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穿過身體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小螞蟻的男人死了,妻子說,再幫我拿包紙,她的喉嚨里像被塞入了什么東西,平時細柔的聲音不復存在。三十歲過后,迎接我最大的變化是睡眠變得輕淺,還有,脾氣也收斂不少,紙巾存放在客廳電視柜右手第二層抽屜里,總得擦點兒什么濕潤的東西才能讓它們恢復活性,其實也挺好的,妻子比起十年前也收斂了很多,沒再逼著我跟她看同一本書,同一部電影,并且要求上交一千字以上的觀后感。我看了一眼時間,凌晨三點三十二,妻子右側臺燈仍舊亮著,喉嚨里仍是悶重的抽噎。你看的啥書?我問,妻子答,萬艷書,伍倩的。名字就文縐縐的,分不清是人名還是書名,加到微信讀書書架,我一中年男人,肯定也不樂意看。

早點睡吧,我說。

你先睡吧,她說。

偶一日,帶著妻子和女兒逛超市,我只給自己挑了兩瓶野格,一打紅牛,剩下的水果全是妻子挑的,女兒鐘愛奇趣蛋,收銀臺貨架上最后一層,剛好只剩最后六個,全被女兒掃進購物車,動作之快,上輩子像個專業做賊的,搞不好還是個賊頭子,妻打趣說,李一一,你是柳夢齋轉世吧?我也不知道柳夢齋是誰,顧自結賬,看一眼小票,892塊1毛3,女兒不知道什么時候還給自己薅了一盒小兵人,我沉默,妻話密,家里那么多小兵人了,你要造反嘛,買那么多,你還有個女孩子的樣子嗎?哪有女孩子一天天就喜歡奧特曼小兵人的?妻一直知道,我們李家基因不凡,所有女人都像男人,像野人,女兒明顯是野人一掛的,女兒說,我要攢夠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小兵人,送我男朋友。妻與我語言同時壅塞。

停車場在負二樓,連著街對面的寫字樓,顯得繞,車子停在D區,現在仍徘徊在M區,方向莫辨。李川,我被一道女聲擊中,時間穿過我的身體,聲音從十點鐘方向傳來,沒有人影,車子停得多而規整,但并不嘈雜,我能清晰聽見車窗搖下的聲音,女人下了車,身后還跟了個小孩,看著五歲不到,男孩子,不說話,眼里懼怕陌生,躲在她身后,秦齊,我死都不會忘了這女人,比我大四歲,也沒啥深仇大恨,頭發扎起來,鬢角有隱約的灰白滲透出來,眼角紋深重,笑起來,法令紋似乎能藏進兩條溝渠,她看起來像有五十歲。秦齊,我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見。妻子或許不太記得她了,帶著女兒先上了車,秦齊說,這我兒子,叫叔叔,所有女人都具備對于孩子能夠馬上切換女童聲線的特異功能,她也一樣,她說,我跟你姐夫分開了,我打斷了她的話,說,神了他媽的我姐夫,我不認識那號人。中年男人有時候脾氣也斂不住。男孩并未開腔,眼眶里蓄著些濕潤,我也是當爹的,確實不該當著孩子面發脾氣。我也不恨秦齊,時間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太重了,想起了熵增定律,忘了是薛定諤還是他的貓說的,活著就是為了對抗熵增,對付不動的時候,人就沒了,秦齊現在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對付不動了,搖搖晃晃的,時間被誰抽走了呢,估計多半還是王森這個王八蛋。

零七年我初中畢業,我爸媽怕我在家待久了,惹得他們沒有好心情,把我丟到了堂姐家,李思思是我二伯的女兒,學歷不高,長得好看,皮膚白得跟刷了漆似的,嫁給王森兩年了,肚子剛有了動靜,一家人都把她當寶寵著,期待她為李家再生個與眾不同的女寶寶。王森一米七二,我初二的時候躥得快,半夜腿老抽筋,現在已經比他高小半個頭,我挺瞧不上王森的,除了有點小錢,當然我絕對不是仇富,我一眾姐夫中,就他話最少,用我媽說的話,就是心思重,就是去寺廟拜菩薩,菩薩都讀不出他愿望那種沉心思,我尋思著,我一大男人,該大度點,畢竟是客人,大不了我多躲著點他,只跟我姐玩兒。

