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白日喧鬧的街市冷寂了下來,路燈幽幽亮著,燈下飛蛾打著轉。濃重的夜色里,忽見下水道里伸出一雙臟兮兮的手,隨即冒出一個腦袋——一張慘白的臉,眼珠又黑又大,乍一看,就像是半夜出來覓食的小僵尸。
此時一只黑貓從灌木叢里走出來,跟“小僵尸”對視了幾秒,然后發出了凄厲的叫聲。
接著迅速逃走!
葉里希無措地趴在地上,她以前可是親貓體質啊!不過就是出了一場車禍,誰知竟會被變態實驗室改造成怪物,淪落到連動物都嫌棄的地步。想起自己受到的非人遭遇,葉里希頓時異常悲憤,恨不得生吞了罪魁禍首。
不想了,現在可沒時間感傷,逃跑要緊!
葉里希警惕地來回張望,見四下無人,這才小心翼翼地拖著長長的蛇尾從下水道里爬出來。月色里,尾巴上的鱗片泛著銀光,看起來堅硬而冰冷,長約一米。這情形,倒頗有幾分恐怖現場的氣氛,難怪剛才黑貓嚇得亂竄。
此時一輛黑色路虎由遠及近,正朝葉里希的方向駛來。她怔了怔,下意識地想躲回下水道,可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車子就撞了上來——
好痛!
痛死了!
被車撞上的一瞬間,葉里希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移位了,全身每一寸骨頭都在叫囂著痛,讓她恨不得立刻昏過去。
不能暈,不能暈。
她費力地動了動尾巴,努力把它縮進裙子里。
絕對不能被人看到!
急切的腳步聲朝她而來,隨即響起一個陌生而沉穩的聲音:“我馬上叫救護車,你堅持一下!”這個聲音里帶著幾分擔憂跟關切。
渾身是血的葉里希聽到這句話,打了一個寒戰,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緊緊抓住那人的褲腳,用最后的力氣懇求道:“別……別送我去醫院……”
不能去醫院,被人看到她的尾巴,會被當成怪物的。
“請把我……扔進下水道……然后……”
然后蓋上井蓋。
最后一句話還未交代完,葉里希就暈了過去。路燈下,她滿臉都是血,白色的長裙也被染成血紅色,看起來就像已經死去……
葉里希恢復意識時,并不是在臟兮兮的下水道,而是身處一間寬敞整潔的臥房。窗外艷陽高照,蟬鳴聲陣陣,室內開著空調,溫度適宜,身上的被子輕輕軟軟,還散發著一股曬過太陽的味道,舒服得讓人想偷偷睡個懶覺。
葉里希睜著眼睛,看著雪白的天花板,思索良久。
好消息是肇事者沒有把她送進醫院,她暫時是安全的。壞消息是,那個開車技術超爛的家伙肯定看到了她的蛇尾。萬一他起了壞心思,她肯定要遭殃。
葉里希莫名有些悲憤,以前她是人的時候,就是個戰斗力負五的渣渣,為什么被改造成了怪物之后,也還是一樣廢柴?不,其實還是有差別的,如果她還是人,大概已經被撞死了,可她現在不僅沒死,連身上的傷都自愈了。
果然是怪物啊。葉里希有些難過地想。
此時門被輕輕推開,葉里希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裝睡。她現在的五感很敏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人在打量她。
葉里希如芒在背,卻只能拼命忍耐。
兵法有云,敵不動我不動,以逸待勞方為上上策。
過了片刻,葉里希聽到一個聲音——
“你是蛇妖嗎?”
裝睡失敗的葉里希睜開眼睛,映入她視線的是一張英俊冷漠的臉,而且一看就是那種事業有成的男人,神情之間略帶幾分逼人的銳利。她愣住了,呆呆地仰視他,這個人,這個人她見過啊,在她最灰暗最無助的時候……
“之前開車撞傷你,很抱歉。”男人冷淡的聲音里帶著幾分歉意。
“沒……沒關系……我死不了的。”葉里希抱著被子坐起來,干巴巴地說道,“我也不是蛇妖,我是……”
我是人。
她把最后一個字咽回去,腦袋里閃過無數個念頭,最后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是女媧后裔,名為葉里希。葉是樹葉的葉,里希就是女媧的名字。”
她是連自己都嫌棄的怪物,可她不想在他眼里看到絲毫的厭惡。
她微微心虛地看了他一眼,其實這也不算騙人,她在實驗室的代號就是“女媧后裔”。要不要展示一下自己的特殊能力,讓他相信自己的身份?
