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離生
離覺得無聊，也覺得孤單。
時鐘一點一點挪動，一圈一圈轉動。
黑暗漸漸吞沒房間。
窗外，車聲喧擾。急匆匆駛過的，慢悠悠開過的，不時響起急促的喇叭聲。
離終于起身。打開門。人類的本能，空癟的肚子驅使著他去尋找食物。
叮，電梯慢悠悠開了門，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廣告牌與離相視無言。
離挪了進去，看著門慢悠悠關上，電梯慢悠悠下行，不由想起不久前看到的恐怖漫畫，在電梯中復位的人生，卻是要以殺死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為代價。可是，殺死后就能夠復位人生了么？實在是……
離笑笑，胡思亂想間，電梯也到了一樓。離搖搖頭甩去縈繞在腦海的恐懼，走了出去。
外面清新的空氣讓離感覺好了很多。腰桿也能直起來不少。
小區里已經有人在散步。還有快走的，還有跑步的。那樣健康的姿態，著實讓散漫的離覺得慚愧。離快走了幾步，到了馬路上。
夜幕下，?仍有不少車輛行駛。亮著燈的公交上，形形色色的人，臉上大多帶著漠然的倦意。
離茫然地看著，茫然地走著。走到街邊一個小攤。
小攤是個夫妻檔，兩個中年男女在攤前忙碌著。見到來客，招呼聲：“要吃些什么？”手上卻不停，還在為上一位客人準備著食物。
離看了看玻璃柜中掛著的肉塊和內臟，猶疑不決，最后切了盤豬大腸，燙了份青菜，就在一旁尋了張桌子怯怯地坐下。
夫妻檔攤子雖小，生意卻還不錯。臨街擺的四五張桌子，幾乎都有了人。大多是三五好友坐在一處，邊吃邊聊，不時有幾句抱怨，不時有幾聲笑語。再不濟也是兩人對坐，不是湊近低語，顯得頗為自在。
離四處望望，好像只有自己孤身一人，顯得不合時宜得突兀，不免更加拘束了。呵，那邊桌上，也有個獨自一人的。可他右手夾菜，左手拿著手機不時用大拇指順暢地滑動，顯然看什么正入神，仿佛已經超脫周遭環境，也是頗為自得。離看著，有羨慕也有輕蔑。不禁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他不慣在吃飯時候做旁的事，可一個人又總是尷尬不自在。這一切也著實讓他傷神。
飯菜上來了。看著雖不怎么潔凈，但也算可口，可以入口。離邊吃邊隨便瞄著周圍人群，只覺旁人的生活都很是充實有趣，只有自個的，蒼白無聊，好像根本不值得過。
我想要過其他任何人的生活，除了自己的。
不知不覺，尷尬的飯也吃完了。離故作粗魯地問店家多少飯錢。其實也不過十幾元。草草付了錢，離又開始慢吞吞地在街上游蕩。
該去干些什么呢？在這個無聊又無味的孤單夜晚。那些要消費的地方，又膽怯去不了。難道只能去逛逛超市，在電子區看看免費電視么？可超市又離得太遠，離有些懶于前去。
嗯，去理個發吧。離揪了一撮飄在眼前的劉海。頭發，也的確長得不像樣了。
雖然離對去理發店也有些怯意，但眼下，也沒有什么更好的去處了。
怎么樣讓今天這樣的日子快快過去才好。
但是過去了又怎么樣呢？明天會更好么？離有些不確定。
但是不確定又有什么法子呢？日子終歸要過下去，抱著未來會好些的期望，總容易過一點。不然，若是未來會越來越糟，還不如現在就尋死比較劃算呢？
但說回來，未來畢竟是全然未知的，所以，還是可以懷抱著渺茫的期望活下去的。
所以，未來的不可知，也是件好事呢。嗯，從生活中尋到這么一件好事，可真是不容易呢。
話又說回來，未來，真是全然未知的么？從過去到現在的軌跡，不是能夠推斷出一些未來的跡象么？這么混沌的現在，會有好的未來么？
哎，今兒個怎么想那么多？白白讓自己心情不好。
可原來，心情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唉，不管怎么說，曾有過那樣清澈的過去啊……
不知不覺間一抬頭，已經在理發店門口了。
這個理發店也是個夫妻檔，小小的門面，也開了蠻久。小小兩夫妻，從一開始的一清二白，到現在也是買了房有了孩，還雇了個學徒，生意也是蠻有聲色的。離看著他們幾人熟稔地打著招呼，彼此間輕松的樣子，也不禁有些羨慕。
即使是他們的生活，看起來也比我的好得多啊。要是能換一下就好了。
我想要過其他任何人的生活，除了自己的。
離淡淡的怯怯地同上來招呼的學徒打個照面，在他的帶領下坐到了椅子上。
即使是來過不少次的店，離還是生疏膽怯得很。
都說顧客是上帝，但離這樣的態度，反像是他是伺候上帝的賣家，他出錢卻像是對方給了恩惠似的。
離內心苦笑。自己也知道這樣的狀態是不對的。可也罷了。勉強改變，反而更加可笑。
離也嘗試裝作強悍，可后來了解，在外人看來就是小丑般的外強中干，自己內心的脆弱和不安，全被看得一清二楚，反而惹來恥笑。
所以現在，離也看開，還是少說話的好。什么事，簡簡單單，也就少掉很多煩惱。
所以簡單和理發師說了剪得短些，其他也就任由理發師自己發揮了。反正他只要不煩惱就好。形象問題，對他而言也并不是個問題。反正，弓著身子走路的他，本就沒有形象可言。
任由理發師牽引著去洗頭，任由理發師披上圍裙，任由理發師在自己頭上舞動著剪刀。
離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熟悉的陌生。怎么看都是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男生，沒有一點突出之處，眼神還有些閃爍。算了，這樣的人，不看也罷。
離閉上眼。
理發師也已經習慣他的沉默，也知道他的好脾氣，顧自和旁邊正燙發的女生調笑。
離閉上耳朵。
神思飛遠。
二、離童
“嘿，快來呀。”
咦？離張開眼，發現自己在草垛中睡著了。旁邊站著好幾個小孩子，莫名有些熟悉。對了，這些是離小時候的玩伴啊。
