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我為浚河值守

像往常一樣,到河邊散步已成為我的生活常態,成為像吃飯睡覺一般不可缺少的內容。孟夏的夜晚,沒有月亮,只有滿天繁星和陣陣清風。對于這條生于斯長于斯的河流,真的是割舍不下,日夜相守。

走著走著,城市已經被我甩在了身后,我已經來到了浚河北橋,我知道日日走過的地方,從北橋到南橋是五公里,從南橋到北橋也是五公里。每一座橋的橋洞、橋墩、距離,我是那樣熟悉。當第一座浚河大橋建成的時候,我還不到10歲,就跟伙伴們一起,數數這一塊塊青石砌就的十九孔的石橋。每次登上大橋,我都要給浚河留個影子,我的手機里恐怕有幾千張浚河的影子了吧。

看看從南到北順流而下的河面,我覺得我們的縣城就像依偎在母親懷抱的孩子。一泓浚河就是這小城的母親,我相信,在浚河不知流淌了幾千年幾萬年之后,才有我們的小城。縣城靠近浚河的路上有塊石碑,石碑上說我們的家鄉是春秋時魯國權臣季平子的采邑,如果從那時算起,那也就是兩千五六百年。可浚河呢,從遙遠的時光里,就這么流著,流淌的河水養活了一代代家鄉人。

銀花大橋夜景(攝影:王春楊)

今晚,漫長的河道,就我一個人走著。清風撫摸著我的面頰,吹拂著我的頭發,這風涼涼的、爽爽的,心里特舒服。我索性扒掉了上衣,赤膊光身享受這這清風的撫摸。如同小時候,母親在撫摸著我的身體。我知道只有在親人面前,我才能裸露我的身體。在浚河面前,我裸露了我的身子。

河面上風吹著水波,一漾一漾的。我的思緒隨水波浪一般翻滾。我們的家族與這條浚河有著不解之緣。我想起父親在世時給我講的家族故事。

我的爺爺出生在城里,他12歲那年,他的父親死了。我那年輕的曾祖母就成了寡婦。孤兒寡母在城里的日子難熬啊,于是這母子三人就辭別了剛剛下葬的親人,回到河東岸的村莊。那里是曾祖母的娘家。那個時候整條浚河是沒有橋的。村莊的人進城靠什么?水淺的時候,趟水而過;夏天水大的時候,就只能靠擺渡了。一張竹排,一根長長的竹竿就把我們家族最重要的三個人在風浪中擺渡過來。父親說,爺爺和他的弟弟,緊緊抓著母親的衣襟,在寬闊的河面,在波浪的顛簸里回到我們現在的村莊。在黑夜里,我借著星光看著河面,我覺得河面上好像閃動著這母子三人與波浪抗爭的身影。

也許就是這一次經歷,我的爺爺就在這浚河靠一張竹排一根竹竿擺渡過往行人,養活著他的母親和弟弟。抗戰的時候,村子里有位蒙姓同鄉回村發動鄉親抗戰,就是爺爺的竹排把他接回了村莊。到后來,由于漢奸出賣,為躲避二鬼子的搜查,爺爺也是趁著夜色撐起長竿連夜過河,把我們村黨的第一位引路人藏在浚河密密的蘆葦叢里。打淮海的時候,村子里鄉親踴躍支前,爺爺與眾鄉親用木頭的獨輪車,運軍糧、送傷員,一輛輛獨輪車也是從這浚河邊走到長江岸。

這樣想著,這樣走著,我覺得這流淌的浚河就是一卷史冊,它記載了我們的親人們的生存狀態,他們勇敢與命運抗爭的歷史,它見證了時代的烽火和歲月的煙塵。

漫長的時間里,每到夏季,洪水暴漲,家鄉人面對滾滾洪水,只能望河興嘆,一臉無奈。那時候,縣域內沒有水庫,浚河沒有橋梁。特別是六月發汛的時候,毫無羈絆的洪水咆哮而下,在河面上往往能看到從上游沖刷下來的牲口、家具、甚至死人,年年得見。