“霍予深。”他淡淡道。
葉里希仰著頭,直視他幽深的黑眸,確定他眼中沒有厭惡之類的情緒,才暗暗舒了一口氣。她知道,從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是霍予深。
那個將她從噩夢中拯救出來的霍予深。
而他們,也注定會相遇。
她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跟歡喜,沖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霍先生,你可以收留我一段時間嗎?我剛受過傷,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休養。你看,我現在連尾巴都收不起來,一出去就會被抓起來做實驗。”
霍予深聽出她話中的深意。
他并不喜歡跟人同住,所以偌大的別墅只有他一個人,家政也只是偶爾過來。如果她是人,將她送到醫院,再賠一筆錢就能解決這起交通事故,可他撞傷的是一個不明生物。注視著這個一臉無辜的“女媧后裔”,他心里多了幾分煩躁。
他思考片刻,冷冷道:“可以,畢竟是我撞傷了你。”
“真的?”她眼睛一亮。
“但前提是,你不能給我惹麻煩。”
葉里希拼命地點頭,舉手對天發誓:“我會很聽話的,絕對不給你惹麻煩。”
霍予深緊擰著眉:“葉小姐……”
她打斷道:“你可以叫我小葉子或者里希。畢竟以后我們要住在一起,叫葉小姐多生疏啊。”說完,她一臉期待地看著霍予深。
他的眉擰得更緊:“你好好休息。我要去公司一趟,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給我打電話。”他微微一頓,挑剔地打量了她片刻,用一種忍耐的語氣說,“或者你可以把自己清理干凈,如果這不違背你的生活習慣。”
鏡子里的人滿臉是血,頭發打結成一團,白色的長裙皺巴巴的,上面染了血跟各種不明的污漬,看起來就像一塊臟兮兮的破抹布。
葉里希不可置信地瞪著鏡子,這么邋遢的人居然是自己!
如果時間能倒流到車禍之前,她一定會把自己洗干凈,以最美的姿態被霍予深撞到。想起他剛才的話,葉里希簡直羞愧欲死。
這真的不是她的生活習慣!
任誰躲在下水道七天,都會變得跟她一樣臟一樣臭。
葉里希是一秒都無法忍耐了,覺得渾身上下都癢得難受。她迅速脫掉裙子,把它扔進垃圾桶,然后小心翼翼地爬進浴缸里。洗第一遍澡的時候,浴缸里的水都變成了灰黑色,混濁不見底,換了三回水,她才徹底變干凈。
泡在浴缸里,葉里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終于自由了。
在這個陌生卻又熟悉的地方,葉里希緊繃的情緒得到了徹底的舒緩,這一放松,腹中饑餓的感覺就冒了出來,“咕咕”叫個不停。她躺在浴缸里,屈指一算,距離上次進食不過才半個月啊,怎么就餓了?
難道是因為受傷的緣故,消耗掉了體內的能量?
不過,她要去哪里找食物?
被改造成怪物之后,她就沒辦法再食用人類的食物,她試過三回,兩次中毒,一次嘔吐腹瀉。從那之后,實驗室里的人就不敢給她喂食,而是定期讓她食用一種罕見的礦石,以維持她的能量消耗。
葉里希苦惱地泡完澡,拖著濕漉漉的蛇尾爬出浴缸,隨手換上霍予深留在浴室里的白襯衫。只是對她來說,這衣服不僅太過寬大,還略微有些長。她挽起袖子,慢吞吞地爬出臥房,打算找臺電腦上網查查女媧石的消息,這可是關乎她性命的大事。
她拖著尾巴爬了一圈,忽地在書房外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食物”的香味。
她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忍不住推門爬進去。書房十分寬敞,圓弧形的書架上排滿了各種藏書,她掃了一眼,有經濟、歷史類的,也有一些小說。看得出來,霍予深喜歡看書,不過為什么里面還混了一本《十萬個冷笑話》?