離揉揉眼。是在理發時候睡著了么？難得做個好夢啊。兒時的記憶，雖也有很多不堪，但的確也有很多值得懷念的時光。
“嘿，小離發什么呆？快起來了啦。”
離記起來了，小時候自己比較離群索居，難得一次同村里的幾個小伙伴一起玩捉迷藏，離小心地藏在草垛里，過了好久也沒有人發現，離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醒來已經天黑，周遭沒有一個人。離一個人孤獨地回了家，還被爸媽數落了一頓不知道回家吃飯。但是這次，卻有人來找，雖然有些兇巴巴的樣子，但離還是覺得溫暖。
“好啦好啦，起來了啦。”他伸伸懶腰，踢踢腿，很想瀟灑地下地，最終卻還是在軟乎乎的草垛中邁不開腳，只能慢騰騰挪下來。哎，手腳怎么也變得那么細小，也真不好使。
周圍的小伙伴一開始還有責備的意思，看到離這么淡定的回答，一時愣住。看到離如此狼狽地下地，又笑開了。
“這次要你來找我們了哦。”其中一個小伙伴說道，離記得他叫濤濤，是個孩子王。
“好呀。”離答得干脆。對現在的他來說，能夠有伴兒，就是很開心的事情了。
“好，那你閉上眼，在原地從1數到100再睜眼。來，把眼睛蒙上。記住不準偷看哦。”
“嗯，好噠。”離乖乖讓人遮了眼，開始慢慢地數：“1、2、3、4、5、6、7、8、9、10……”哈，甚至，好長時間沒有好好地數過數，沒有好好地發出過聲音，沒有好好地聽過自己的聲音了呢。離慢慢地數著，靜靜地聽著，周遭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漸遠去，只剩下離數數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的聲音呢。
“……97、98、99、100”竟然真的認真數到了100，離也佩服自己的專注，好久沒有這么專注地完成一件事了吧。離邊想邊摘下眼睛上的布。
咦？
眼前是一條不安靜的小小街道，不時有自行車和電動車駛過。離很熟悉這條路，理發店就在這條路的旁邊。已經理完發出來了么？夢已經醒了么？怎么沒有付了錢的印象呢？離嘆了一口氣，回轉身想再看看理發店，卻吃了一驚。
只見理發店的玻璃門中印出的，是一個四五歲小女孩的形象。離記得這個女孩，是理發店夫婦的孩子，不愛說話，可是調皮搗蛋得很，總愛上躥下跳的。離雖與她接觸不多，但每次看到她，也感懷自己童年的逝去，深嘆童年的可貴。也遺憾自己的童年，沒有太多暖色，沒有太多探索的地方。有時候也想，能
怎么回事？
“小佳？怎么啦？過來玩呀。”
旁邊有小伙伴喚道。離卻只覺驚恐，怔怔地望著他，想說什么卻好似張不了嘴。小伙伴被她盯得都有些嚇到了，不覺退后一步，問道：“小佳你……你怎么啦？”
離張開嘴，很想嘶吼，出聲卻是小女孩的“呀呀”聲。離自己也被嚇到，不覺后退幾步。想要狂奔，想要逃離。想要不顧一切甩頭。
離用盡力氣向著家的方向跑去。那里雖然空蕩蕩，雖然是租住，但畢竟是自己的家，暫時的家。
啊，小區近在眼前了。離更加用力地奔跑，想要快些到達。離想要一個人靜靜。
劇烈的碰撞襲來，然后是急促的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離感覺一陣劇痛，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眼前一黑，眼簾就閉上了。簾幕閉上前的一瞬間，映入眼眸的是一片淡藍的天空。那么淡的藍，真是……讓人不甘心啊。
不甘心么？不甘些什么呢？
三、離院
“呀，你醒啦。”
是誰？那么擾攘，擾人清夢。離皺皺眉頭張開眼，卻見一張明媚的笑顏。心頭的煩悶霎時消散無蹤，留下砰砰的心跳和無措，身上幾乎要冒出汗來。
“我……”一出聲卻又楞了。是一個有些蒼老的女聲。“我……”
“婆婆你剛醒，還是不要著急說話了，我去叫醫生過來哈。”
婆婆？離更加迷惑了。而在離迷惑著，明媚笑顏的主人，那個美麗的女聲，已經噠噠噠走出門了。
離左右看看，是一間病室，是個單人間，非常整潔。離很想起身，卻動彈不得，想起最后一瞬，醒悟過來該是車禍了。可是，婆婆？
離看到床邊小柜上有個小小鏡子，猜想該是那個女生的。此時也顧不得許多，抬手去拿，發現很是吃力。終究是拿到了，一照，鏡中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容顏枯索，很是憔悴。離心中一驚，鏡子掉落，啪嗒一聲，碎了。
老天，你是在同我開玩笑么？
離覺得沒有力氣。原本平淡的生活，怎么變成這樣？
這是個夢么？一連串的夢？若是，請快快醒來吧。
不，還是說多做會兒夢？
又是這樣糾結猶豫無法下決斷的性格啊。
就在離習慣性地在內心鄙視譴責自己的時候，女孩已經帶著醫生進來了。
離看到那雙燦然發光的眼睛，又愣住了。好美的眼睛。離覺得自己的心砰砰砰跳得好快，聲音好大，大得讓他聽不清其他聲音。他的眼睛也離不開，似被吸住又似失了神，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婆婆，婆婆，你沒事吧？醫生，她沒事吧？”看到那雙美麗眼眸閃現焦急，離的心神才又回歸。
“目前看來身體沒什么大礙，心跳有些過快，再觀察幾天。”
離暗暗地臉紅了。
“婆婆，婆婆，看來身體沒什么大礙呢，太好了。以后過馬路要小心，別又被車擦著了呢。”
是么？原來場景還是在馬路？那小女孩怎樣了？我為什么又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剛想說些什么，嗓子就覺得干得難受，忍不住咳了起來。
“婆婆您別急，先喝口水。”
接下來的話語中，我知道了這個美麗的女孩是醫院的義工，叫做小風，家在附近，周末基本就會過來幫忙。