堂姐預產期是十一月中旬,她這幾年也沒上過班兒,唯一的愛好就是花錢,王森這幾年木頭廠子擴建,掙得也多,大頭自己留著,每個月給我堂姐的也不少,做生意的事情我堂姐不懂,學歷不高,她就仗著王森寵她,偶爾幫襯點瑣事,比如最近工人新來了一批,我堂姐沒把我接到他家,接到了他們原來的廠子里,這里專門給員工修了一棟宿舍,離市區遠,在半山腰上,上山的路上栽滿了竹子,綠油油的,風一吹,扭得跟海浪似的。廠子的路是泥巴路,下雨很不方便,木頭屑附著在每一個角落,還有空中,但是木頭的味道挺好聞的,這片兒直采的木頭,大皮卡運過去,就直接上機器,我堂姐最近換了好幾個廚子,沒一個滿意的,齊阿姨是剛來的,人很勤快,平時除了給所有員工做飯,也給我姐偶爾來這兒住的時候洗洗衣服什么的,齊阿姨沒住員工宿舍,聽我堂姐說,她男人前年沒了,雨天上山,被一電動三輪車撞了,賠了六十萬,房子也修在這片兒,所以她每天都走一個多小時山路上下班,她堅決不騎電動車,總想起自己男人。

齊阿姨的手藝好,我最喜歡她炸的春卷,比平時飯店口味都好,說不出里面加了什么香料,金燦燦的殼兒脆響,蔥花兒炸出墨色,回口特香,壓住了油膩感,我來以后,齊阿姨也會幫我洗衣服,剛開始還不好意思,堅持自己每天下來手洗,后面聽說我敗家的堂姐一個月給人開六千工資,便也沒了這愧疚感,除了內褲,其他衣服也就任由她幫我洗了,我每次都等她晾完衣服,再偷偷跑去手洗自己的內褲,洗完晾在其他衣服旁邊,風一吹,我的大褲衩子迎風飄揚,就是上面的哆啦A夢海綿寶寶之類的圖案有點顯眼,是時候跟我媽商量商量給我買點成熟男人的純色褲衩子了。這是我獨有的竊喜,闖進來的陌生女孩,就是秦齊,她在員工宿舍二樓,望著我,我不知道她在那兒站了多久,所以有時候我不喜歡這個木頭廠,晾衣服的地方就在員工宿舍樓下的院子里,毫無隱私可言。秦齊不怎么說話,她偷走了我的竊喜,所以我只剩下慌亂,她說,你就是我媽說的老板娘的弟弟吧?你叫啥名字?秦齊很有禮貌,說話很有條理,這是我后來總結出來的,我說,關你屁事啊。語言的臟亂差只是為了掩飾尷尬,她繼續笑,你不告訴我,我就問你姐去。我想沖上二樓和她吵一架,疾步走的路上已經想好了理由,她侵犯了一個青春期自由男孩的隱私,她和我在樓梯拐角相遇,她很喜歡笑,我叫秦齊,我爸姓秦,我媽姓齊,你叫我秦秦或者齊齊姐姐都行。我說,你和唱大約在冬季那個歌星啥關系?她說,沒啥關系,然后拉住我胳膊往下走,走到晾曬我羞愧的院子,蹲下,撿起掛在一堆木頭花兒上的哆啦A夢大褲衩,利落抖了抖,隱約有水花點子甩到我臉上,也并不是所有男孩都能接受這種浸淫過自己本味的透明液體的,她說,風大,晾小東西得用夾子夾一下,我也不知道她從哪里變出來的銀色夾子,但我總覺得她說的小東西是在嘲笑我。

