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如果你往葦湖里扔一條蛇,“呼啦”一下蛇就不見了。那是被墨魚吞了。墨魚是葦湖特有的一種魚,雄魚全身油亮烏黑,雌魚有暗灰色斑紋,但無論雌雄,墨魚小時都是灰黑的,越長越黑,年歲久的漆黑如墨。老人說老到一定年歲通體黢黑,頭上會長出一粒金點,那是成了精的,有靈通。墨魚牙尖齒利,性極兇猛,以蛇蝦及各種魚類為食。墨魚性獨,除了繁殖季節,無論雌雄都是獨來獨往,幼魚睜開眼就能捕食小蝦而自立。每頭墨魚都有自己的領地,對于那些擅入領地的不速之客,墨魚絕對會毫不猶豫地發起攻擊,不死不休。如果運氣足夠好,你會看到兩頭墨魚為爭地盤而濺起的水花,那水花常有數尺之高,蔚為大觀。老一輩人說只有被上天選中之人才能見到那水花。葦莊人誰小時候沒有守候過那水花?
葦莊人對墨魚有一種近乎虔誠的特殊情結,若你向隨便哪位葦莊人打聽,準會聽到滔滔不絕的外人無論如何都難以理解的墨魚傳奇,其中必定會有這么一件:
有一年發大水,葦湖里的墨魚就勢跑到了平原上開始攻擊落水的家禽,有人還見到十幾頭墨魚在圍攻他家的大花豬,如果不是發現及時,大花豬就被墨魚給吃掉了。趕跑了墨魚,他看到豬的四條腿都露出了骨頭。后來,洪水終于退去。有一條墨魚被困在了土道里,沒有人注意。來來往往的行人將它的頭蓋骨磨得锃亮,像一塊破鐵片。很久以后給撿廢鐵的孩童掘了出來,放到水里,竟然還活著!
你別不信,至少不要在講這件事的葦莊人面前流露出懷疑的神色,葦莊人對這些事可是深信不疑的。墨魚可是葦莊人的魂,是葦莊人的圖騰。老輩人在吃飯前都會將第一口飯丟進水里,來敬墨魚。我爺爺還保留有這種習慣,曾經教給了我,不過現在我只有在想起葦莊時才會順帶了想起這一古老的習俗。
小時候經常纏著爺爺給我講這些墨魚的故事,逢到上面這個故事我就會追問那條墨魚的最終結果,當爺爺說他被吃了時我就覺得很可憐,可爺爺說他被放了時我又覺得很可惜。總之,無論是哪種結果我都會覺得遺憾。好在那個故事根本就沒有結果。
天氣晴好,墨魚會浮出水面,翻起肚皮曬太陽,那肚皮也是烏黑烏黑的。曬太陽時的墨魚是難得的溫和,即使魚蝦從旁游過也懶得瞄上一眼。
墨魚曾是前清貢品,民間禁止捕撈。民國時大軍閥張宗昌曾在葦湖留駐一支軍隊,專門為其捕捉墨魚。
傳說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路過葦湖,嘗了墨魚,贊不絕口,當即令知府定期進貢,葦湖周邊人民也可以墨魚代替租賦。墨魚身價就此大漲。葦湖上出現了專門捕撈墨魚的漁民,這些漁民在官府是有備案的,被專造一冊,稱為“漁戶”,每年的捕撈量也是有定額的,少捕了會被拉去縣衙打板子。多捕是不可能的,各級官吏層層盤剝,捕捉定額一再加碼,挨板子是常有的事,況且墨魚本身也是極難捕捉的。這些漁戶不得上岸,只能世代打漁,而且還被禁止與岸上人通婚。
爺爺邊捋著山羊胡邊給我講這些掌故的時候,他的眼神總是很深邃,似乎又回到了那片水域,又沉醉在了打漁的號子中。爺爺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會給我們吼上一嗓子打漁號子:
西北那個風呀——嘿呦
東南那個浪啊——哎呦
快把槳兒扳哈——嘿呦
快把漁網撒呀——哎呦
打到墨魚兒哎——嗨嗨
好來交皇糧噢——嗨嗨
2