而我……從醫生和小風的話語中，我只知道我是昨天因為在馬路邊被急速駛過的車子擦到，一時摔倒暈厥，被緊急送到醫院。而我身上，都沒有身份證之類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
而在醫生、護士和小風問起我的情況時，我也只能無言。
這是夢么？為何如此清晰？
什么時候會醒來？
生病在醫院也挺好呢，可以有這么多人在身邊，就不孤單了。
離心中下了個怪異的決心：等夢醒了，也要做些什么住醫院去。可是住醫院的花費，自己承擔得起么？離不禁又憂愁了。可是，這可是在夢中啊。夢中為何還煩惱這么多呢？
不管接下來怎樣，反正現在，能夠享受陪伴，就好好珍惜這難得的陪伴吧。
不過這個身體，還真是有些新奇。夢也太真實了。
離在衛生間，低頭看自己目前這具蒼老的身子，身上有些新鮮的器官，不免有些尷尬和好笑。
小風看離一個老人家孤單單，不知是失了憶還是老年癡呆，一時也找不著家人，便有些憐惜，暫時陪在她身邊。
離在小風的攙扶下順著走廊往住院部小花園走。走過一間間病房，看到同自己一樣穿著病號服的人們，有的孤單單躺在床上，有的有親人陪伴在身邊，有的能夠起身走來走去，有的被禁錮在床上無法動彈，有的轉動眼睛與離正好對上，有的閉著眼睛很是痛苦的樣子。
離茫然地走過，生老病死，人之自然規律。人的一生，算長還是算短呢？若是以離實際的年齡算，二十出頭，還是風華正茂，若是不出意外，還有好幾十年光陰；若是此刻的身軀，則已是走過大半生，已是日薄西山，燭火將息的年紀了。
而人生的意義又何在呢？離覺得頭疼。
幽幽體香傳來，離身體一震，又不自然起來。
此刻雖是老嫗之軀，可是內心，卻還是懷春少男，此刻有如此妙齡女子在旁，讓他如何不緊張？何況離之前也沒有太多與異性打交道的經驗，此刻真又是喜悅又是慌張，動作也不自然起來。
“婆婆，怎么啦？身子還是不舒服么？要不回去躺躺？”關切的聲音，曼妙的聲音。離的心神不禁一蕩。
“沒……沒事，我想去外邊看看，透透氣。”
醫院住院部的小花園。地方不大，但還算清雅，小橋流水柳樹青草，還有假山小亭相襯，也算錯落有致，可供久病憋悶的人兒稍稍排遣心中郁結之氣。
離在小風的攙扶下，在一石凳上坐下。望著流水撫過青青水草，不覺又出神。水會流向何處？青草的生命，比之人更加短暫，可是看它如今綠油油的樣子，似乎比我更有生命力。其實，做個青草，似乎也不錯呵。
離怔怔望著，突見有個護士急匆匆趕來，憂愁地忘了一眼自己，然后將小風叫到了一邊。
離看到小風小心地讓自己靠著涼亭的圍欄，然后才跟著護士走到角落，心中感動。
隱隱約約，離聽到小風小聲驚呼“腫瘤”，抬頭望去，看到小風匆忙捂住自己的嘴，望向自己的眼神中，透露出驚慌、憂愁與憐憫。
呵，癌癥啊，聽聞許久的殺手，就這么近的出現了么？
這具蒼老的身軀中，竟埋藏了這樣有威力的細胞了么？
在這樣的殺傷力巨大的細胞面前，以前的一切糾結還有意義么？
可是，莫名的，離發現自己還是放不開以前的那些束縛。
呵，習慣的力量，真是強大啊。
四、離草
當離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在水中。
離慌了，抬頭望去，卻見一個老婆婆正對著自己，可眼神失了焦。
離又低頭望，發現自己的根基，是長長短短蔓延的根須。綠油油的身子，同周圍的水草混成一片。
離的腦袋暈乎乎。今兒這個夢，還真是離奇。而且還這么清晰。
離能夠感覺到流水經過時候，身體的奇異感受，不住擺動中的輕盈，能夠感受到自己的根須，在柔軟的淤泥中不斷向下向下，泥土中的各種物質順著脈絡不斷向上向上，充盈到身體的每一處。渾身都很歡暢，想要歡唱。
周遭的水草，好像也在應和著舞蹈，扭動著輕盈的腰肢。離能夠感受到彼此的根須在地下觸碰，纏繞，很多信息好像就在其中流轉。但離有些辨不清。像是呼喚，像是歡欣。
忽然一陣激流涌來，竟將水底淤泥也沖起不少。離的身子一陣晃動，根須也松動了些。
離驚魂未定，又見一只水鴨游了過來，這邊那邊的用嘴咄著。不一會游到離的附近，竟將離和旁邊幾株水草銜了起來，砸吧幾下，又一吐，到了水邊。
離只覺身子一陣劇痛，忍不住再次眩暈過去。等到醒來，已是失了根的，在太陽的照耀下漸漸失去水分。
離不禁苦笑。就是做個水草，也不安生呢。需要這樣折磨么？
又是一陣水流，離草被浸潤，又被帶到悠悠的流水之中。可此時，離已經是沒有根的浮草，隨波逐流，悠悠蕩蕩順著水的脈絡向前漂去。
離的腦袋昏昏沉沉，意識漸漸消弭。朦朧的眼向上望去，今日天空灰沉沉，有烏云漸漸逼近，看來有一場大雨呢。
我是想要經歷其他人的生活，可也不必是這樣的境況吧。我的潛意識啊，你在想些什么呢？好歹，讓我成為主席、總統、富翁啥的，能夠大權在握，能夠周游世界，能夠享盡世間榮華富貴。可是現在算什么呢？是噩夢么？
真是……只能苦笑啊。
當離再次睜開眼，天空依舊遼遠，只是干凈明澈了許多。離轉動轉動眼珠，發現大地也離自己好遠。不禁一愣，自己是在飛機上么？還是已經死去靈魂飛天？還是說這是羽化飛仙的節奏？
再細細感受，風從身旁穿過，承托起自己的雙翼。雙翼？離又一愣，動作一滯，身子便往下掉，趕緊再撲騰幾下翅膀，重新回到原來的氣流之中，平穩滑行。
離覺得需要好好思考下。
他望望四周，空曠的天空，暫時沒有什么威脅。再往下望，廣袤的草地，略帶崎嶇的山林，其間兔子的痕跡讓他不自覺地心動。
離決定要看清自己的樣子。他飛向林旁的大湖。水面波平如鏡，映出一個矯健飛翔的影子。彎彎的嘴，銳利的眼。
鷹？
離飛掠向上，心中閃過各種念頭。
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鷹，的確也是他曾向往的自由姿態。如今，無論是不是夢吧，都好好享受此次難得的經歷吧。
離忘掉了一切，在天空飛翔，一會高飛，一會俯沖，真想引吭高歌，發出的凄厲的聲音，卻小小地驚到了自己。
離飛累了，停到山巔的一塊巖石上稍做休息。