我只住了一周不到,便回了市中心我堂姐家里住,除了帶我買買買,她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她的生活挺無趣的。我姐其實心思挺細膩的,她發現我起得越來越晚,一天三頓飯還是一天三頓,只是變成午飯晚飯和夜宵,夜宵多數時候是我約秦齊吃,都是她請客,她主動的,她說她高職剛畢業,玩段兒時間,找個班兒上,她比我大四歲,一米六出頭,身材跟我姐一樣好,當然是懷孕前的我姐。我們班長說過一句至理名言,一個女人說話,如同嗓子眼兒里裝了兩百只鴨子,我感覺秦齊說話,像是嗓子眼兒里裝了兩百只百靈鳥,賊好聽。秦齊家和我姐家就隔了兩條街,過兩個紅綠燈,要是晚上十點以后,就只需要過一個,她愛喝奶茶,避風塘的珍珠奶茶,藍莓味的,多冰多珍珠,每天送她回家我就給她買一杯,畢竟總花她錢,我男人的自尊心掛不住。秦齊送了我一本書,余華的《活著》,她說,時間挺有欺騙性的,一本小小的書,就是一個人的一生,其實這本我初一就看了,語文老師要求的,我從小不喜歡看書,除了作文從選,我爸媽勒令看的,唯一喜歡的就是《鬼吹燈》,班長買的,我們班男生互相傳閱,到畢業的時候已經沒有完整版了,拆成四沓互相看,我和班長關系鐵,我看的時候只被拆成了兩沓,一學期就看完了,我其實感受不到秦齊說的這種時間,但想快點長大,最好明天就十八歲,那談戀愛我爸媽就不會反對了。

我姐每天睡得早,但總起夜,抓包到我蹦跳著回來,加上齊阿姨平時愛和她嘮叨,便猜了個七八分,我才十四歲,她怕跟我爸媽不好交代,所以第二天便開始帶我去她新盤的鋪子,裝修已經結束了,在散味兒,柚子皮的味道混合著香蕉水的味道,我都受不了,難怪她戴著口罩,她說,我看了黃歷,下周,29號開業,剛好你生日,你過來幫幫忙,給你包個大紅包。這里裝修得白白凈凈的,就是開了燈,這紫色的燈光我有點受不了,還有卷簾門開合的地方,為啥非要多此一舉裝一個粉色的門簾,我說,姐,你審美好丑,她說,老娘開的足浴店,你個小屁孩懂個屁。我說,最近我剛好覺得渾身都不舒服,開業以后我可以每天免費來洗腳嗎?最好再給我整個全身按摩這種,她說,行,那開業你的紅包也不給你發了,劃算。我說,那還是算了。我姐真摳。我想起初二的時候,拔高不少,滿臉青春痘,有一天中午忘了穿校服,學校門口在T型路口前面,后面是各種各樣駁雜的小鋪子,初中我就騎自行車了,我姐給我買的銀色的折疊自行車,后來騎著腿容易酸,所以進入T區我的速度就慢下來了,我被一個頂著棕色煙花燙的女人攔了下來,她說,帥哥,來玩會兒呀,我當時以為她是精神病,下了自行車,推著就跑了,中途我悄摸著回頭看了一眼,她身后是半開的卷簾門,白色的床簾自然地露出,里面的紫色燈光,怪陰森的,跟我姐這個紫色燈光如出一轍,那時候總想起鬼吹燈,也不知道為啥。

開業那天,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秦齊,我忘了和她說,今天晚上不能跟她一起吃夜宵了,得給我姐守店,還沒來得及打招呼,秦齊就主動湊到我身邊,湊到我耳邊說,這里以后就是我第一份工作了,我媽非讓來的,我其實只想去美甲店,掙到錢了自己開一家,我說,足浴店其實也不錯,我給你出錢買工具,你就拿客人的腳練手,不收錢,肯定都搶著來,生意好,你有名氣了,我讓我姐給你多開提成,你就早點自立門戶。秦齊笑了,和第一次見面那種笑容不一樣,總覺得多了一點什么復雜的東西,我說不上來,后來才知道,足浴店來的多數都是男客人。我姐沒騙我,給我包了大紅包,我姐挺喜歡秦齊的,主要是喜歡齊阿姨,我猜的,這叫愛屋及烏。足浴店隔壁第三家店就是個餐廳,晚上吃飯所有員工都在,我姐借著開業,把我生日一起過了,蛋糕是三層的,上面還有個粉色的壽桃兒,旁邊全是粉色奶油雕花,我猜我姐應該是懷孕腦子也不太靈光了,這蛋糕起碼得花甲年的老人才配享用,我一口沒吃,倒是秦齊吃得很開心,我把我那份也給她了。暑假快過完的時候,秦齊上班忙,沒來送我,托我姐給我捎了本武俠小說,精裝本,金庸的《神雕俠侶》,書封留了她名字和日期,秦齊,2007,7.29,我懷疑是她后面買的,故意寫的我生日這天,不過,她字真好看,比我學過書法的班長寫得都好。

