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已逾半旬，雙方偶有滋擾，總體而言，仍是膠著之態(tài)。是夜，月明星稀，王琳已在西城的城頭上親自值守至四更，而全無睡意，困擾于心者，唯兩事耳。一是適聞郢州城破之時，兄長也被侯景俘虜，而今不知安危如何，自己平日里雖常不屑于兄長所為，但兄弟二人，畢竟情深意篤，自己又是重情重義之人，臨難之際，更是尤為牽掛。其二，湘東王和他妹妹王婉揚(yáng)的獨(dú)子，也即自己的外甥、蕭方諸正被作為人質(zhì)羈押在逆賊軍中。如此，使我軍即不敢輕易冒進(jìn)，以防王世子遭賊人殺害，處處掣肘于敵。就是在王琳自己內(nèi)心，也是搖擺不定，為國而論，奮力殺敵，人臣之道；至于私情，心中又實在是記掛著這個頑劣不成器的外甥，更是不忍讓妹妹和主公承受那喪子之痛。
正兀自傷神著，已有一名小兵行至王琳跟前，又盤腿坐下。王琳生性豪率，體恤士卒又不拘小節(jié)，故而比起軍中其余諸位威嚴(yán)赫赫的將領(lǐng)，士卒更愿意與其親近，有時得意忘形，以市井之禮相交，王琳也不怪罪。這名小兵看到王琳愁容滿面，自己也頓覺著急，抓耳撓腮，心中煩悶不堪。
王琳低下了望月思索的頭，平視著眼前的這個小兵，此人算不上自己親兵，但也在自己麾下待過兩年，凡是與王琳哪怕只言片語的相交，縱使在茫茫千萬士卒當(dāng)中，他也能一口便叫出其人姓名。與人交談時，王琳的兩道劍眉略微舒展了些，英氣卻絲毫不減，他故意以輕松的語氣問道：“潘烏累，本將軍睡不著是心有郁結(jié)，你又為何板著個苦瓜臉？怎么，想小媳婦兒啦？仗就快打完了，把侯景這亂賊除去，國中才可以是稍微平靜了。”
那小兵聽得王琳竟然叫得自己名字，頓時受寵若驚，聽到后面的話，又不自覺地拿受撓著頭皮，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道：“將軍說的是哪里話，小的是看到將軍這么晚還不睡，看起來心里好像煩得很，我也跟著一起心煩起來，至于煩的是什么，小的也不清楚。”
“哈哈哈哈”王琳一陣放聲大笑，“你小子，告訴你，這要是我府上那些僚佐門客同我說這些又酸又臭的馬屁，我早讓他們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王琳高居宜州刺史之職，雖僅年方二十有六，卻已是嘗盡了官場的阿諛奉承和陽奉陰違，心中早就厭倦不堪。他并非不喜歡聽好話，只是受不了那些堆笑的面龐每一個毛孔都有虛偽的氣息散發(fā)。而眼前這個小兵，王琳能明顯感受得到，他既不指望自己會打賞他幾兩銀子，更不稀罕做個什么十夫長百夫長，這種出自本心的話往往是在心意生起的那一刻便說了，至于造成的結(jié)局是好是壞，往往來不及細(xì)細(xì)琢磨，也正因如此，即便所說非全是好話，叫王琳聽來，也比那些逢場作戲要好聽千倍。
潘烏累一時聽不懂王琳到底是喜是怒，是在贊賞還是在愆怪自己，直到見到王琳爽朗的笑，才也跟著一起傻嘿嘿的笑。末了，卻突然一拍腦袋，“差點(diǎn)把正事給忘了。”忙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于王琳相看。“哦？”王琳心中倒是略有吃驚，接過來一看，方一過目，額上汗珠就已開始涔涔而下，看完后，又愣住幾秒，才迅速將其折疊好收入懷中。“這封信是怎么來的？”
