女孩的唾沫。再抬起臉來,她猩紅的嘴角出現了一絲寬容的微笑。你那么小,還不懂瑪多娜。她用手指在女孩臉上刮了一下,有時候瑪多娜是仙女,有時候她就是魔鬼。
3
簡瑪麗就這樣成為一個黑暗的傳說。
六月發生的事情,讓我們對龐德失望透頂,甚至無法確定他的歸來,究竟是為了與桃子復合,還是為了與她做個了斷,或者干脆相信,龐德到最后都沒有拿定主意,他是需要桃子,還是需要簡瑪麗。與龐德殘存的友誼,迫使很多朋友向他曉以利害,告訴他簡瑪麗今天對桃子有多么冷酷,未來對你就有多么冷酷。龐德為簡瑪麗做出了辯護,你們不了解她。他說,她其實很善良。有人尖刻地問,跟一塊石頭比,還是跟一頭狼比?他說,跟我們大家比。又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們不知道她是多么善良。這是可能的,因為愛情。大家沒有反駁,他便來了精神,你們猜猜看,她收留了多少流浪貓?沒人理睬,他自己回答,舉起一個巴掌說,五只啊,她收留了五只流浪貓,一只叫白瑪,還有一只叫花瑪,跟我們睡在一起的。又期盼地看著大家,等待誰來提問白瑪和花瑪是什么意思,偏偏沒人配合他,他只好自己解釋,白瑪是白貓,就是白色瑪多娜的意思,花瑪是一只花貓,花花瑪多娜,懂了吧?看朋友們的表情充滿譏諷,他無奈了,整了整領帶總結道,我知道你們對她有偏見,你們不懂得愛,愛,是獨占性的。告訴你們吧,是愛的獨占性,才讓她變得那么瘋狂。
龐德留在了我們的身邊。可以說,是在多種逼迫之下做出的選擇,也許算是懸崖勒馬,也許是出于對桃子剩余的愛,也許,僅僅是某種畏懼,他害怕桃子的以死相脅。不久之后,龐德與桃子舉行了婚禮。桃子那天的打扮,以及她的一顰一笑,都酷似我們眾人熱愛的鄧麗君。有個朋友注視著容光煥發的新娘,忽發感慨,說,畢竟是在我們的地盤上,看,鄧麗君打敗了瑪多娜!
我們挽留了龐德,多少也為自己挽留了一些累贅。龐德的熱帶風暴公司還在,只是離開了簡瑪麗,也就離開了瑪多娜,離開了瑪多娜,他對自己能做什么陷入了空前的迷惘。他與桃子的婚房坐落在聾啞學校附近,有一天路過那里,他看見兩個美麗的聾啞女孩在學校門口以手語激烈爭論,突發奇想,決定要組織一場聾啞人辯論大賽,讓電視轉播。必須承認,我們的朋友圈里不再有人愿意再與龐德合作,卻有人還愿意贊美他的創意和智慧。龐德受到了鼓勵,開始為此奔忙。聾啞學校方面倒是有興趣借此推廣他們的品牌,電視臺也勉強承諾,可以先錄一期節目,看看節目效果再說。關鍵是贊助商,要找一個愿意贊助聾啞人辯論的商家,很不容易。那一段時間里我們頻頻接到龐德的電話,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龐德沙啞而充滿激情的聲音,類似宣言,也好像是恫嚇。會轟動的,這一次,商業效益跑不掉,社會效益無法估量,一定會轟動的,他說,你們現在敷衍我,到時后悔也來不及!