我在開車,妻子女兒坐在后排,車開得很慢,我有些出神,妻子說,你最近也在看萬艷書了嗎?看到你讀書動態了,要不要提前給你劇透一下?我說,算了,打發時間看看,有點長,落魄王爺人設挺不錯的,像我。妻子說,美得你,你往后再看就知道了,他挺慘的。我所言及的落魄與妻子說的慘,總讓我想起秦齊,和年輕時候的自己,后視鏡里,女兒已經熟睡,小嘴翕張,嘴角隱隱滲出口水,想必是做了個香甜的夢,女兒臉上的嬰兒肥什么時候沒有的,我一時之間居然也想不起來了,時間總是將一些記憶打掃得干干凈凈。

回到家我打開了電腦,七八年沒有用過QQ了,我登上,密碼是自動涌入腦子里的,手指跟著敲擊出來,郵箱里全是垃圾,七百三十六條,我一條一條點開,刪除,二零二二年,熟悉頭像的一條郵件,正文內容,我是秦齊,隨后貼了一長串的地址電話微信號之類的,鼠標停在大片白色的頁面上,始終不忍點擊刪除,已發送欄里,翻看了十來年的郵箱,二零零八年的郵件,全部變成已讀,我把所有已發送的郵件刪除,郵箱這種東西,在我心中跟塔羅牌什么的神秘東西差不多,很容易塞入一個人大段的時間,短的時候三五天,長起來就是半生。妻子倒了一杯我愛喝的舒化奶,我乳糖不耐受,只能喝這玩意兒,妻子硬是測了十幾個品牌,最后定的這個,妻子說,槐花胡同鎖了這些女人幾百年,依附男人生長的這些女人,幾乎沒什么好結局,你所謂最好的男人詹盛言,就算得到天下,也比不過一個柳夢齋,我說,你在說什么?她說,沒啥,心疼一下白鳳。白鳳出場我就不太喜歡,跟個顯眼包似的,男人不太喜歡這種太聰明的女人的,當然,是能猜透男人心思的這種聰明,李思思當年早點明白這個道理,當年應該也不會陷入那樣的窘迫。

高一開學,我只能和秦齊在QQ上偶爾聯系,零八年新年快樂說完,她的頭像再也沒有亮過,接著發現她把我刪除是五月份,我試過郵箱給她留言,但從來沒有回過,得不到任何回復發郵件這種愚蠢舉動,只持續到我大學。