“小…小的，在值守時，城下忽然有勁箭射來，直嵌入城墻磚石的縫隙之間，小的趕忙取來，交給將軍過…過目。”小兵看到王琳神色有變，心中立即明白此事重大，誠惶誠恐，一個字也不敢說錯。
“這封書信還有其他人看到嗎？”
“當(dāng)時大部分人都睡著了，另有幾個值守城樓的士兵離得遠(yuǎn)，黑燈瞎地也看不到。”
“那潘烏累，你可曾看過嗎？”王琳一臉嚴(yán)肅地問。潘烏累聽到，心中頓時慌亂不已，急急切切道：“沒..沒看過…小…小的并不識字。”意識到自己可能嚇到了這個小兵，王琳略感歉意，伸手搭在潘烏累肩上，語氣舒緩了好多：“小兄弟，瞧你，不要慌，不要慌，要學(xué)會臨變不亂，日后做了將帥，才有領(lǐng)軍風(fēng)范。我再說一句，關(guān)于這封書信之事，務(wù)必不要告訴了他人。”
潘烏累正色答道“遵..遵命，小的就是睡覺，也拿茅草塞住嘴，免得夢中瞎說胡話。”
“哈哈哈，那到不必了，快回去吧，若有人問你，就說尿急方便去了”
“不如小的說，拉屎去了？”
王琳打鬧似地把阿來往前一推，大笑道：“好長的一泡屎，再不回去，他們可得把你褲子脫了掰開來檢查了！”
潘烏累頓覺下身一緊，連告辭也來不及，夾緊雙臀，飛也似地跑道城樓另一面去了。
回頭只剩王琳豪邁的笑容凝固，頎長的身形漸漸暗淡，一聲重重的嘆息伴著曉雞聲在長夜里遠(yuǎn)去。
直到兩天后的此時，王琳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了自己布防的西城樓上。看著遠(yuǎn)處黑壓壓的潮水，伴隨著低沉的怒吼，向自己開進(jìn)，他們?nèi)藬?shù)雖多，除了先遣的急性部隊，都在趁著夜幕隱藏自己的行蹤，他們并不準(zhǔn)備投入全部兵力死戰(zhàn)，只因等待他們的是一座洞開的城門，不需要一點(diǎn)費(fèi)力地廝殺，只需輕巧地抬起左腳再右腳，就能夠匯成一股怒濤排天襲來，將巴陵城的頑將頑卒淹沒在人山人海之中。
萬軍中位于最前列的既不是英勇的戰(zhàn)士，也不是逞功的蠻夫，而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囚徒，被綁縛著、推擠著前行。他的神情由最初的栗栗危懼，到被縛時的萬念俱灰，直直看見了大開的、通暢的城門，才恍如地獄里的罪人見到了升天的捷徑，他變得比軍中任何一個人——哪怕是求勝心切的侯景，都要更加歡欣激動難以自制，如果不是被繩索束著手腳，王珣簡直要躺在地上，來回滾上個七八圈，來慶祝自己的重生。
王琳在城頭之上一言不發(fā)，直到侯景部隊離城門已不足半里。
“差不多了嗎？”
“嗯……”
“怎么，王將軍是怕傷及令兄，不敢下令么？”王僧辯從旁出現(xiàn)，冷冷地說道。王琳沒去理會王僧辯的酸言酸語，目光注視著陣列前方的兄長，他的錦衣羅綺雖成了粗布麻衣，他的珠串衣帶也換了鋼繩鐵索，但兄長身形的每一個動作自己都能立刻認(rèn)出，抬起的雙手停頓了一下，才終于是下定決心狠力一揮，袖風(fēng)乍響，千萬支流矢順著雙手所指飛馳而去，如急蝗，如驟雨。羽箭離弦的聲音與城下敵軍的慘叫聲幾乎是同時發(fā)出，而方才心懷歡喜的眾將士，來不及收斂起各自歸家團(tuán)圓、升官發(fā)財?shù)母`想，就這么帶著僵硬的笑容倒在地上。