其實幾十年前根本沒有葦莊,只有葦湖以及世世代代只能以打漁為生的“漁戶”。解放以后實行了“土改”,漁戶才有了自己的土地,也就陸陸續續上了岸,于是就形成了現今的葦莊。最初的葦莊很小,一條土路橫貫東西,路兩旁幾乎對稱地排列了幾十間用蘆葦搭建的簡陋的窩棚,這就是葦莊了。雖然簡陋,雖然清寒,但是剛踏上渴盼的土地時老一輩人的興奮就是到如今也能感受到。那興奮依然留存在爺爺微微翹起的嘴角上,留存在小孩子歡快的笑聲里。最初的葦莊除了那條貫穿東西的希望之路,就再也難尋蹤跡了,即便那路也早已是改建了的水泥路了。老人們已逐一謝世,依然健在的也是耳聾眼花理不清世事了。我曾專門找尋過最初的葦莊,一遍遍在莊子里尋覓,按著爺爺告訴我的老地圖,一一對照,這里以前是誰家的后院,那里以前是誰家的籬笆。對照完了,在腦子里卻怎么也拼不出當年的圖像。爺爺的葦莊就這樣被我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
幸好還有葦湖。
葦湖就在葦莊北口,湖岸遍布蘆葦,葦叢中隱有一條條小木船,這些蘆葦與這些木船就是以前葦莊人的全部生計了。隨著人口越來越多葦湖里的魚也越來越少,葦莊人漸漸棄了祖祖輩輩從事的行業,慢慢在湖灘上開出了水田種起了稻谷,專門打漁的人悄悄地絕跡了。人們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岸上田里,只在偶爾興致來時才會撐上小船去湖里撒上幾網,不過也難得有什么收獲。墨魚也越來越少了,似乎只存在于人們口耳相傳的故事中了,以至于有人打到一尾墨魚全莊人都會來參觀的,論品相,擺掌故,熱熱鬧鬧像過節一樣。但是,沒有葦莊人吃過墨魚,墨魚太貴了只是供給城里有錢人的,一條墨魚足抵得一家人全年的柴米油鹽。葦莊人僅僅滿足于這些從祖輩們流傳下來的墨魚的奇幻故事,仿佛葦莊本身就是構建在這些傳奇之上的。
除了故事以外,葦莊人還承襲了祖上的另一個傳統——水葬。他們仍像那些終生只能活在水上的祖輩一樣將過世的人葬在水里——埋進土里他們覺得太憋悶會讓先人無法超生。
水葬由水葬師執行。水葬師是傳習的,并不是人人都可做得,要挑選清秀聰慧嗓子亮的孩子打小培養,要學唱招魂歌還要學會看風水。招魂歌有很多種,因了逝者的不同而有很多的曲調,孩子的悲傷,老人的悠長,男人的低沉,女人的清亮。
爺爺是葦莊最后一位水葬師,他雖然先后培養了伯父和父親,但伯父只學會了點風水,父親是學成了,卻沒有了機會。到最后,水葬的事還是爺爺執行。
水葬前要將逝者在正屋停放三天,這三天里逝者的親人要哭奠要守靈,還要請草臺班子唱三天大戲。三天過后就不允許再哭了,因為水葬是神圣的,是逝者回歸祖先的儀式,哭聲會打斷水葬師的引導而讓逝者的靈魂迷路。送葬時全莊人集體出發(全莊都是本家),用白麻布蒙住了船,將逝者裹在蘆葦編織的席里放在白船上,在一個選定的吉時駕船駛入日前水葬師看就的地方,水葬師開始唱起招魂歌,逝者的親人向水里一把把撒下拌了白糖的切碎了的面餅,第一段招魂歌唱完,親人將逝者解開,剝光衣物放下去,墜上圓形方孔的石盤沉入水底,水葬師開始唱第二段招魂歌。唱完兩段招魂歌,船將駛回岸邊,在水葬對應的岸邊立一段木樁,將逝者的衣物埋在木樁下,以后作為祭奠的地方。水葬師唱第三段招魂歌。三段唱完,水葬儀式就結束了,親人就可以再次哭奠了。
葦湖無聲地接納了這一切。
但是,經過了那段全國人民集體瘋狂的歲月,葦湖還是遠遠地避開了葦莊。如今站在葦莊向北望去已經幾乎看不到任何水面了,相反在葦莊的周圍卻出現了大片大片的稻田。小木船早已不見了,墨魚們也躲進了傳說。
3
我是在除夕夜出生的,按照老家人的算法:小孩子出生時即是一歲,過了年就長一歲。如此一來我出生不足數小時就已經是兩歲了,因而可以說我是以兩歲的眼光來看待我的出生的。