母親給我說,六十年代舅舅在城里一中讀書,都是她趟河水而過給舅舅送飯。現在想想真是害怕,如果從上游下來一股洪水,我的母親真的要葬身這浚河了。

浚河啊,您就像一位慈善的老人,在我們親人每每危急的時刻,都是您施恩于我的親人,您的慈愛就像這無盡的河水,源源不斷,澤被后世。我感激浚河。

終于盼來了浚河建橋了,那是我不到十歲的時候。

那一年,村里來了很多民工,他們都是來自全縣各村的石匠。就住在我們的東鄰閑置一座宅子。大人們說,他們是來修橋的,在浚河上修一座大石橋。那時候全縣大修水利。在浚河的上游,建了大型水庫,集中全縣的民工修建了浚河上第一座石拱橋。

我的阿黃汪汪歡叫的時候,天還不亮,修橋的民工就從我們村里出工了。他們從山上采下青石,用錘子、釬子,打磨成一塊塊料石,運到浚河邊。那建橋的陣勢,不亞于一場戰役。浚河兩岸建橋民工人山人海,拖拉機、騾馬車來回穿梭。騾馬的鳴叫,抬石頭的號子、鐵錘鐵釬撞擊青石的聲響,響徹浚河兩岸。一座19孔的石拱大橋就是靠手抬肩扛,靠這些民工的血肉之軀建成的。近半個世紀,已經成為縣城與鄉村的重要通道。每次走在這石橋上,我就想起建橋的熱鬧的場面。那些質樸的民工,那些弓著背背石頭的身影,那些還時常響在我夢里的勞動的號子,成了我對童年的追憶。當年那些修建大橋的民工,現在大多已經作古了,看著浚河這石拱橋樸實無華的石塊,它們一塊塊緊密地咬合在一起,團結得那樣緊密,一塊塊石塊恍惚間就幻化為那些熟悉民工飽經滄桑的面容。

也就從那時候起,我的鄉親們再也不怕這浚河發汛了。這座橋啊,讓鄉里人踏上坦途,跨越了浚河,走進了城里。

攝影:徐愛國

三年前,浚河公園擴建。浚河上兩座大橋同時開建,我天天跑步,天天都到建橋工地看看。這工地上已經沒有了幾十年前人力畜力建橋的大場面了。塔吊長長的手臂,伸展于浚河兩岸,機器的轟鳴代替了當年的騾馬的叫聲民工的號子。那深深扎根于河心的橋墩,堅固結實。那預制好的橋面,吊裝得是那樣細密。只看到一頁頁沉重的橋面被輕輕地吊起又輕輕地放下,那動作是那樣輕柔。我想,如果我的曾祖母還活著,她老人家一定認為,這塔吊就是神仙。要不是神仙,誰有這樣的神力呀!看不到人員的流動,只有機器的轟鳴。建橋的工人,還不如看熱鬧的人多,路人嘖嘖稱贊,這大家伙真是好啊,一座橋不到半年,勝利通車。

從40多年前的第一座大橋算起,到現在浚河從南到北是六座大橋。每到夜幕降臨,橋上霓虹閃亮,幾乎從北橋就能望到南橋,河面月光、星光、燈光,真是五彩斑斕啊。河岸跑道的行人,頻頻用手機拍下來,浚河美麗的影像通過互聯網走向世界各地。遠在天南海北的家鄉人,由衷感嘆:平邑真是太美了,流淌了千萬年的浚河,就像千年的秀女在今天才煥發自己的青春。浚河,現在已經成為家鄉一張秀美的名片。

漫步在河邊,我的思緒飛到了遙遠的時空里,飛到了我兒時清晰的記憶里。小時候,一年四季幾乎就在這浚河邊度過。我是這河邊長大的孩子。在今晚,漆黑的夜,靜靜的河邊,滿天的繁星,不時的蛙鳴,這蛙聲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如唱著四言古詩,這可愛的蛙莫非是從《古詩十九首》里跳將而來?要不,怎么有古風的韻味。走在河邊的跑道,我一點也不寂寞。我覺得我為母親般的浚河在值守。值守在母親身邊,是人子之責。記憶中清晰記得,跟著母親在河岸的樹林摟柴火。一到秋冬時節,當大片大片的樹葉子落下之后,村子里的家家戶戶都到河邊撿拾樹葉子。母親用大筢子摟,我用長長的細鐵絲一個個穿,妹妹則用一根常常的麻線把青黃的金黃的樹葉穿起來,掛在脖子里。這樹葉子是家家戶戶的寶貴燃料,燒飯、炒菜、烙煎餅,樣樣都離不開它。每每做飯的時候,整個村子炊煙裊裊,隨風飄來了飯菜的香。我清晰的記得,我喜歡把這浚河的樹葉子投放在灶膛里,火光紅紅的,很溫暖。這煙也很沖,常常熏得娘淌眼淚。雖然,現在已經不再燒浚河的樹葉子了,也沒有誰再到浚河邊撿拾樹葉。雖然,現在我的老家也用上了燃氣。可我還是非常懷念小的時候,跟著娘在這河邊摟柴火的情景,仿佛還常常看見,我童年的村莊炊煙裊裊,仿佛還時常聽見娘聲聲呼喚我的奶名。