只剩下桃子陪著龐德,到處游說。那個做大理石生意的郝老板,我們原來都不認識,聽說是桃子琵琶班上一個學員的父親。龐德能夠與郝老板簽署贊助協議,是琵琶,或者說是彈琵琶的桃子立下了汗馬功勞。龐德那一陣子去赴郝老板的飯局,總是帶著桃子,或者說,是桃子帶著龐德和琵琶,吃完飯,她照例要為滿桌客人彈一曲《春江花月夜》。我們知道,那是桃子最擅長的琵琶曲。
電視臺錄制節目的前夕,我們很多人收到了龐德的邀請。為了見證龐德這次輝煌的起步,我也去了電視臺的錄播大廳。龐德忙得團團轉,無暇顧及我們,只是匆匆地向我們介紹了郝老板。那是個胖胖的黑乎乎的福建男人,笑起來很憨厚,眼神里又透出幾許精明。桃子陪著他,不知為什么,看起來并沒有多少成功的喜悅,倒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聚光燈下的聾啞孩子們在辯論一個關于愛與憐憫的主題,相信那是龐德的構想,對于孩子們來說有點難了,所以我不斷地看到一個美麗的聾啞女孩忘記臺詞,急得要哭的樣子,另一個男孩則情緒激烈,以旋風般的手語向對手發起攻擊。我問旁邊的人他說了些什么,原來那男孩在控訴對手不配談愛與憐憫,昨天夜里他還被對手逼迫,喝了一杯尿液。突然,那男孩漲紅了臉,以手做槍,扳動扳機,向對手做了個開槍的動作。下面一片嘩然,有人不停地哄笑,我隱約聽見龐德在攝影機那邊大叫,紅方紅方!二辯住嘴!Cut!Cut!
桃子和郝老板靜靜地坐在一起,有點混亂的錄像場面并沒有影響他們的坐姿。他們的腿應該在一起,挨得近一些,無傷大雅。但是我無意中瞥見,他們的手在暗處交流。郝老板抓著桃子的手,盡管很快被桃子推開,但我相信,那不是我的幻覺。在郝老板與桃子之間,似乎已經發生了什么。我所不能確定的是,在桃子與龐德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么快,桃子就決定背叛龐德了嗎?為了龐德,桃子背叛了龐德嗎?他們之間那份以命相許的愛情,再一次讓我陷入了疑惑之中。
龐德的聾啞學生辯論大賽在電視臺播出了一期,緊急叫停了。有關部門認為節目導向不明,又涉及特殊人群,沒有任何積極意義。龐德寫了洋洋萬言的申訴材料,奔波于各個部門,最終徒勞,不得不放棄了他的心血之作。之后他疝氣發作,住進了醫院。我們到醫院去看他的時候,他有點委頓地總結了自己的得失,我跟官僚機構天生打不了交道,我還是適合做音樂。他說,你們知道嗎,瑪利亞·凱莉要到香港了!大家一下就都不說話了。龐德的眼睛放出光來,我過幾天準備飛香港,去見見她的經紀人,我有個同學在紐約,認識那個經紀人。我們看他的眼神,等著他的下文,果然他的聲音開始變得神秘,那個經紀人對中國市場很有興趣啊,這是個好機會,你們有興趣嗎?
我們因此提前離開了龐德的病房。在走廊上,我們遇見了桃子。桃子一臉倦容地提著她的琵琶,說是剛剛去樂器行給琵琶換了弦。我們問她是否要跟龐德一起去香港。她露出一絲哀婉的微笑,還去香港呢,機票都買不起了。現在都是我在掙錢養家。她突然撥響了琵琶,撥出一聲刺耳的雜音,我現在,上門給學生做家教啊!
4
那年冬天多雪。
龐德在一個雪夜不約而至,敲響了我家的門。一定是臨時起意,我注意到他只穿著毛衣和睡褲,滿身雪花,看見我他的手舉起來,亮出一只料酒瓶子,你看,我家里的料酒都喝光了。他說,現在沒地方買酒,你借我一瓶酒。
他的眼神是破碎的,走路的腳步已經踉蹌。我把他扶進屋子的時候,他很感恩,忽然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噴出一嘴酒氣。他說,還是朋友好,只有友誼,可以天長地久。
其實我猜到發生了什么,桃子去為郝老板的女兒做家教,做出了些意外的插曲,龐德與桃子分居多日,朋友圈里已經有所耳聞。大家沒有想到的是,龐德懸崖勒馬,桃子變了心。聽說郝老板的妻子曾經找到少年宮去,不知為何,最終也跑到了少年宮的塔樓上。桃子跟著那女人,與她并排站在一起,桃子說,你想好要不要跳,要跳就數一二三,我陪你跳。這件事聽起來很像謠言,桃子這么快就變成了簡瑪麗,誰也不敢輕信,但有人認識少年宮那個美術老師,按照他吞吞吐吐的口氣來推敲,似乎那是真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導龐德。我們坐下喝酒。他不說話,指指喉嚨,捂捂胸口,意思是嗓子啞了,心碎了。我害怕他跟我談論他的婚姻危機,試探道,你喝成這樣,我們還是談談詩歌、談談音樂吧,要不談談畢加索也行。
他目光炯炯地審視著我,看透了我的畏懼,忽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詩歌,是狗屁。音樂,也是狗屁。頓了一下,打了個嗝,他啞著嗓子說,畢加索算老幾?他不過是藝術的男妓。
我幾乎要笑,不忍心,打岔道,瑪多娜呢?瑪利亞·凱莉呢?她們是什么?