我張開在人世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的父親,雖然我不可能認識他,但當時我確實是沖著他笑的。他就倚在黑洞洞的門旁,蘆屋里昏黃忽閃的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向了背后深深的夜里,黑夜映出了他臉上的笑,那笑容像嬰兒一樣,嘴角的涎液已掛到了前襟上,前襟一大片油亮油亮的放著黑光,涎液還在不斷地從嘴角流出來。我就對著黃光中的那根晶亮的線放開嗓子大笑,同時伸出了兩只手,我想抓住那根線將父親扯到我跟前來。
父親在那個瘋狂的年代的尾巴尖兒上退化(或者進化?)成了嬰兒,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想逃避什么還是想留住些什么,沒有人知道。總之,父親在我出生前一個星期的某個晚上喝光了家中所有的燒酒(葦莊人家所藏燒酒性子極烈,專備冬天打漁時所用——在冰封葦湖時,人們在冰面上鑿開一個洞口,喝半瓶燒酒脫了衣服躍入窟中,不一會兒懷中就抱著一尾大白鰱甚或鯉魚上來了,身上還嘶嘶冒著白氣,這種方法現在是不用了,葦莊人大都放棄了打漁這一營生,可是燒酒卻仍在每家每戶保藏著),第二天就成了這般模樣:不知饑寒不問飽暖,除了沖著人笑還是沖著人笑。
我們爺兒倆就這樣沖了這個世界笑,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笑,他也不明白我為什么笑。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笑里母親哭著離開了,我對她沒有一點印象,說到母親只是因為人必須得有個母親。
年邁的爺爺只好承擔起了照料我們爺兒倆的責任。每天他顫巍巍地拄著拐棍兒帶著我們到村口大柳樹底下去,聽別人講墨魚傳奇,自己也講。我自顧自地聽著,父親自顧自地笑著。爺爺是個干瘦的老頭兒,留著白白的山羊胡,戴頂高高的草帽,講起故事來頭一上一下胡子也跟著一翹一翹的。我常常忘了聽故事而被爺爺的胡子吸引,忍不住要捋上一捋,終于抓住那把胡子時爺爺就笑著把我擁入懷里,口中仍不吐出正在咀嚼的故事,像是嚼著炸魚骨“嘎嘣嘎嘣”的,墨魚們就順著這些“嘎嘣”進到了我的夢中以及靈魂里,也摻進了葦莊人的骨子里。葦莊人的骨子里就這樣浸滿了透著魚腥味的飽含水汽的傳奇。
4
我就在遠離了葦莊的葦湖里長大,釣魚抓泥鰍、挖藕采蓮蓬、水里泡泥里滾地長大了。我不哭,只是笑——餓了笑,飽了笑,冷了笑,暖了笑,疼了還是笑,就像我父親一樣。他笑著看我長大,笑著讓我牽了手滿地里跑。他可比我會抓魚,一個猛子下去手里總會有一條魚,草魚,鯽魚,鰱魚,還有紅鯉魚。可是我們抓不到墨魚。墨魚太狡猾就像神仙一樣,一眼看去就在那兒,一個猛子下去早沒影了。你也別想讓墨魚上鉤,他們的鼻子可靈了,是魚鉺還是食物只要一嗅就馬上知道了。
爺爺摟著我對我講釣墨魚的最好時機是在冬季。爺爺說冬天不光是人餓肚子,魚也餓著肚子吶,人為了填飽肚子會不要命,魚也一樣。這個時節釣上來的墨魚精瘦精瘦的,肚子上都可以看出像人的肋骨樣的魚刺來,把他放到水缸里養到來年春天就又烏黑發亮滾圓滾圓的了。雞內臟豬大腸蝌蚪青蛙小魚蝦他都吃,即使一星期不喂他也餓不死。不過養他時水缸上得壓一塊大石頭,石頭太輕不行,否則他會頂開缸蓋用肚皮蹦跳半里地逃到湖里去的。