俯瞰大地，心中曾經的郁結消散大半，心中暢快不少。
可是肚中……饑餓感陣陣來襲。離躊躇了下。去捕食兔子么？那血淋淋的鮮肉，可以入口么？可是想到可以捕獵，心中又悄悄涌上興奮的感覺。
瞄準目標，飛掠而下。
可是眼看著鮮嫩的近在眼前的兔子，在到達的一瞬間鉆進了洞里，失去了蹤影。
離嘗試了好幾次，力氣都快用完了，可還是一無所獲。
肚中饑餓的感覺越來越明顯，離越來越不耐。
原來自由飛翔的感覺，也并不是一直自由自在啊。
每一種生存，都有其代價。
離正在感慨生存不易，不覺天空中風云突變，蔚藍天空漸漸風起云涌，厚厚一層烏云翻滾而來。
轟隆震耳雷聲中，雨如瀑布般落下。
大地上，各種動物都已紛紛找避雨之處。
離躲閃不及，回過神來，已是濕身大半。
離驚慌了。想要拍打雙翅，可是翅膀也被雨打濕不少，顯得沉重。歪歪扭扭地飛了幾步，還是放棄，蹦跶到了巖石下頭暫避風雨。
寒風冷雨侵襲，孤獨凄涼之感又襲上離的心頭。
離不禁想要流淚。眼眶熱熱的，臉上卻涼涼的，都是冰冷的雨水。
離閉上眼。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巖石上的聲音，漸漸遠去。
五、 離貓
當離再次睜開眼睛時，眼前風景又已變換。
籬笆叢中，一個溫暖的小窩。
離下意識地低頭，原來瘦削有力的爪子不見了，變成毛茸茸的兩只小腳，一走，一個梅花印。
離嘆口氣，漸漸接受現實：他又變化了，這次，是一只野貓。
離也曾經幻想，喜歡貓的自由自在和獨行。那樣優雅，那樣孤傲，誰都飼養不了它。
離那時候租賃的小區附近，就有一只小貓。離有幾次還給它喂食過。它也挑剔，撿好吃的吃，吃完甩頭就走，也不同你熱乎，轉眼就消失在籬笆叢中。
此刻……這個籬笆叢，莫不就是那只小貓的所在？那我現在所在，豈不是離家很近？
想到此處，離心中不免熱切起來，伸展身子，覺得熟悉之后，從籬笆地下鉆了出去。
籬笆從外，一條熟悉的馬路。
是的，這就是小區外的那一片荒地。
離想起之前在馬路上發生的車禍，心有余悸。他小心地左右看看，見此時車流稀疏，急忙匆匆跑了過去。到了馬路另一頭，心還砰砰跳，不禁有些笑話自己，好像全然沒有之前看到的小貓的淡定，也沒有自己想象的優雅呢。
因為不適應現在的四肢走路，剛剛還在籬笆叢旁練習了好幾次，真是……別扭呢。
平靜下心神，離小心翼翼地從圍墻的鐵柵欄間鉆了過去，盡量不讓人看到。
即使是變成貓了，也還是不愿被人看到的心理呢。
偷偷摸摸的小貓，沒法做電梯，就順著樓梯往上。一樓、二樓、三樓……咳，平時那么容易就到達的地方，現在有些吃力了。總算到了四樓，可緊閉的大門，又如何打開？離在門口躊躇了。
“吱嘎……”對面的門漸漸打開。離嚇了一跳，趕緊往樓梯跑。
肚子餓了……離在樓下游蕩，不知如何獲取食物。
說起來，這個小貓，之前是如何保證每天的食物的呢？扒拉垃圾桶么？捕鼠么？每種都讓離覺得惡心，可咕咕叫的肚子……
“呀，哪里來的野貓！”好尖刻的聲音，伴隨著呼嘯而來的易拉罐。離躲閃不及，正被砸到，不禁一痛，“喵”的一聲，飛速逃開。待到拐角處回頭，卻見是個胖乎乎的大媽，之前在電梯間好像偶遇過幾次，但沒有交談過。沒想到是個如此沒有愛心的婆娘。離心中憤憤，腳步卻不敢停留，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可是，一跑起來，肚子更餓了呢。
奔馳的速度慢下來。哪家正在做飯，散發出的味道好誘人。可是離卻不敢再靠近。剛才的遭遇教訓實在深刻。對人，是需要時時警惕的。
一直碩肥的老鼠在垃圾桶邊跑過，離的口水不受控制地開始在嘴里蔓延。
心中雖有抗拒，貓的本能卻更占了上風。還有，那越來越癟的肚子……
離悄悄地靠近，那老鼠好似感覺到了什么，刺溜一下跑得飛快，一下子不見了蹤影。
離無奈。
“呀，好可愛的小貓！”
離一驚，剛想責備自己又疏忽了對人的警惕，卻見一個嬌小的女孩蹲下身子，將一根香腸遞到自己面前。離稍稍戒備地退后幾步，看那女孩眼睛純澈，那香腸也是剛拆開的樣子，嗅嗅味道好像誘人，便冒險上去咬了一口。
“小貓乖，不怕不怕哈。”小女孩一邊說著，一邊將香腸的包裝又撕掉了些。
好香的味道！離要痛哭流涕了。急忙啊嗚一口將整個香腸叼到口中，然后飛奔，到一個無人的角落，仔細查看之后，開始用心品嘗香腸。
嗚嗚，從沒覺得香腸這么好吃過。
暫時解決口腹之欲后，離想起這么冒昧地從小女孩手中搶奪了香腸，著實沒有紳士風度。可那時的自己，確實是顧不了許多了。
對小女孩愧疚且感激了一會之后，離開始靜下心來仔細思考自己的處境。
無論這是夢境還是奇幻，總之這些經歷，感受實在真實。而且，的確是比自己之前的經歷有趣很多。
既來之，則安之。就看接下來會怎么發展吧。
而離覺得，自己所要做的，不過是好好體驗，做好每一個身份該做的事兒。就像現在，就是好好感受作為一只貓是怎么樣的生活。
想到此處，離不禁又想起作為一個老婆婆和那個美麗女孩的相處了，心中不禁遺憾那時候沒有更多時間。
可既已如此，多想無益。離發現自己竟然豁達了許多，也不禁感慨。
既然現在是貓的形象，那只要小心些不被討厭貓的人注意發現，可以好好觀察這些平時檫肩而過的人，而不必有寒暄的煩惱，也是不錯呢。
離想到此處，開心起來。
不過現在，還是先讓我好好睡一覺吧。陽光如此晴好，此處角落如此僻靜舒適。
離伸了伸懶腰，很是適應自己此刻的身份了。
香甜睡眠。
滴滴嗒嗒，劈哩啪啦。
哎，又下雨了。離在夢鄉中醒來，猝不及防又遇一場大雨，只得狼狽地往角落遮掩處躲雨，但身子已是濕了不少。
離無奈。看來自由自在的貓兒，其實也是流離失所，容易成為落湯貓呢。而且，還容易挨餓。想起不久前的處境，離不禁又嘆息。
“汪！”
離震驚了。從自己口中發出的，居然不是“喵嗚”了。哎，又變了么？這次變成什么樣了呢？希望是可愛一些的啊。不要是又老又丑的。