漫步在河邊,漫步在時間的河流,每一棵大樹,在黑夜中靜默著,好像親人般默默注視著我。河邊有棵高大的栗子樹,此刻正散發芳香。我喜歡這香味,這香味讓我想起秋天到來的時候,那紅紅的栗子,放在火爐里燒熟的香味。這栗子樹頂端的樹枝已經干枯了,可是它新發的枝干卻蓬蓬勃勃。我覺得它多么像我們的親人,雖然他們大多作古,可是他們或許就化作了這浚河邊的大樹天天呵護著我。

我覺得這河岸的樹木花草,都如同我的親人。我值守在河邊,就是在陪伴著它們。童年的河邊,大樹們發芽的時候,我們就在大樹上練起了身手。高高的樹干,我們蹭蹭蹭爬上了樹端。剛剛長出的嫩葉,那就是娘下鍋的好菜。我攀爬上面,一根根嫩枝嫩葉扔下來,妹妹在樹下撿起來,放在籃子里,遇到成串的洋槐花,就掛到耳邊,編成草帽。當梧桐花開、洋槐花開的時候,整個河道彌漫的是香甜。我邊走邊給河邊的大樹留個影子,在燈光下,在微風里,枝搖疏影,我覺得這些樹們真是樹中的美女子。

攝影:徐愛國

我家鄉的浚河,成為這座城市的風景。家鄉人在浚河邊建起了公園。在河邊建起了跑道,河邊的廣場早晚都有跳舞的人群,河岸邊垂釣者怡然自樂。我看過有位拄著雙拐的病人,在努力的行走;我看到情侶們在河邊卿卿我我;我看到準媽媽在河邊悠然散步。我知道,這慈愛的浚河,在呵護著故鄉每一個可愛的生命。

漫步河邊,看滿天繁星。覺得這河邊的天空好空曠好遼遠。河水靜靜地流,對岸的燈光倒影在河水里,河里是個霓虹的世界。我想起了老杜的詩: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我覺得天河就落在了我家鄉的浚河,要不星星和月亮怎么都安眠在我故鄉的河里。我家鄉河邊的晴空萬里,繁星滿天。走在河邊,我與星星對視,感覺它們是那樣溫暖,那樣明亮。我真想要進入星星的世界里。

值守在母親般的浚河,我邊走邊聽著自己喜歡的音樂、詩歌、散文。在那流動的旋律里,我似乎覺得這是浚河的歌聲。那些優美的文句好像在講述我家鄉浚河的故事。我是一個愚笨的人,從小在這河邊長大,卻不能為她寫出贊美她的文字。我覺得我對不住我母親般的浚河。聽著那些作家們優美的文字,聽著他們對故土悠遠的呼喚,我忽覺自己又是一個幸福的人。那些背井離鄉,離家千里萬里的人們,遠隔著千山萬水,遠隔著浩瀚重洋,思鄉之切交割于心。他們哪能如我這般,日日夜夜守候在這浚河的身邊?

清風依然在吹拂,星星依然在閃耀,河水依然在流淌,樹影依然在搖動。我的腳步依然在前行。漸漸的聽不到蛙聲了,整個河邊一片寧靜。遠處的城市沒有了白日的喧囂,我在這寧靜中諦聽浚河的心跳,我的腳步在與浚河傾心交談。

孟夏的夜晚,繁星在閃耀,燈光在閃爍。我為我母親般的浚河在值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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