他想了想,沒有再貿然羞辱他曾經的偶像,只是堅定地搖著頭,我現在不聽她們了,一個太商業,一個太膚淺了。他說著從毛衣里挖出一張CD來,你可以放一下聽聽,震撼,震撼,我現在天天聽這個,聽一下,心情就好多了。
是一張黑色封面的進口CD,銀色的骷髏頭長了兩片鮮艷的紅唇。我不認識那一排花哨的洋文。龐德介紹道,骷髏玫瑰樂隊,曼哈頓的地下搖滾。我好奇地把CD放進音響,先聽見一陣陣呻吟,伴隨著玻璃碎裂、汽車奔馳和推土機打樁機的噪聲,然后各種電聲樂器涌入,夾雜著一個女聲瘋狂的尖叫。正值夜深人靜時分,我趕緊把CD退出來,問龐德,誰給你的CD?吵死人了。他的臉上又出現了我所熟悉的神秘表情,你猜?我照例不猜。他說,是簡瑪麗給我的,她現在在紐約。又問,你知道那女主唱是誰?我搖頭。他說,聽不出來?就是簡瑪麗啊!她的樂隊,鍵盤、吉他、貝斯、鼓手,不是白人就是黑人!他們去過黑暗廚房演出,黑暗廚房你聽說過的吧?簡瑪麗現在不跳舞,做地下搖滾,成功了!
我知道簡瑪麗去了紐約。我以為她是去尋找瑪多娜的,預計她暫時會在一家中餐館或者服裝廠洗衣店打工。龐德嘴里簡瑪麗的成功,我憑本能覺得可疑。然而,龐德不容我對簡瑪麗的成功提出任何質疑,他捏著拳頭捶了下大腿,我錯過了她,我說過只要給我五年時間,我就會把她打造成國際巨星,你們都不相信我。龐德說著說著傷感起來,抱住頭說,我錯過了她,也錯過了我自己的幸福。我不怪你們,怪我自己被綁架了。我一驚,誰綁架你了?他憤憤地看著我,突然吼道,道德!還有你們這幫虛偽的朋友!你們利用了我的善良!然后是他所擅長的自問自答環節,善良是什么東西,你知道嗎?他說,告訴你們吧,善良,是個最大最臭的道德狗屁!
窗外大雪飄飛。我想象此刻紐約的街道上說不定也在下雪,此刻的簡瑪麗會在做什么,我頭腦里卻一片空白。我與簡瑪麗匆匆一面的印象已經模糊,說起簡瑪麗,我眼前浮現的竟然都是瑪多娜且歌且舞的樣子,有點吵,有點窒息,但某種妖嬈的挑逗隔空而來。真的有點奇怪,一個川東姑娘,就這樣以瑪多娜的形象駐扎在我記憶里了。
那個雪夜龐德留宿在我家里。他酒醉嚴重,去衛生間吐了兩次。第一次嘔吐的間隙,他還清醒,向我透露了下一個人生計劃,說他在等簡瑪麗的綠卡,她有了綠卡,他就可以去美國了。第二次嘔吐很厲害,龐德抱住馬桶,流出了眼淚。他抱著馬桶哭泣,有點胡言亂語了,他說他恨不能從馬桶里鉆到美國去,要是可以鉆過去,簡瑪麗一定會在下水道的出口等他。
5
現在看來,龐德的去國之路,其遙遠程度堪比絲綢之路。簡瑪麗的綠卡遙遙無期,而龐德等不及了。是一個旅行社的朋友替他安排了一條漫長而詭譎的路線。他先去了云南,從云南去了越南,從越南去了澳大利亞。按照他們事先的計劃,最終還是要越過太平洋,目的地確定不變,是美國。