“哎，阿信，你怎么在這里？找你好久。”離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循聲過來，看著自己的眼神中滿是憐惜，“怎么被淋成這個樣子？怎么不回家呢？”
離原本想要逃離的心，在這樣的溫柔中融化了。他知道，自己應該是會善待的。于是又是“啊嗚”一聲，隨著年輕女子到了干燥溫暖的室內。
到了屋子里后，年輕女子立即忙著給離用溫水洗澡，還用了香波，還用心地給離吹干毛發。離好久沒有這樣的待遇了，受寵若驚。
印象中，只有小時候，母親曾這樣疼愛自己吧。離又悵然了。
待到回過神來，在屋子穿衣鏡中看到自己，又是“啊嗚”一聲。
哎，原本是一條老狗了啊。看那耷拉的耳朵，全身失去光澤的毛發。
可看這年輕女子如此疼惜，應該是有很深感情的吧。
離不知不覺湊近年輕女子的身旁，蹭蹭她的手。年輕女子正蹲著專心給離吹風，看到離這樣的親昵，微笑起來：“阿信，乖。以后可不要這樣隨便亂跑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離溫順地點頭，贏來年輕女子閃亮的雙眸。
屋子外面，雨越來越大了，雨絲在玻璃上集結成柱，滾滾而下。伴著電閃雷鳴，雨柱子歪歪扭扭飄飛不定。
而屋子里面，卻是那么干燥暖和舒適。離感到久違的安心，不知不覺睡著了。
六、離歌
離再次醒來的時候，先看看四周，是一條狹窄的鵝卵石小道。
離一骨碌坐起來，起得太猛，眼前又是一黑，心叫糟糕。我還不知道這次神馬情況呢，就要離開？幸好，暈眩只是暫時，黑霧漸漸散去，離的眼前又變清明。離這次不敢大動作了，慢慢轉頭四處打量周圍的環境。
只見周圍都是磚石建筑，有些歐洲古建筑的味道，房子都只兩三層，有著淡雅的顏色。鵝卵石小道往前，好像是個廣場，有悠揚的樂聲傳來。
離低頭打量自己，有些破舊襤褸，但是聞著沒什么明顯的臭味。頭發好像有些長了，略略有些遮眼，摸摸下巴，胡子，也好些日子沒有剃了，有些胡子拉碴了。
嗯，大概是個還不算太邋遢的流浪漢吧。離下了初步的判斷。具體如何，還是要照過鏡子，經歷過一些事后，才能知曉。
離定定心，循著樂聲往廣場走。
廣場有些人氣，有賣一些小飾品的，有買各色風車的，都是深刻輪廓的外國人。離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鼻子好像比較挺，是曾經向往的高鼻梁啊。離笑笑。
廣場中央的噴泉邊上，圍著四五個人，其中影影綽綽有個在拉著什么樂器的人。小小的圈子，不時有人加入，有人離開，悠揚的樂聲就是從哪里傳來。離小心地湊近，害怕別人趕走自己，所幸旁人注意到他后只是善意一笑，便讓開了位置。離因此看清了其中的樂師，衣著也很簡單甚至有些破舊，但拉小提琴的動作身姿，卻很是優美，沉浸其中的狀態讓人激賞。
一曲終了，有人鼓掌，有人彎下腰往樂師面前的帽子里放入一些紙幣硬幣。樂師微笑鞠躬致意。
看來也很可能是個流浪者，但比自己好多了，至少有一技之長。離繼續猜測。
樂聲又起。
此次的樂聲一改之前的輕快悠揚，轉而變得沉郁。離的心情，也隨著樂聲由輕飄飄的高處，漸漸落下落下，落到心底再深處。輕緩的樂聲，好像在訴說著離別，訴說著不舍，訴說著悔恨，訴說著久久不能忘的懷念。
樂聲中的哀傷，影響了在場的人。離感覺大家的頭都漸漸低下，在沉思著，在回想著什么，整個場的氛圍，都變得緩慢起來。
離靜靜地聽著，任憂傷的樂聲流淌，帶著自己回憶過往。那些遺憾，那些悔恨，那些求而不得，那些庸人自擾，那些無法離去的苦痛……
靜靜回憶了一會，又覺得不對，為什么，要總是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悔之中呢？更該做的，不是向前看，展望未來么？可是，自己的未來呢？離也曾嘗試，也有過夢幻的想象，可如今，卻是越來越不敢想了。而未來，也籠罩在一片灰沉沉迷霧之中，不明朗，也沒有給予人希望的感覺。
離輕輕嘆息，暫時從個人的傷感中走出來，看向正專心演奏的樂師，只覺他也是個傷心之人。
又是一曲終了，眾人仍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現場只聽余音裊裊。
音樂聲忽又一轉，一串明亮歡快的音符流出，樂師整個人的狀態，也有沉郁變得明朗挺拔。離只覺得心中的迷霧漸漸淡去、淡去，現出前方的道路來。心中漸漸充盈快樂，干涸了好久的眼眶，漸漸積聚起淚水。
離透過淚幕看向樂師，朦朧變形的人影，心中充滿了感激與崇敬。
天色漸晚，幾波人駐足，又漸漸離去，只有離一直在一邊靜靜地聽著。可也是唯一一個聽了卻沒付錢的人，離想到此處，暗暗臉紅心虛，可摸遍口袋，找不到一文錢。他真不知道之前自己是如何生存下來的？靠乞討嗎？離有些拉不下臉來，何況，也沒有想象中的破碗啥的，能夠讓他作為乞討工具啊。而在如此干凈的街道，他也想象不出自己記憶中邋遢的乞討者。
即使依靠施舍，也要像眼前這位樂師一般，用自己的特長作為交換啊。離默默忍住饑餓的感覺，摸摸空癟的肚子，繼續安靜聆聽樂師優美的樂曲。
樂師也準備收攤回家了，離有些失落，不知該往何處去。不由得慢吞吞跟在樂師后面，有些踟躕。兩人就這樣走了一路。到了一個三叉口，樂師回頭。離正在后面慢慢挪步，不由一驚，但小道上也沒什么能夠躲避的地方，不由尷尬地站住了。對著樂師，尷尬地討好地笑。
樂師微微一笑，開始說話，又是一串離聽不懂的音符。離苦惱。為何這幾次，到的都不是漢語言國家呢？雖然能夠出國游歷很棒啦，也是自己一直以來的向往啦，但，語言不通這個事，真的是，真的是很痛苦啊。離猶豫許久，再次憋出一句：“Can?you?speak?Chinese?”心里想著，對方也許連英語也聽不懂呢，更不必說中文了。
樂師果然苦惱著歪了頭，顯然很是疑惑。離心中暗叫糟糕，剛要頹喪，對方冒出一句：”What’s?wrong?with?you,David?Come?on,my?friend.”