零七年國慶,我主動跟我爸媽提出去我堂姐那兒看看他,作為未來孩子小舅子去看看,他們倒也沒有多想什么,欣然同意。我給我姐打電話,她沒接,我琢磨是店里太忙,索性直接拖著行李箱,去了她的足浴店,不過倆月不到,招牌換了新的,帶LED燈,思思足浴四個字很顯眼,門頭還有支棱出來的燈箱,白天看著并不顯眼,燈箱上就一個手繪的思思形象,和一雙很有設計感的腳,一看就是女人的腳,完全無法想到這里來的全是男消費者,我姐在二樓,鋪面就二百平不到,打通樓上,進門的前廳修了樓梯,連通上去,二樓開業的時候是沒有的,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二樓也已經開始營業,剛走到樓梯間,就聽到我姐在嚎啕大哭,我們李家的女孩子基本從出生的時候哭聲的響亮程度,就能知道,這配方對了,這是我爸告訴我的。我挺擔心我姐的,行李箱直接扔了,沖上去,樓梯逼仄,木制的,踩起來吭哧吭哧,想必是來的客人特別多留下的隱患,二樓上去全是白色的小床,一些有門簾拉著,一些散開著,還沒什么人,我姐坐在沙發上,王森腋下夾著包,把這輩子我能聽過最難聽的詞匯都刺向了我姐,我他媽最煩罵女人的男的。王森邊罵邊從包里拿出一沓錢,粉色的,得有百來張,全砸我姐臉上和沙發上,他還在罵,讓你在家養著,偏來這里,來這兒的男人能有幾個好東西,你也是賤,伺候這幫用把兒思考的狗東西,孩子也他媽不知道是不是我王家的種,要么盤出去,要么關了,不然就給老子滾蛋……我聽不下去,沖上去就是一拳,掄完臉就是肚子,邊揍邊罵他,你王家有王位繼承,什么玩意兒,我姐生的,就是我李家的寶,我姐做自己的生意,礙著你這狗東西雞毛事,罵女人讓你這狗東西荷包更鼓了是不是?我姐意識到不對勁,開始大吼,李川,住手!別打了!我繼續揍王森,看著見了紅我才有點收手的意思,我也不是故意要吼我姐,李思思,你坐下,這男人就是欠收拾,我趁機又朝他臉上掄了一拳,將他推到樓梯欄桿處,樓梯顫出響我才住手,王森氣得狠了,但沒還過一次手,還立馬變臉賠笑,小舅子,我就是不想看你姐這么累,讓她在家好好休息,孩子下個月就生了。有時候我蠻佩服王森的,這一變臉,沒人猜得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仿佛方才生氣的是別人。我姐此時起身撿錢,我說,姐,別動,讓他自己撿,把自己的臟錢拿走!王森照做,這是我沒料到的,把錢堆著掌心歸了歸,塞回包里,邊下樓邊說,思思,小舅子,晚上家里燒飯,早點回來哈。我姐此時眼淚縮回去了,我一下子意識到一件事,李思思好像把我當成了對于她而言的家的外人了,王森更不用說,他所有的好臉只給外人。我扶著我姐下了樓,看到了秦齊,和一個光頭的胖男人,有點老,秦齊離他很近,她似乎沒看到我,我注意到秦齊的變化,所有衣物只有我剛見她時候的一半了,胸口的兩堆肉擠出一條很深的溝,蓄沒蓄水我不知道,反正將我們隔在了兩面,我一下子觸不到岸,但我想成為她的岸。我跟我姐回去了,我想給秦齊發個QQ消息,告訴她我來了。我姐說,秦齊表現好,現在是副店長了,這里沒有店長,我姐自己就是店長,我從沒懷疑過我姐,我覺得我姐不會在這里搞王森說的那種別的服務。我只待了三天就走了,二號來這兒的時候,店里人說秦齊不在,她們八卦,問我是不是秦齊小男朋友,我有點不好意思,說,不是,我就把她當個姐姐,她比我姐小將近十歲呢,年紀跟我差不多,聊得到一塊兒去。其實,我心里知道,大我四歲的秦齊,比我成熟太多了,我根本沒想過自己的未來,除了一上學就等著放學,別的時候更難感知到她所謂的時間。第三天下午,我買了高鐵票回去,二十多分鐘車程,沒讓我姐送,讓她替我轉交一本書給秦齊,《小王子》,我的新班長推薦的,新班長是女孩子,心思細,像秦齊,主要小王子帶很多好看的插畫,秦齊多看點這些插畫,是不是就能忘掉第一次我們見面的哆啦A夢了,我這么想。