大多數朋友都收到過龐德在悉尼歌劇院門口的照片,是與卡拉揚的演出廣告合影,他說他聽了卡拉揚的音樂會,無比震撼,還將去聽瓦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必將更加震撼。這如果是真的,當然令人羨慕,只可惜無從證明。悉尼有我們的朋友。最初我們聽到他的消息,大抵是找工作找住房之類的瑣事,龐德沒少去麻煩別人,后來便失去他的音信了。大家以為他是設法去了美國,后來知道,龐德沒能去美國,不清楚是他無能,還是簡瑪麗那邊的變故,他瞞著悉尼的朋友,去了新西蘭,到一家葡萄園摘葡萄去了。
沒有人料到他在新西蘭摘葡萄,摘了那么多年。也是葡萄,后來與龐德結下了不解之緣。大約是五年之后的一個夏天,朋友圈里紛紛得知一個消息,龐德回來了,兜里揣著一本新西蘭護照。他以一個葡萄酒酒莊經理的名義回來,回來開拓營銷市場,順便邀約了過去的朋友,參加一個品酒會。
五年后的龐德依然相貌堂堂,衣著考究,我們想象的艱辛與滄桑在他的臉上并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只是白色的緊身西褲夸大了他的肚腩,看起來是發福了。他向我們展示了幾款葡萄酒,不停地說著單寧、甜度、果香、黑品諾之類的詞匯,我們都聽不懂,只是注意到席間有個戴耳環的白人男子,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樣子,忙著招呼幾個洋人,不時與龐德傳遞眼神,熱烈,多義,還有點詭秘。我們都察覺到他與龐德之間關系親密,悄悄打聽他的身份,龐德說,他是杰克,偉大的釀酒師啊。龐德忽然笑了,笑得有點靦腆,大家都看著他,不明白他笑什么,然后我們就聽見龐德壓低聲音說,他媽的,我明明是一串西拉,被他釀成了一杯夏多內!
我們都對葡萄酒一無所知,也就沒有人聽得懂龐德隱晦而真誠的告白。龐德的美國夢,他自己已經放下,我卻記得清楚。我想起那個雪夜龐德的誓言,忍不住追問他,這些年來,你究竟去沒去紐約,見沒見過簡瑪麗?他嘆口氣說,去了,見了,人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我問他簡瑪麗嫁給了什么人,他說,誰也沒嫁,一個女孩,是跟白人的混血,一個男孩,是跟黑人的混血。我一時默然,問,現在呢,她會不會還在等你?他又聳肩,做了個天知道的動作。我試探龐德,你為什么還是單身,你還在等她嗎?他發出一種短促而夸張的笑聲,不知道是對我的愚蠢表示輕蔑,還是表示感傷。你知道我在等誰嗎?他的笑容很快變得狡黠起來,瞥一眼遠處杰克的身影,打了個響指,告訴你,我和杰克在等李嘉誠,李嘉誠已經收購了我們隔壁的酒莊,我們在等他收購我的酒莊。又晃了一下手里的酒杯,你看我們的酒,這酒體,這果香!龐德說,都是黑品諾,都在馬爾堡,我們不比他們差啊!