離的心情有悲轉喜。對方的英文雖然并不是很流暢，但離還是勉強能夠聽懂，看來，兩人可能是朋友。
離也不管真假，開心地上前，幫他拿過一個小木凳。
樂師看到他，也開心，也迷惑，又順溜地冒出一大串字符。離聽著像是天書一般完全不懂，老老實實用最簡單的英文回答：”Sorry,I?can’t?understand.”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明白。
對方肯定是沒有明白，依然有些疑惑，想說些什么又止住了，兩個人默默地往前走。離只覺得十分安寧安心安定，有人同行又互不打擾的感覺棒極了，內心有了溫柔的支撐，真想就這樣一直一直走下去。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兩人走到了一間破舊的公寓門口，樂師拿出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公寓不大，里面卻有不少人。離粗粗掃了一眼在客廳的，大約有八九個，衣衫都有些陳舊，但都干凈整潔，比較起來，自己的，要算比較臟的了。
離猜測這是流浪漢的聚集地。
有人迎上來，是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模樣稚嫩清秀，接過了樂師手中的小提琴和離手中的小木凳，問了些什么，又是離聽不懂的語言。離無奈的對他笑笑，靜靜聽樂師對他解釋著什么。小男孩聽了，有些疑惑有些憐憫地看了離一眼，然后領著離到了盥洗室。
離終于第一次看到自己此時的樣子。是自己想象中的深刻輪廓的西歐人士，眼神深邃，鼻子高挺，臉頰瘦削，看起來應該長得不難看。只是太過邋遢，頭發和胡須需要打理。
離笑了笑，簡單洗了個臉，將劉海往旁邊撥了撥，順了順胡須，便洗了手出來了。
廚房里，飯菜好像已經上桌了，眾人紛紛往餐廳走。還有不少人從門口進來，從樓上下來。
離有些慌，這樣算來，這個屋子里，可能有好幾十個人。
不過大家都還比較和善，彼此之間相安無事，好像這個屋子，有個溫和的氣場一般。
小男孩見到離有些無措，便笑著拉了拉他，將他帶到餐廳。餐廳中，樂師已經落座，見到離揮了揮手，離便在樂師旁邊坐了。
晚餐很簡單，幾大盆的燉土豆、沙拉醬。餐廳中有老有少，有正當壯年的那女，也有年幼的孩子，很像一大家子，但彼此長得并不是那么相像。
眾人吃飯時偶有交流，也是極低的。整個吃飯流程安靜而平和，就像樂師的樂聲。
吃罷飯，小男孩又善心地領著離到了二樓一間臥室，在八張床中指了指其中一張。離對他感激地笑笑，小男孩回了個害羞的笑容，便離開了。
床鋪旁邊，掛著洗漱用具，掛著換洗的衣物。離猜測著這是否是自己一貫常用的，但不敢確定，便只去盥洗室簡單地洗漱了一番就回來了。
房間里空空的，只有離一個人。離很想去找樂師，在他身邊，沉默著也能感受到力量。但言語的不通，也讓離有些苦惱。
離弄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是沒有生存能力的現狀。離并不喜歡依賴別人。
可是，想想小時候，不也是依賴著父母么？如今的工作，不也是有所依賴么？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離輕輕搖頭否定原來的想法。原來的依賴，也是有所交換的，而如今的自己，卻是沒有什么可以交換的東西呢。
離思索著，不知不覺眼皮開始覺得沉重。這里的場太舒適，離不由地悄然進入了夢鄉。
七、離城
離再次醒來時，已經非常習慣。習慣離開，習慣醒來面對新鮮。雖然對那神秘的樂師神奇的音樂心生留戀，無奈言語不通，交流多了許多障礙。
其實，即使語言不通，通過肢體通過眼神，還是可以交流的。而且語言，也是可以學習的啊。離后知后覺地想。但是，既然已經離開，也就不再留戀了吧。
邁開腳步向前，望向未來吧。這是離從樂師及樂師的音樂中得到的最大啟示。離對樂師充滿感激。
離睜開眼睛，頭頂依然是一片藍天，只是有些灰蒙蒙的，像是被灰色巨幕所籠罩，找不到一片白云的蹤跡。
離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躺在泥地里。周圍一片荒涼破敗之感，到處是枯死倒地的樹木，灌木叢稀疏。離低頭看看自己，是襤褸的衣物，沾染著許多灰塵。離想站起來，卻覺得身體很虛弱。肚子里也空空的，焦灼的饑渴。
離弄不明白這是什么情況。當下，生存的欲望壓倒了一切。離坐著恢復了下體力，撐著站了起來。眼前的景象讓離驚呆了。不遠處干涸的溝渠里，堆積著幾百個幾乎赤裸的人，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周圍的小道上田地里，也零零散散躺著幾個衣衫襤褸的人，離猜測自己剛才就是這個樣子。更遠處，隱隱約約有一座城，圍著高高的墻，在灰色幕布中隱現。
離扶助身旁的樹，抓了幾片葉子放入口中。葉子其實已經沒有太多水分，有點苦澀又有點清香，但離還是貪婪地嚼著，然后咽了下去。然后，繼續扯著僅剩無幾的自己能夠扯到的還有點水分的葉子。焦灼的喉嚨和胃終于暫時停止叫囂。離尋了根合適的樹枝，當做拐杖慢慢的向城堡走去。
望眼所及，好像只有城堡，還有些食物的跡象。
離慢慢地挪動著，有時路過一兩個在路邊的人，發現已經死去，有的還已經發臭，引來了嗡嗡的蒼蠅。
接近過一兩個這樣的之后，離便盡量繞著那些臥倒的人走。即使對方仍有生命氣息，以離目前的狀態，也是無法照顧的。只能是，自求多福了。就像剛才的自己一樣。離在心中默念“對不起”。
漸漸靠近城堡了，遇到的還在移動的人也多了些。有的如離一般挪向城堡，有的從城堡中倉皇離去。往另一邊去。