靠窗的書桌上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還有一個盒子。
葉里希吸吸鼻子,迅速地爬過去,打開盒子一看,里面放著一枚戒指。款式看著有些年份的樣子,古樸大氣,中間鑲嵌著一顆偌大的藍色寶石,色澤光潤,水頭十足,散發著一股讓她無法抵抗的誘人香氣,勾得她肚子“咕咕”大叫。
葉里希咽了下口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食欲,迅速地關上盒子。
這是霍予深的東西,不能吃!
她艱難地把盒子放回原位,戀戀不舍地爬出了這間充滿食物香氣的書房。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打開了客廳的電視,換了幾個臺,找到一檔之前在追的偶像劇,正播到女主在吃炸雞。那炸雞看起來就十分美味,女主吃得一臉滿足。
葉里希看得嘴饞,肚子也更餓了。
換了一個臺,結果是美食節目。再換一個臺,幾個姑娘圍在一起吃火鍋。她悲憤地倒在沙發里,甩了一下尾巴。全世界的人都在吃吃喝喝,只有她在挨餓,不公平!大天朝的美食何其多,她還沒吃夠,怎么就成了只能啃石頭的怪物?
葉里希直挺挺地躺在沙發里,聽著電視里熱熱鬧鬧的聲音,吹著空調,困意漸漸涌上來,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里霍予深拿著一盆的女媧石向她求婚,她激動地撲過去,口里喊著“我愿意”,手上搶過“聘禮”就往嘴里塞,吃得直打嗝。
霍予深一臉溫柔地注視她:“小葉子,我以后不會再讓你餓肚子。”
然后他們在曠野上接吻,可是親著親著,霍予深的臉忽然就變成了傅遠川,她嚇得揮拳打過去,大喊道:“阿深救我!”
巒一科技。
霍予深陰沉著臉從會議室走出來,渾身上下散發著逼人的寒氣。總裁辦新來的幾個小助理見到Boss大人如此神情,都嚇得縮起腦袋,裝出忙碌的樣子,生怕一不小心就撞上槍口——財務部部長虧空公款,殃及了無數池魚。
周澤抱著文件跟在霍予深身后,慢悠悠地進了總裁辦公室。
“嘖嘖,看看那幾個小姑娘,被你嚇得臉都白了。”周澤跟霍予深是多年好友,也只有他敢在這種時候調侃他,“阿深,憐香惜玉懂嗎?你每天擺著一張冰山臉,下半輩子就只能跟五指姑娘相依為命了!”
“所以你的前女友多如牛毛。”霍予深冷冷回道。
周澤不贊同地搖搖頭:“那是男女之間的正常交往。老大,你禁欲,不能讓全世界的男人都跟著一起禁欲,那太殘忍了。”
霍予深用挑剔又嫌棄的目光掃了他一眼:“我居然跟你這種沒節操的種馬是朋友。”
“因為只有我能容忍你的面癱毒舌。”周澤叼著根煙,懶洋洋地坐在椅子里,雅痞氣質盡顯無疑,“周末一起出海吧。我幫你約了個大美人,絕對是按照你的審美標準選的,看上去特有女神范,保證你愉快地擺脫處男之身。”
霍予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既然你周末這么閑,就去H市出差。”
周澤趕緊打住這個話題,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一臉嚴肅地談起公事,末了,大公無私地建議道:“H市的項目一直是小陳在負責,我不適合過去,免得他多心。”
霍予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周澤舒了一口氣,他周末的計劃是帶美女出海,哪能浪費在工作上。周末嘛,就是要好好放松自己,享受大好人生。
談完公事,霍予深打了一個電話回家,響了許久都沒人接。
她是不會用電話,還是出了什么事?
霍予深頓時有些不放心,稍稍思索,對周澤道:“晚上的飯局你替我去,家里有點事。”他關了電腦,站起來,拿起一旁的西裝外套往外走。
“你……這是要下班?”周澤驚道,工作狂也有提早下班的時候,當真怪哉。
霍予深淡淡“嗯”了一聲。
“不對勁啊,你早上沒來公司,現在又提早走。”周澤隨口揶揄道,“你該不會是金屋藏嬌,趕著回家陪小情人吧?”