龐德與簡瑪麗依然隔著太平洋,天各一方。他們之間,似乎還刻意保留著朋友關系。兩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忽然接到龐德打來的電話,說簡瑪麗要帶著孩子回國探親旅游,會在我們這個城市停留,他要我們幾個朋友替他招待一下簡瑪麗。坦率地說,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傳奇的簡瑪麗,現在是怎樣的一位母親,朋友們都一口應允,為了紀念大家的相識,也為了向一個破碎的愛情故事致意,我們特意將他們安排在太平洋酒店。
我們請簡瑪麗一家吃飯。簡瑪麗帶著兩個混血孩子,姍姍而來。她那天穿了件白色鑲嵌藍邊的旗袍,頭發恢復了黑色,盤成一個復古的圓髻,她的臉被很厚的粉底罩住,口紅很重,歲月的痕跡被謹慎地涂抹之后,看起來很像是三十年代的煙草廣告女郎。有人這么直白地說出自己的感受,她淡然一笑,說,我的打扮很正常啊,現在紐約流行復古風。
我帶去的葡萄酒來自龐德的酒莊。她瞥一眼酒瓶就猜到了,說,基佬釀的酒,味道都很復雜,我要多喝一點。果然就喝了不少,人也顯得松弛了。席間不知是誰提起了桃子,被人在桌子底下踢了腳。沒想到她倒坦然,主動問,聽說桃子后來嫁給一個大富翁了?聽說有幾個億?大家猜到是龐德夸大其詞了,在任何時候,我們都需要掩護龐德的虛榮心,沒有人輕率地接茬,簡瑪麗也沒有再追問下去。龐德釀造的葡萄酒在她身上起了奇妙的效用,她勤于回憶往事,又毫無保留地披露她在紐約的生活。是她自己主動提起了少年宮塔樓上的那件往事。說到跳樓,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曼哈頓,差點也要跳,三十七層的大廈啊,比少年宮那塔樓高多了。她這么說著,誠懇地看著我們,我不光是為了愛情,也是為了房租,為了,為了——心碎。她艱難地選擇了“心碎”這個詞匯,眼睛里忽然閃爍出一絲淚光,我都已經寫好遺書了,我已經走到樓頂了,知道是誰救了我嗎?空氣驟然緊繃,大家都緊張地看著她,猜測她要宣布的人選,我記得我當時思維偏向電影化,腦子里跳出的是瑪多娜,而我注意到對面小辛的嘴型,他明顯輕輕吐出了龐德的名字。簡瑪麗抿了一口酒,以莞爾一笑,原諒了我們的輕浮或愚昧。別猜了,你們猜不到的。她突然用手指著她的混血女兒,是露西亞,露西亞那年才五歲,她穿著睡衣追到樓頂上來了,她對我說,媽咪你別丟下我,我陪你跳,你抱著我,我們一起跳。
一時滿桌靜默,誰也不敢說話,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露西亞臉上。露西亞是一個美麗的混血女孩,腿很長,頭發是亞麻色的,眼睛有一點點發藍。我們很少見到藍眼睛,難以定義露西亞的眼神,它流露的究竟是純真還是早熟,是羞怯還是無畏。她正與弟弟一起玩游戲機,這時候抬起頭,以一種譴責的目光看了看她母親,她用英語說,媽咪,你喝多了。我不準你再說話了。
簡瑪麗吐了下舌頭,果然不說話了。為了調節氣氛,有人小心地與露西亞搭訕,露西亞,小美人,你喜歡瑪多娜嗎?
露西亞搖了搖頭,說,不喜歡,瑪多娜早就過時了。
(完)
第五屆
郁達夫小說獎
▼▼▼終評備選作品誕生▼▼▼
中篇小說15篇? 短篇小說13篇?
名家穩健坐鎮? 70、80后作家大勢形成
8月22日,由浙江省作家協會《江南》雜志社主辦、杭州市富陽區人民政府協辦的第五屆郁達夫小說獎在杭州蕭山舉行審讀委會議。經過審讀委實名投票,最終確定第五屆郁達夫小說獎終評備選作品。其中,名家仍然穩健坐鎮,70、80后作家大勢形成。
本屆郁達夫小說獎于今年4月啟動作品征集活動,通過六大途徑的推薦,征集到大量參評作品。評獎辦公室依據評獎條例,從眾多參評作品中遴選出了30篇中篇小說和31篇短篇小說,提交審讀委成員閱讀。這些作品基本匯集了2016年至2017年間最優秀的華語中短篇小說。
本屆審讀委由王堯、王春林、任芙康、李云雷、李國平、楊慶祥、張學昕、張莉、張燕玲、孟繁華、洪治綱、胡殷紅、賀紹俊(按姓氏筆畫排序)等13位熟悉當代小說創作的評論家、作家及編輯家組成。在近兩個月的時間里,審讀委專家認真閱讀候選作品,并準備了各自推薦作品的評語。
會上,13位到會的審讀委專家在熱烈的氣氛中,討論通過了《第五屆郁達夫小說獎終評備選作品投票產生辦法》,并肯定了本屆候選作品的整體質量。根據投票產生辦法,每位審讀委須以實名方式推薦中短篇小說各15篇,入圍終評備選的作品須獲得審讀委成員總票數1/2以上(含)的推薦。而后,在全國媒體的見證下,現場展開實名投票決選,最終產生中篇小說終評備選作品15篇,短篇小說終評備選作品13篇。在入選名單中,莫言、王安憶、蘇童等名家繼續坐鎮,一批頗具個人特色的70后、80后作家殺出重圍,而來自臺港的作家白先勇和葛亮也強勢入圍。
郁達夫小說獎自設立以來,始終堅持以弘揚郁達夫文學精神為主旨,所以入圍終評的作品不僅具有較高的藝術水準,也比較契合郁達夫文學精神。同時,評獎規程和方式則堅持“實名投票、評語公開、程序透明、現場揭曉”,充分體現評獎的公開性、公正性和權威性。
本屆郁達夫小說獎終評備選作品、得票數及審讀委評語將在《江南》雜志及相關網站上公布。同時,終評備選作品將提交郁達夫小說獎終評委審讀,10月中旬,終評委將針對終評備選作品進行投票決選,最終產生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獎各1篇,中篇小說提名獎及短篇小說提名獎各3篇。12月7日,郁達夫小說獎將在杭州市富陽區舉行隆重的頒獎典禮。
中篇小說終評備選作品(15篇)
(按得票數排序)
遲子建《空色林澡屋》? ? ? ??