你可別不信,村頭的三爺爺就給我們講過這樣的事。有一年冬天他釣到了一條有花紋的雌墨魚,就把她養在缸里,隨手找了塊石頭壓上了。一晚上他都聽到水缸在響,“砰砰”的,他沒在意,心想跑不了。大早上起身尿尿時卻發現墨魚不見了,順了水跡追上去,看見她已到冰面上了,一個鯉魚打挺接一個鯉魚打挺地往湖面上的一個洞口蹦達著。三爺爺說墨魚看到他追來了蹦達得更快了,可就在即將跳入洞口的剎那三爺爺一個魚躍將她撲在了懷里。“好家伙!”三爺爺說那家伙在他懷里極力搖動身子,一個“神龍擺尾”打在了他的臉上把他的臉都拍腫了。三爺爺最終還是把她抱回了缸里,壓上了兩塊大石頭。
我想像著在潔白的湖面上一條黑黑的魚在掙扎,后面跟著一位白發白須的老頭。我攥緊拳頭心中暗喊“加油”,卻不知是該給黑加油呢還是該給白加油。父親一如既往地“嘿嘿”笑著,嘴角的涎液砸痛了腳面子。
我到今天仍然不知到底該給哪一方加油,但那個畫面以及那場追逐實在是太美妙了,我一生也不會忘記。
5
葦莊沒有學校,我只得去遙遠的杜鎮上小學到天邊的縣城上中學。
在學校里我努力讓自己與別人一樣,不再去想那些不合時宜的傳奇也不再去講那些令別人不可思議的故事,我也和他們一樣瘋狂地溜旱冰打游戲,放假了也不回去。我覺得我應該成為城里人做城里人該做的事,遠離那片充滿魚腥味兒的水域。
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天,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宿舍里,昨天溜冰時扭傷了腳,今天只得痛苦地想像著別人肯定是瘋狂地抱成了一團,而我,只有我被可悲地孤立了。伯父卻來找我了,說爺爺病得很厲害,快要不行了。
我請假回葦莊,被壓在心底很多年的墨魚們終于蘇醒了過來,攪得我心里渾渾的,小時候的一切都從那里泛起,黑黑的魚白白的胡子一直在我眼前晃悠。
終于回到了葦莊。
爺爺躺在床上囈語,整個人只剩下了一張黑黑的皮。我忽然覺得屋子里缺了點什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爺爺說他想嘗嘗墨魚,全家人只當那是在說胡話或者根本就沒聽見。他們根本就沒在聽,都圍在了一張桌旁討論著吉時水葬的事。我一直在想那個奇怪的感覺。
直到父親被人抬進了院子時我才找到了那個“忽然”——我沒有在爺爺身旁看到父親嬰兒樣的笑!
父親被抬進來時身子已經發黑了,沒穿衣服,頭發里身子上纏滿了水藻,嘴里不停在喊“魚——魚——魚”,我可愛的父親至今仍說不出兩個音節的詞兒,在他嘴里“墨魚”永遠只能是“魚——”。抬他進來的老鄉說父親掉進了冰窟窿是他給撈了上來的。我看著烏黑烏黑的裹滿了水草的父親的身體,又浮現出那幅畫面——一條黑黑的魚在拼命地向潔白的洞口掙扎。
我蹲下來清理父親頭發里的水藻,父親臉上閃出嬰孩的一抹微笑,疲憊又執著地喊著“魚——魚——”。
6
三天后他們要為爺爺和父親舉行水葬。
7
爺爺和父親是葦莊第一個(不,是第一批)進行火葬的人。
葬禮那天鎮上來了人不顧鄉親們的哭天搶地硬是把爺爺和父親拉去了縣里的火葬場,并說從今往后全縣都要進行火葬。伯父躺在車輪下不讓車走,他們就把伯父帶去了縣城,回來時手里捧著兩個盒子,說是裝著爺爺和父親的骨灰。大家只好將這兩個奇怪的盒子葬到了水里。
墨魚是否回到了水里了呢,我現在也不得而知了。
8
我的鄉親們此后又偷偷嘗試了好多次水葬,結果都沒有成功,大家終于認識到了自己的命運,不再反抗了。
水的世界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