霍予深當然不會告訴他,不是金屋藏嬌,而是藏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媧后裔。回家的路上,想起她那身臟兮兮的衣服,他又開車到附近的商城買了幾條裙子。
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他從不相信怪力亂神之事。
但葉里希的出現打破了他的認知。
這世上居然真的有妖怪,而且看起來既弱小又可憐。從她說的那句“請把我扔進下水道”,能推斷出她曾經吃了很多苦。或許是被某個實驗室抓了,或許是遭到人類的追捕或背叛,才導致滿身狼狽。
冷靜之后,他思索良多。葉里希一開始對他充滿了戒備,寧可回到下水道去,但醒過來后,看他的眼神卻充滿了信任跟依賴。
難道他看起來像一個好人?
霍予深自嘲一笑,熄火,下車,一打開門就見Lucky沖出來,朝他發出示警一般的嘶吼聲——Lucky是霍予深養的金毛,長得威風凜凜,也十分通人性。此時它的眼里流露出幾分驚恐,仿佛別墅里藏著什么危險的東西。
霍予深皺起眉,放下手中的東西,跟著大狗朝里走。
此時天色漸黑,走廊的光線略顯昏暗。
盡頭的書房門微微虛掩,從里傳出“咔嚓咔嚓”的詭異聲響。
他幾步上前,推開書房的門,循聲望去,只見厚厚的地毯上,葉里希盤旋而立,松松垮垮的白襯衫搭在身上,露出大半個瑩潤的肩臂。一張清秀蒼白的臉,長發齊劉海,鼻子嘴巴都生得十分精致,看著像個人畜無害的高中生。但此刻的她卻面帶滿足的笑容,手中抓著一顆戒指,正一臉幸福陶醉地往嘴里塞。
那顆號稱世界上最堅硬的寶石,伴隨她咀嚼的動作,一點點被吞噬。
這么一分神的工夫,他想搶回戒指卻是遲了。
窗外斜陽西沉,淺金色的余暉落進書房。她沐浴在暖光里,閉著雙眼,神情愉悅,似乎完全沉浸在“進食”的幸福里。而更詭異的是,此時她下半身盤旋的蛇尾正緩緩地化成一雙白嫩、細長的腿。
眼前的場景,既古怪又充斥著莫名的沖擊力。
霍予深的目光從她腿上挪開,而大狗似乎被嚇到了,雙目瞪圓,汗毛直豎,發出“汪汪汪”的叫聲,忠心地擋在霍予深面前。他安撫地摸摸Lucky的腦袋,看著葉里希駭人的“進食”方式,神情里多了幾分警惕跟戒備。
此時葉里希卻莫名喊了一聲:“阿深救我!”
葉里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Lucky正沖著她齜牙,她打了個哆嗦,立馬清醒。她環顧左右,發現自己是在書房,又有些迷糊了。
她不是在客廳睡覺嗎?
思索無果,一抬頭,視線正對上神情莫測的霍予深。
他站在門口,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盯著她,帶著幾分提防。她的腦袋微微一側,眼底浮起幾分困惑,難道是她入睡的方式不對?
“你下班了啊……”
想起剛才做的夢,她意猶未盡地咂咂嘴巴,忽地神情一僵,伸手吐出一塊變形的金屬。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拿起桌上的盒子一看,里頭的戒指已不見蹤影,而自己不僅恢復了雙腿,小腹也暖洋洋的。
“看來不用我多說,葉小姐已經明白發生了什么事。”霍予深走進書房。
葉里希有些無措:“我……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在客廳睡覺,卻在案發現場醒過來。更不知道為什么睡了一覺就不餓了,而鑲嵌著女媧石的戒指卻消失不見。
“書房裝了監控,葉小姐想看自己的進食過程嗎?”他冷聲道,“你知道盜竊罪要判多少年嗎?我忘了,你是女媧后裔,可能不懂人類的律法。”
“……”
他語氣里的嘲諷太過明顯,以至于葉里希想忽略都不行。
他盯著她,壓住心底翻騰的怒火,緩慢說道:“被你吃掉的戒指價值約八百萬,按這個數額,判個無期都不在話下。”
“我、我就想看看它,沒想過吃了它。
“我以為我在做夢……
“我不知道它這么貴。
“我睡著了,肚子太餓了,就夢到……”夢到你拿著女媧石跟我求婚。
葉里希捧著空盒子,試圖解釋,可事實擺在眼前,她說什么都是狡辯。看到他眼底的厭惡跟戒備,她心里有些難過,眼眶一紅,垂著腦袋道:“對不起,我會賠錢的。”
“不用。”霍予深緊擰著眉,冷聲道,“戒指就當是我撞傷你的賠償。”
葉里希抬起頭看他,什么意思?