我姐比預產期提前三天生了孩子,女寶寶,叫王琪,其實我覺得李琪更好聽,我姐坐月子回的娘家,方便家人照顧,王森年紀大,爸媽走得也早,我見秦齊更難了,我真想她。

又是一個周末,妻子早已將萬艷書看完了,我也開始趕著進度,第二本已經看了一半多,妻子守著女兒做作業,客廳陽光什么時候溜進來的,我直接在沙發上開始繼續看著電子,手邊有女兒平時繪畫的紙張,我抽出一張畫了幾筆的廢紙,翻個面兒,拿著她的水彩筆,開始畫思維導圖,邊畫邊念叨著,思維導圖主要是畫人物關系圖,我說,這柳夢齋還確實挺有我們李家的血性,就是寫得有點假,為了小螞蟻,江山都不要了,男人還是要像落魄王爺一樣。妻子其實在認真聽,她說,你這好習慣啥時候恢復的,寫完我看看,你自己看完吧,我就不給你說結局了。基本看到這兒我已經知道這書肯定還會有下一部,下下一部,萬艷書是三個女人名字湊出來的,小螞蟻,刻薄女,落魄小姐,進度走了四分之三,還在寫那個花魁白鳳,不過的確越看越有勁兒,槐花胡同的時間,全在我的思維導圖里了,名字很難記,我全寫的綽號,自己取的,這點隨我大伯的二女兒,也是我堂姐。落魄小姐見到落魄王爺的時候,十四歲,落魄王爺就想娶她,我說,落魄王爺真不是什么好東西。時間釘在落魄王爺的回憶里,我的時間也同樣被釘在十四歲那年,妻子低著頭,陽光將她耳后跳出的碎發印得極好看,我問,你愿意嫁哪個男的?妻子白了我一眼,說,有病。其實她心情挺好的,我看得出來。

我復讀了兩年才考上一本,我爸媽因此責怪我不似家族女孩子那般聰明,一五年暑假,我馬上大四了,我帶著吳欣欣回了家,我大二和吳欣欣在一起的,也沒什么別的,就想談個戀愛,班上從沒談過戀愛的男的就我一個,雖然設計專業男孩子不算多,但總覺得難為情,和舍友吃海鮮自助餐,玩游戲輸了,去鄰桌要女孩子微信,就是吳欣欣,她說,我沒微信,我說,電話也行,她說,我也沒電話,我臉上有點掛不住,我看到舍友都在拿手機錄像,我愣是擠出一句,QQ,也行,她說,也沒有。她沒正眼看我,我看到她右手邊放著一臺白色手機,我說,這不跟我同款的最新款蘋果么,不給就不給唄,這么多借口。我覺得這樣應該能找回點面子,她旁邊的女孩子拿出手機,點開二維碼,替她說話,帥哥,加我的,我把她推你,她叫吳欣欣,二零一六界,環藝設計系二班的,我說,好巧,一個系啊,我鄰班的。后來那個女孩子將吳欣欣推給我了,加她的時候秒過,剛通過,她閨蜜就給我發微信,說,帥哥不好意思,你要聯系方式的時候她剛分手,所以脾氣不好,祝你好運,我看好你。我猜到她們肯定一宿舍人都在參與,我沒有追吳欣欣的步驟,但有點后怕,感覺遇到每個女的,第一次見面場景都很尷尬,吳欣欣說,誰提分手誰就手抄《四庫全書》,敢不敢答應?我說,這有啥不敢的!說完我就后悔了,上網查了一下,他媽的八億字,我感覺我完了。我帶吳欣欣回家,主要原因是沒忍住,她說她有了,我爸揍了我,不過是在她走了以后,跟我爸媽說完這件事,我爸沉默,我媽哭,哭得也怪有意思,就右眼睛流淚,還是擠出來的,最多半滴,我媽每天好吃好喝供著吳欣欣,我像個外人,八月中旬,我媽拉著我說,你堂姐回來了,大伯家那個小的,李涵,心理系的高材生,北京定居了,跟你二伯家的堂姐一塊兒回來,我跟你姐說了你倆的事,你倆跟你姐好好聊聊,也不是說你倆心理有問題,佛家還講求一個內觀呢不是,就是讓你倆多了解了解自己和對方,她倆明兒來吃飯,你倆也準備準備。感情我媽覺得我倆犯錯誤的本質是心理問題。李涵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小川子,你個拴不住把門兒的,小蝌蚪不留好,亂撒是不是?以后不叫你小川子了,叫你小拴子吧。她一點也不像個當媽的人,但這刻薄勁兒不知道隨誰,因為她比我大,姑且我家人都覺得我隨她,李思思帶著王琪一起來的,王琪出生以后,我沒咋見過她,我甚至懷疑過我姐到底生沒生,家里人也不提她,零八年過后我再也沒見過李思思,她居然還是那么好看,我們李家的基因確實邪門兒。