石一楓《借命而生》? ? ? ? ? ? ?
王安憶《向西,向西,向南》? ? ? ??
張悅然《大喬小喬》? ? ? ? ? ??
尹學蕓《李海叔叔》? ? ? ? ? ? ?
胡遷《大裂》? ? ? ? ? ? ? ??
孫頻《松林夜宴圖》? ? ? ? ??
劉建東《丹麥奶糖》? ? ? ??
陳希我《父》? ? ? ? ? ? ? ? ??
葛亮《罐子》? ? ? ? ? ? ?
計文君《化城》? ? ? ? ?
小白《封鎖》? ? ? ?
胡性能《生死課》? ? ? ? ? ? ? ?
許春樵《麥子熟了》? ? ??
王手《第三把手》? ? ? ? ??
短篇小說終評備選作品(13篇)
(按得票數排序)
葉兆言《滯留于屋檐的雨滴》?
魯敏《火燒云》?
蘇童《瑪多娜生意》?
弋舟《隨園》?
蔡東《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
白先勇 《Silent Night》? ?
付秀瑩《那邊》? ?
儲福金《棋語·搏殺》?
艾偉《小滿》
邱華棟《云柜》?
莫言《故鄉人事》?
雷默《祖先與小丑》
哲貴《柯巴芽上山放羊去了》?
第五屆郁達夫小說獎審讀委名單
(按姓氏筆畫排序)
王? 堯? 蘇州大學教授,評論家
王春林? 山西大學教授,評論家
任芙康? 天津市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評論家
李云雷? 《文藝報》新聞部主任,評論家
李國平? 《小說評論》主編,評論家
楊慶祥? 中國人民大學副教授,評論家
張學昕? 遼寧師范大學教授,評論家
張? 莉?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評論家
張燕玲? 《南方文壇》主編,評論家
孟繁華? 沈陽師范大學教授,評論家
洪治綱? 杭州師范大學教授,評論家
胡殷紅? 中國作家協會辦公廳原主任,作家
賀紹俊? 沈陽師范大學教授,評論家
轉自微信號:江南雜志社
新刊目錄
主編閱讀
朱 偉重讀八十年代(二題)
選自《重讀八十年代》,中信出版社2018年6月版
實力閱讀
季 宇 最后的電波
選自《人民文學》2018年第7期
沈 念 冰山
選自《野草》2018年第3期
葛水平 嗥月
選自《湘江文藝》2018年第1期
班 宇 空中道路
選自《上海文學》2018年第5期
朱朝敏 美人痣
選自《湖南文學》2018年第6期
作家行走
于 堅 巴黎記
選自《雨花》2018年第6期
讀大家
張新穎 沈從文的昆明時期
選自《沈從文的前半生》,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2月版
銳閱讀
王占黑 小花旦的故事
選自《山西文學》2018年第6期
潮閱讀
糖 匪 看見鯨魚座的人
選自《看見鯨魚座的人》,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八方閱讀
(馬來西亞)黎紫書 海
選自《鴨綠江》2018年第6期
《中華文學選刊》2018年第8期,8月1日出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