“現在我們兩清了,請葉小姐立刻離開我的別墅。”
“你要趕我走?”葉里希呆住了。
“我想我沒義務收留你。”霍予深稍稍一頓,“或者,你更想去警察局。”
葉里希呆呆地看著他,他眼底的冷意跟不耐煩,就像臘月寒冰砸得她透心涼,痛得人說不出話來。此時此刻,她忽然清醒地意識到,那個陪著她度過最黑暗時光的霍予深,那個讓她日日相思的霍予深,并不是眼前人。
他是霍予深。
卻不是她所思念的心上人。
城市里的燈火太過璀璨,以至于夜空中星光難尋。夏天的夜晚,帶著令人煩躁的悶熱氣息,偶有蟲鳴與夏蟬聲交織。葉里希抱著一個袋子,呆呆地坐在別墅外的臺階上,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夜空,心里頭說不出的茫然。
袋子里是霍予深給她買的衣服,還有一些錢。
她并不是生活在深山老林里的怪物,她曾經當了二十一年的人,有朋友,有家,再不濟也可以去住酒店。可是她哪里也不想去。她深深嘆口氣,把臉埋進膝蓋里,她不怪霍予深趕她走,是她錯了,而且還被他看到自己進食的樣子,也難怪會被厭惡。
她是連自己都厭惡的怪物,何況霍予深。
別墅里的燈已經關了,望進去漆黑一片,他大概已經睡了。葉里希這樣想著,也在悶熱的晚風里漸漸睡過去。
這晚,她夢到了霍予深。
巍峨的青山,滂沱的大雨,雷聲轟隆作響,暴雨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砸出一個個或深或淺的水坑。低壓壓的黑云仿佛要從天邊墜下,鳥獸不見蹤影,山路上卻依稀可見幾個人影正在趕路,暴雨中人影模模糊糊,叫人看不真切。
“轟隆隆”幾聲巨響后,山體忽然崩塌。
夢里畫面一轉,就是她被山洪卷走的場景,而霍予深幾乎在同一瞬間就跟著跳下去抱住了她。亂石樹木齊齊砸向他,鮮血從他的額頭流下來,染紅了她的視線。她看到夢中的自己在高喊著什么,神情驚慌。
然后,她聽到他說:“別怕,有我在。”
……
從夢里驚醒,葉里希發現自己在哭,她抹了一把眼淚,心里說不出地難受。
那不是夢。
那是未來某一天會發生的故事。
她能預見未來。
而在她所預見的未來里,霍予深對她傾情以待,溫柔寵愛,他為她奮不顧身,為她擋下全部的危險。被囚禁在實驗室的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就是她的救贖。那些預見的畫面,陪她度過了一生中最無助最凄慘的日子。
因為自愈能力的覺醒,所以傅遠川從不怕她死掉,三天兩頭將她解剖了觀察,抽血剝鱗這種小事更不用提。只要稍稍回憶起實驗室,她就怕得全身顫抖。被改造后,她對麻醉等藥劑就有了抵抗力,所以每次她都是清醒地看著自己被解剖。
傅遠川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他的那些實驗堪比酷刑。
跟她一起覺醒的實驗體里還有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但沒過一星期就瘋掉了。葉里希至今還記得她的樣子,漂亮得像位真正的人魚公主,嗓音悅耳動聽,笑起來也十分好看。經常會在她哭的時候,唱歌安慰她。
如果不是預見了霍予深,她大概也熬不下去。
她愛上了未來的霍予深,日日思念。
然而現實跟她預見的未來充滿了巨大的落差,現在的霍予深對她只有冷漠和厭惡。按照她看到的未來,他們必定相愛。
可是,她預見的未來,就一定真的會發生嗎?