李涵沒跟我說太多,聊了幾句就開始和我聊李思思的事情,也就應付我爸媽,關起門來說了半個多小時。王琪滿月酒的時候,王森消失了,我姐聯系不上人,坐完月子,就帶著王琪回去了,王森四月一號回來的,帶回來一個女人,比她年輕很多,姓秦,我渾身一怔,直覺這事兒似乎沒有那么簡單,李涵說,王森不給李思思生活費了,其實開足浴店的錢,是李思思那兩年多省下來的,愚人節給她開了這輩子最大一個玩笑,王琪還沒斷奶,李思思一夜之間從一個女孩變成一個女人,學著做家務,照顧王琪和另一個肚子里帶著貨的入侵者,李涵說,我到現在都想不通為什么,她說,那女的國慶時候,母親去世了,沒親人了,你姐一直很照顧她,但她做了這種腌臜事兒,你姐還是照顧她,身子也沒恢復利索,王琪一歲斷奶的,你姐搬出來了,官司打得很快,都沒跟家里任何人說,孩子判給她,財產啥的一分沒撈著,我嘴唇微張,零七年國慶,秦齊消失了幾天,我也不知道為啥,我覺得那個人一定是秦齊,秦齊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偷的是我的時間,在第二年,偷走了我姐的男人,不過也好,偷得走,說明本來就不屬于我們,時間不屬于我,那個我厭惡的男人,也不屬于我姐。

吳欣欣暑期在我家待得無聊,除了吃就是睡,后來她想到一個好玩的,追劇,拉著我一起追,有個仙俠劇很火,趙麗穎主演的,她逼著我每天寫觀后感,我實在寫不出,看了幾集,只能畫點人物關系的思維導圖,四個男的都喜歡這個主角花,男主角是白花,男二是黑花,當皇帝那個是黃花,還有個閣主,老穿黑紫色袍子,就是紫花,大結局的時候,吳欣欣哭得肝腸寸斷,硬要拉著我說觀后感,我也跟著哭了,媽的,我的花也黑化了,電視劇你就哭得死去活來,我這可是真事兒,我他媽拉誰說觀后感去。時間是個好東西,我意識到它存在的時候,它時常穿過我的身體,往事很難打掃干凈,但是有一些塵埃讓我確定一件事,我不恨秦齊,我沒資格恨她。

李涵那天從房間出來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我剛和你的女朋友聊過了,姑娘是個好姑娘,別辜負了,她說,她沒懷孕,剩下的決定你自己做吧,她沒想騙你來的,誰知道你堅持帶她見家長。

我拿著我去年剩下的壓歲錢,給王琪包了一個大紅包,李思思說,叫舅舅,她很乖,舅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王琪叫我舅舅,脆生生的,挺奇妙的。我走到自己房間,打開電腦,打開郵箱,給那個寂暗的頭像發了一封郵件,我不恨你,但你偷走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總會還的。發送完,我長舒一口氣,我走出去,吳欣欣還在房間,我當著我倆姐和我爸媽的面,說,我想娶她,領證,然后畢業就結婚,我媽哭了,這次是真哭,兩行淚,串成河,不是一滴一滴得靠擠那種。