看來城堡里面也發生了什么，離默默地想。他也很想跟著那些往另一個方向去的人，想他們也許知道能夠得救的方法或者地方。但他也好奇，城堡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得救。這里，真的像個地獄般需要拯救。
城堡的門敞開著。門口也沒有守衛沒有攔路的人。好像城堡的防衛系統也已經癱瘓。
離進入城門。城里面也少有人氣，街道、屋子，都空空蕩蕩的。這座城，好像完全地空了。像是一座被人類遺棄的空城。亦或是，人類犯了大錯，上帝降下懲罰，人和城都被遺棄？
離笑著揮去自己的胡思亂想。當前首要任務，是找到食物和水，不然撐不了太久。離拐進城門旁的小道，拐進一座看起來還比較完整的屋子，輕聲叫道：“有人嗎？有人嗎？”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子里回蕩。離見沒有回應，便道聲打擾，在屋子里尋找起來。不一會，他便失望地發現，屋子如一開始所見一般空空如也。廚房里沒有一點糧食，也沒有一點儲存的水。
離返身離去，走進另一個屋子，繼續原來的節奏。
就這樣走了三四個屋子，離就要絕望的時候，他的呼喊有了回應。
“進來吧，到這里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離喜出望外，循著聲音的來處，往屋子深處走去。
走過一間又一間空空的房間，離感覺自己到了房子的最深處。一個老人躺在床上，看起來十分瘦削。但精神尚好。他見離進來，仔細審視了他一番。
離有些畏縮。在空無人煙的城市，突然見到這么一個活人，離反而有些退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還是老人先開了口：“年輕人，你很幸運。”
嗯？離茫然。“幸運？”離喃喃。
“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幸運在何處。”老人輕笑。
“嗯，請賜教。還有這里發生了什么事？為何空無一人？哦，抱歉。剛才我看到的是空無一人的狀態。不知道這里除了你還有誰在么？”離說完才覺得自己問得唐突問得混亂，不好意思的笑笑。離又后知后覺地發現一件事——他們彼此居然能夠順暢交流，彼此聽得懂對方的話！經歷過幾次語言不暢帶來的痛苦后，離此刻感到喜悅不已，饑餓帶來的難受之感也減輕很多。
老人看離一會疑惑一會又突然狂喜，也有些莫名。但也許是許久沒有與人交流了，交談的渴望讓他繼續說下去：“你問這里發生了什么？你怎么會不知道？你不也是經歷過后幸存的么？這里的瘟疫蔓延得如此劇烈，加上這連日的干旱，是老天爺在降下懲罰啊。懲罰這個城里浪費奢靡的人群。你的身上不是有瘟疫過后結疤的痕跡么？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離聽老人這么說，低頭仔細審視，才發覺自己身上的確有結疤脫疤的痕跡，自己是被饑餓和干渴給占據了注意力了，居然遲遲沒有發現。不過，自己也的確一直是個遲鈍的人啊。
“那您呢?您有得瘟疫么？城里的其他人都得了瘟疫么？”離知道自己問得冒昧，但他本也不太會講話，如今，更只是希望能夠快些知道真相。
“我么？問得好。我一個老頭子，本來也生無可戀，得個瘟疫死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卻是我活了下來，我的子孫們，卻是都一個個先我而去了。可真是造化弄人。其他人么，大多死了，也有些往外逃去了。只不知他們是能夠逃過一劫呢，還是將災禍帶給其他地區的人。“
“城里的守衛呢？沒有醫療人員么？“
“守衛們，跑得比誰都快。醫療人員？這是什么東西？“
離和老人的交流首次出現障礙，離才想到要問之前一直想問的問題。“您是中國人么？這里是哪里？是什么年代？“
老人聽到這個問題，有點奇怪。“中國人？這又是什么？我只知道這個城是歸屬于漢國的。這里，是離城。年代么……活了這么久，也都忘記了。“
“離城……“離喃喃。同自己的名字好契合。而離城……所以大家都紛紛離去么？離城……在一開始便預示了分離么？離城……
“您為什么沒有離開呢？”
“我么，老頭子了，離開去哪里呢？這里就是我的歸宿了。我已經一個人寂寞好久了，終于有你來和我聊聊天，挺好。肚子肯定餓了吧，哪，給。“老人從床鋪深處掏出些干糧來，還奇跡般拿出一壺水。
離看著這些干糧，其實是曬干的米粒，色澤也有些暗淡了，但此時聊勝于無，也不怕有病菌或者毒什么的了，抓了一小把放進嘴里，又倒了些水。水也不多了，也有些怪味，離只稍稍喝了點。雖然饑餓，但長久以來的節制，還是讓離沒有太過于放縱。
老人看著離這一系列動作，微微一笑：“你就不怕我下毒或者這些食物和水已經變質？“
離也一笑：“死都不怕還怕這些？瘟疫都過來了不是么？反倒是你，不怕我心生歹念為了把食物和水占為己有把你殺死？“
兩人對視，哈哈一笑。人與人之間真的有緣分。他們，也是出于直覺的信任和善念，下意識地做出了當下的選擇。
在這樣一個空曠寂寥的離城，還有什么值得勾心斗角值得彼此防備的呢？
“年輕人，你走吧。帶上這些干糧和水，節約著吃，能夠支撐你一段路。往南邊走吧。那里雨水比較充沛，也許不像這里這么干旱。你已經度過瘟疫，也就不怕什么了。“
“我倒不想走了。覺得這個城市很適合我呢。我叫蘇離，名字里也有個離字。也許冥冥中，老天爺讓我來到這里，留在這里。我喜歡安靜，喜歡空曠，同你聊天也好開心。這里適合我。“
老人詫異：“蘇離？居然與我同名？著實是有緣了。“
離也開心：“是么？注定我們要在這個離城留下。我去外面找找吃的喝的，一會回來再好好慢慢聊。“
“先不必急，我這邊還有些干糧和水，能夠撐一段時間。外面，應該空蕩蕩了吧。你先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吧，小蘇離。“