“霍予深,你什么時候才會愛上我?”
她對著黑漆漆的夜空喃喃。
“不過沒關系,你現在不喜歡我,但我一定會努力追上你,讓你喜歡我。”葉里希很快就打起精神,她屈膝抱緊袋子,圓圓的包子臉流露出堅定的神情。
她反復思考自己追到面癱大冰山的可能性,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終于想出一個不怎么靠譜的辦法。她放下懷里的東西,躡手躡腳地走到別墅另一側,仰著頭,看著二樓的某間客房,努力冥想,試著化出蛇尾。
微亮的晨色里,人面蛇尾的怪物小姐蹦跶著、蹦跶著。
簡直莫名極了。
而她此時并不知道,院中的監視器如實地將這一幕記錄了下來……
翌日是個艷陽天。
霍予深醒得有些早,洗漱完之后,他走到陽臺,看到蜷縮在臺階上的人,不自覺地皺起眉。或許是因為襯衫太過寬大的關系,她看起來格外嬌小,蜷縮在那里,小小的一團,就像一只流浪貓,讓人忍不住生出幾分憐憫。
但想起被她吃掉的戒指,霍予深的不忍心就變成了冷漠。
如果她吃的是其他東西,他不會這么生氣。那個戒指是他爺爺留給他的遺物,言明是傳媳之物,意義重大。他還沒來得及收起來,就被她當成食物吃掉了。難道昨天她可憐兮兮地求收留,其實是沖著戒指去的?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么她蘇醒后,對他的態度從戒備變成了依賴。想到她所表露出的無辜可憐,可能都是演戲,霍予深的眼底閃過一抹陰影。
此時放在臥室的手機響起來,他收回目光,轉身離開陽臺。
“霍總,不好了,公司的服務器遭到黑客攻擊。”林總監的語氣有些驚慌,他們巒一科技的防御系統是著名白客葉崇行親自帶團設計的,放在全球都是首屈一指,無數黑客在此防御系統面前鎩羽而歸,甘拜下風。
霍予深神情一肅:“什么時候發生的?”
林總監的語氣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今天凌晨三點。”
霍予深深吸一口氣,壓下怒氣,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他握著手機,冷靜地下指令:“先將備用系統啟動,我立刻回公司。”
“好、好的,霍總!”
花木繁盛的院子。
和煦的朝陽灑落進林木之間,光影斑駁,空氣中似有暗香浮動,陣陣蟬鳴渲染著夏天的氣息。柵欄外,偶有私家車駛過,卻無人注意到蜷縮成一團的葉里希。她看起來睡得很沉,嘴角帶著一抹香甜的笑,大概是做了美夢吧。
然而睡夢中的葉里希一捕捉到開門的聲音,立刻就清醒了。
“你怎么還沒走?”
頭頂響起霍予深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她心頭一跳,仰起腦袋看他。一身黑色西裝黑色長褲,身材挺拔,氣勢逼人,雖然身上散發的寒意如皚皚冬雪,但或許是清晨的陽光太過美好,以至于他看起來格外英俊。
“我……”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能不能別趕我走?”
“葉小姐,我并不欠你什么。”
“霍予深,這里我誰都不認識,我只認識你,我也沒地方可以去。”葉里希的眼底閃過一抹心虛,繼而認真道,“你別趕我走。雖然我現在沒有那么多錢賠你,但我很能干的,我可以當你的司機、廚娘、園丁、保姆……我一個人就能干很多活。”
她想了想,又帶著幾分小算盤說:“我算過了,一般人的年收入就幾萬,我約莫要給你免費打工一百年,才能還清戒指的錢。”
“第一,我不需要司機、廚娘、園丁、保姆。”他目光如雪,沒有絲毫溫度,語氣也是冰冰冷冷,“第二,我不想到死都被一只妖怪糾纏。”
葉里希眼神一暗,難過道:“你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而且我也不是妖怪。”
在他眼中,她就是死纏爛打的妖怪?