王森國慶第一次見到秦齊,聽說了齊阿姨就是她媽,給她買了新手機,諾基亞的新款,主要是方便聯系,齊阿姨以為真如王森所說,是他把她手機摔壞了,才親自將這新手機送她家去,秦齊打開手機盒子,手機是新的,盒子底下,藏著一沓鈔票,鈔票或許就是白天扔在二樓又重新撿起來的那些,秦齊生氣也不說臟話,無非就是聲音比平時大些,媽,你什么都不懂,你把我害慘了!秦齊拿著手機沖出去,齊阿姨怎么想都不對勁,已經是半夜了,一個年輕女孩子出門,她不放心,老伴兒走了,她得守好這唯一的親人。齊阿姨沒追上,這是老伴兒走后她第一次騎電瓶車,開了燈,但是手哆嗦得厲害,下山的路不注意捏著剎車,就容易飚過頭,轉彎的時候,沒來得及捏剎車,反倒是擰著加速的那一頭,一下子就沖下去了,人先掉下去,車子砸在身上,全是血,秦齊接到電話的時候,喉嚨里像是卡著鯊魚的鰭。葬禮辦完以后,她去開了死亡證明,身份證被剪掉,時間很輕,輕得只剩秦齊戶口簿上唯一的一頁。王森來看她的時候,帶了五萬塊現金,她恨王森,但也恨自己,所以兩種恨同時發生的時候,她只能輕賤一個人,所以她選了自己,她比福貴總要好些,李思思見到她的時候,沒哭也沒鬧,秦齊從沒見過李思思那樣,直到她徹底帶著王琪離開,她倆都沒買再說上一句話。

孩子出生,是個男孩,叫王林林,王森取的,比他還多一木,孩子生了以后,廠子又擴大了,他覺得王林林和秦齊都是他財神爺,王森只想要男孩兒,繼承自己衣缽,他沒給秦齊一個婚禮甚至一個紅本兒,是秦齊自己提的,孩子也出生了,沒有必要。李思思離開的時候,把足浴店關了,她找了朋友替自己盤下來,李思思還是老板的時候,其實足浴店從來沒有提供別的服務,但是現在有了,店的名字她找了理由過到王森名下,請了人打理,服務人員全是秦齊親自挑選的,十八到二十五歲的年輕姑娘。王森以前從不帶李思思應酬,但是樂意帶秦齊,秦齊總能說出一桌男人都愛聽的話,有時候甚至介紹一些小老板給王森認識,王森覺得她真是完美的賢內助,王林林讀幼兒園的時候,秦齊介紹自己以前高職的同學給王森,劉明明,做轉裱畫的,單子不多,但價格高,王森很高興,但他不知道,劉明明以前追過秦齊,更不知道他是個爛賭鬼,在碰賭博以前,劉明明是看不上王森這樣的小老板的。王林林的貼畫上,有綠樹,有一頭老牛,旁邊是秦齊手寫的福貴,有兩個人,王林林自己和秦齊,沒有王森,這畫直到王森破產被抓進去以后都沒見到,秦齊把王林林送到王森弟弟家,就去了國外,刪干凈了所有人聯系方式,只帶著兩張銀行卡,一張父親理賠的錢,一張是足浴店這些年所有賺的和王森給他的錢。

二零一六年,我大學畢業,李涵給我介紹到他朋友開的裝修公司,做室內設計,錢不少,活兒也不算太累,交涉的活兒多數時候輪不到自己,算個肥差,我和吳欣欣的婚禮在國慶,十月七號,李思思的婚禮在十月一號,吳欣欣問我,我不想上班的話你會和我分手嗎?我下意識想點頭,但是分手這個描述并不準確,我們已經領了證了,我說,有點想,但是不敢,八億字太多了。她說,我有了,這回沒騙你。

我問妻子,白鳳死了,柳夢齋也死了,小螞蟻第二部會不會黑化啊?我挺支持她黑化的,你呢?吳欣欣說,我咋知道,你要閑得無聊你去抄四庫全書,我感覺自己自討沒趣,有了李一一以后,吳欣欣都不再逼迫我寫讀后感了,其實挺不習慣的,一切的生命都是時間,一切消逝的還是時間。的確是我自己自討沒趣。書架頂層最右側兩本書,是秦齊送我的那兩本,我還沒丟,我想拿下來,書架太高,只能借助凳子,凳子上面掛著外套,啥時候掛的,我早不記得了,上次見到秦齊就是穿的這件,有些積灰了,我踩上去,取下書,將凳子歸回原位的時候,凳角勾住了外套的袖口,衣服滑落在地,左邊口袋里掉出一個東西,我撿起來,對著陽光,才看清楚,是一張貼了密碼的銀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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