離撓撓頭：“我的故事啊……雖然我年紀不大，最初的光陰過得也不咸不淡，但最近這一個月的日子，可算過得光怪陸離，我也不知從何講起。您先講您的吧，好不？我很想聽您的故事，聽這個城市的故事。“
老人一愣，覺得離的說法不像做偽，思考一下，也想撓頭：“我這一大把年紀，記性早就不行了。你讓我說，我也無從說呢。就這么慢慢聊吧，聊到哪算哪。“
兩人相視一笑，都無奈。
離想了想：“那還是講我的吧。只是會有些怪有些亂哈，你不要覺得我在胡說哈。連我自己，都還覺得奇怪，不知道這些經歷到底是夢是幻呢。即使現在同你這樣說話，我都還分不清是不是真實呢。“離靦腆地一笑，得到老人諒解的眼神，便一邊回憶一邊開始慢慢訴說，訴說這段時間以來自己都覺得迷糊的經歷……
老人靜靜聽離講完，也沒有太多驚訝之色，只吐出四個字：“人生如夢。”
離聽了，不覺一震。是啊，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正如莊周夢蝶，分不清主體是莊子還是蝴蝶。但是莊周或是蝴蝶有什么關系呢？無論“栩栩然”的蝴蝶，還是“蘧蘧然”的莊周，只要在那個身份的時候，過得不悔就好。
離回顧這一段時間的經歷，雖然不知是真是幻，但真的比之前的人生，過得充實很多。自己的心智，也在這一段段莫名的經歷中，慢慢成熟了吧。
離靠著老人的床慢慢坐下，舒了一口氣：“老人家，您說得真好。解了我好大一個疑。果然還是過來人的經驗足。同你這么坐著說說話，感覺真好。“
“年輕人，你還是走吧。很多事情，還是要自己經歷了才會懂。即使人生如夢，也該是個精彩的夢。帶上點干糧，出城去吧。這是離城，注定相聚短暫，離別永久。能夠與你有這段緣分很不錯，也值得我在臨死之前回味啦。“
離下意識地接過老人遞過來的一些干糧，意識中不斷重復著老人的話語。雖然很想一直留在老人身邊，對離開很不舍，但心里也知道，老人說得是對的。他們，只是彼此人生中的過客，相遇已是緣分，他需要繼續前行，繼續去感受，去體驗。
在老人身邊的這段時間，離覺得自己恢復了力氣和勇氣。懷著莫大的感激，離辭別了老人，跨出門去，繼續前行。
離想在城里再走走看看，看是否能找到些什么，是否會再次遇到殘留的人，像老人一樣的人。但他失望了。城里的確如老人所說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影，也沒有什么食物。這座離城，空得像座鬼城。離甚至沒有看到老鼠，這一生命力十分頑強的小生物。離甚至開始疑惑見到老人的那些記憶，是真是幻。所幸還有手中的干糧，可以證明剛才的一切的確曾經發生。
離往城門走。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離有些后悔剛才在城里晃蕩耽誤了太多時間。雖然經歷了這么多事，但他仍然是一個怕黑的人。雖然在離所處的時代，無神論占據絕對地位，但離并不清楚自己的信仰。中國神話傳說中的神鬼故事，也對離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而此刻的漸漸黑暗的曠野，和身后空空的離城，又加深了離心中的恐怖氛圍。
離加快了腳步，想在黑夜完全降臨前找個好的地點露宿一晚。這對從來不曾在外過夜的離來說可是個不小的考驗。
離苦笑。
也許是趕路太急了，也許是虛弱的身體還沒有恢復，承受不了太快的腳步，因此，當離不小心絆到一個土疙瘩時，重心一個不穩，身子便向前栽去。
若能就此離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可是，額頭真的痛啊。
摔倒在地的離迷迷糊糊地想，意識漸漸深沉。
意識慢慢回歸的時候，離感到身子一陣灼熱的疼痛。離難受得翻滾，吼叫出聲，卻只聽到“嘰嘰“的類似老鼠的叫聲。
離愣住了。強忍住身體的疼痛，想觀察四周，鼻子先聞到一股惡臭。離往氣味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一個蒼蠅漫天飛的垃圾箱。垃圾箱旁邊，還有好幾只老鼠，搖搖晃晃，有的倒在地上，吐出血來。而自己，正在垃圾箱不遠處。
離低頭，絕望地發現，自己此次的身份，是一只老鼠，自己以往十分討厭的老鼠。而此刻身體襲來的又一波疼痛，又讓他暫時忘記了當下的處境，只能搖搖晃晃勉勉強強的爬起來，想要走到干凈點的地方。
有人來扔垃圾。發出恐懼的尖叫。離無力地瞟一眼，發出聲音的，是個有些年紀的女人。離很想快快離開，可身體著實不聽使喚，又難受又沒力氣，只能一步步搖搖擺擺地往前挪。
過了一會，離感覺圍在垃圾堆旁的人多了起來，說話聲、指指點點的動作，也多了起來。
“莫里醫生，你快來看看，這是怎么回事，怎么這么多老鼠？“
“不要驚慌，讓我仔細看看。“離聽到有些熟悉的聲音，不由轉頭望去，正和一雙熟悉的眼睛相遇。啊，是那位在離城的老人家。此時的他，穿著白大褂，掛著聽診器，正湊近了仔細看他。離看到他的眼睛里漸漸閃過驚駭，輕聲吐出兩個字：”鼠疫……“
圍在后面的人可能沒有聽清，還在嘰嘰喳喳討論，離離得最近，也聽得最認真，“鼠疫“兩個字入耳，離恍然離城那么空蕩的原因。
沒想到作為人時候沒有經歷的鼠疫痛苦，居然要變為老鼠經歷一遍，離一邊咳嗽一邊笑，不出意外的咳出血來。
意識很快又要模糊，離再望了望離城，這個他之前見到空蕩蕩的城市，此刻還是十分繁華的樣子。人來人往，充滿生機。
離想，他大概看到了離城經歷鼠疫的最初和最后，不知中間過程中離城和其中的人們經歷了怎樣的苦難和抗爭，但總歸也許是，失敗了吧。
這也許是離城的宿命。也許，每座城都要不斷經歷離別，只不過時間間隔長短而已。但這樣的離別，對當時生活的人們，卻是巨大的災難。
離城，再見。離在心里默默地說。感覺自己的心跳變得越來越微弱，最后的掙扎后，一切重歸虛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