“我以為我對你已經很客氣了,不然你不會有機會站在這里騷擾我。”霍予深不想跟她多做糾纏,冷道,“希望我下班回來的時候,不會再看到你。”
說完,越過她去了車庫。
葉里希看著他冷漠的背影,心里說不出地沮喪和難受。她預見的那個霍予深明明既溫柔又體貼,可現在的霍予深卻是毒舌大冰山。
不過沒關系,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想起昨晚做的部署,葉里希立馬恢復了勃勃戰意。看到從車庫中緩緩駛出的黑色跑車,她暗嘆一聲糟糕,都還沒進入主題呢,正主怎么能走。要是錯過今天的計劃,她下面羅列的一二三四五部署還怎么展開?
葉里希不假思索地沖到車前,伸手一攔。
霍予深險險地急剎車。他打開車門,邁著大長腿走下來,表情極其難看,冷冷嘲諷道:“葉小姐這是又想故技重施了?”
“什么故技重施……”她怔了一下,忽地恍然,“我不是……”
她的解釋被霍予深冷漠地打斷:“同樣的計謀,我不會再上第二次當。葉小姐既然自稱是女媧后裔,那就請你保持高潔的神族風范。”
他話中的冷意跟嘲諷,沉甸甸地砸在葉里希的心頭。
她有些難受,胸口悶悶地疼,還夾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被“未來的男朋友”掃地出門,睡了一晚的臺階不說,一大早她又是道歉又是求原諒,可他仍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模樣。
但轉念一想,以他們目前的關系,霍予深對她已經十分寬容了。
那個戒指看起來就不像是普通的戒指,搞不好是傳家寶。她吃了那么貴的東西,霍予深也僅僅只是將她趕走,而且還給了她衣服跟錢。那些衣服應該是他下班后去買的,或許是考慮到她的尾巴,他買的全是長裙。
回憶起這些溫暖的小細節,葉里希滿腹的委屈也消失了,隨之涌起的卻是濃濃的愧疚。
“霍予深,我們做個交易吧。”
她壓下心頭翻卷的復雜情緒,強裝鎮定地說出那句演練了無數次的臺詞:“我知道巒一科技的服務器遭到黑客攻擊。我幫你解決這個麻煩,你讓我繼續住在你家,而且,不可以再把我趕走。”
霍予深目光一冷:“你怎么知道這件事?”
“我,我會預言……”葉里希被他的目光看得發怵,努力維持自己鎮定的面具,一本正經地胡說,“這世上只有我不想知道的事情,沒有我不能知道的事情。”
其實是因為昨晚她爬進他家,偷了他的電腦,黑了公司的服務器。
當然,她也沒有騙他。
她確實會預言,只是這個預言能力雞肋了點,也就偶爾能看到一些畫面。不僅無法得知事件發生的精確日期,而且她看到的畫面都是隨機的。比如某個不認識的人正在打老婆,或者某個不認識的人在偷情,又或者某個不認識的人在吵架。
預言唯一的用處,就是讓她預見了霍予深。
“我很厲害的,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嗎?”她賣力地推銷自己。
霍予深盯著她看了許久,不疾不徐地問:“被Lucky藏起來的手表在哪里?”
“啊?”
“前天我帶Lucky出去散步,遇到了一個朋友,我們說了什么?”
“這個……”
霍予深面無表情地下了結論:“葉小姐,以你的智商,不適合詐騙這個行當。”
“可我真的會預言啊,我知道一個叫作陳聰的男人在白馬小區藏了一個情人,我知道影后林宣有個上小學的私生女,我還知道……”
在霍予深凌厲的目光里,葉里希的聲音越來越小。
她夸大自己的能力,只是想讓霍予深覺得她很有用,真的可以幫他解決難題。
“但是……但是我真的懂計算機,技術超一流!”葉里希不死心地繼續推薦自己,“你帶我去公司,我幫你解決那個囂張的黑客。”
“不需要……”霍予深拒絕的話被手機鈴聲打斷,接完電話,神情驀然一沉,他上下打量了葉里希一番,忽然改變主意,“換件衣服,跟我去公司。如果你能解決黑客的攻擊,我可以考慮讓你借住。”
葉里希神情一松,笑了起來,露出兩個軟軟的酒窩。
霍予深盯著她的酒窩,眉頭緊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