也就是在此時，城下的王珣看到不遠(yuǎn)處兩丈高的城門即將被緩緩地關(guān)上，而他所有生的希望也將隨著這道門一同緊緊閉住。王珣不顧一切地朝城門跑去，卻因雙腳被縛只得跳躍著行走，剛邁出幾步，就被背后的士兵用力拽住，舉著盾牌、冒著箭雨向后撤。王珣明白這絕不是對他的好生照顧，他一邊被拽在地上拖行，一邊放聲大哭，縱使讓流矢刺穿他的胸膛、利劍剖開他的心臟，也不愿被抓到侯景跟前，受盡折磨而死。
衣衫袖裾粘住了潰爛的肌膚，眼耳口鼻塞滿了血淋淋的沙石，他在坑洼不平的地上被拖行了有數(shù)百步后才終于是見到了侯景。
原來侯景昨收到王琳密使帶來的口信，約定于今晚開城迎接自己大軍入城。可而今才知，這黃口豎子竟是騙了自己。他的臉上半是煞白半是鐵青，清秀的面容卻有一雙兇惡殘暴的眼睛，兩相對比之下更顯可怖。地上躺著一具死尸，身上有十幾處刀痕，是前來與他通報戰(zhàn)況有變的士卒。侯景憤怒時總要?dú)⑷耍麣⒉涣耸捓[，殺不了王僧辯，殺不了王琳，就要把左右的人當(dāng)作是這些仇敵。
一切變化故都盡在王珣眼里，他的臉上糊滿了血肉，看不清他驚恐萬狀的神態(tài)，但是身體卻已嚇得完全癱倒在地，他開始不再擔(dān)心自己是死是活，他擔(dān)心的是自己會怎么死何時死。盡管如此，他心里還是不斷地想著成千上萬種乞命的說辭，他在言辭上面不乏各種花樣，無論是奉承、乞求還是巴結(jié)，可此時嘴巴早就被泥土沙石嗆住，連張嘴哀告的力氣都沒了，只得在心頭一遍又一遍地痛罵自己的弟弟，真該在他幼時就殺了這個弟弟，不，應(yīng)該在娘胎里就殺了這畜生。
侯景并未說話，他把王珣身上繩索的一段系在自己寶駒的馬尾上，拖曳而行，另選一對精兵護(hù)衛(wèi)左右，向著城門疾馳而去。若說方才被拖回來已讓他血肉模糊，那此番更是讓他的血肉均為消磨殆盡，只剩下嶙嶙的白骨裸露在外，卻還殘留著最后一口氣。
前線的士兵經(jīng)過了方才的一陣混亂之后，已立下陣腳，有序撤退。侯景無畏地穿行其間， 最后選了一塊平地立定，昂首直視著城上，大聲喊道：“王琳將軍！何不出來看看此人是誰？”
王琳的身形應(yīng)聲出現(xiàn)，立在高峭的城樓之上，朗聲道：“阿兄莫要害怕，侯賊倒行逆施，已是時日無多！”侯景放聲大笑，拿馬鞭指著王琳，回顧左右又喊到：“侯某不知，自己余日尚有幾何，我只知道，你阿兄的時日已是不足片刻了！”說完，拿馬鞭抽醒了不省人事的王珣，王珣知道侯景是要讓他親自勸降王琳，用盡了力氣扯開嗓子喊道：“子珩，你快開城投降罷！侯丞相大軍所向披靡，你就算不為為兄著想，也該顧及著自己性命！”王珣知道這個弟弟怕是不會為兄長的安危所慮，但是普天之下，人人皆有畏死求生之本能，若能對弟弟曉之以利害，自己或還能茍得一條性命。
“侯賊若果能攻破此城，吾唯一死而已；若投敵以求生，百年之后，仍不免死。夫人者，死無貴賤之分，而生有輕重之別，吾寧為嵩華之碎玉，不為涸藩之全瓦。”
“方今天下，百代不見之亂世，人人自危，哪里還能去顧及先圣之道，子珩，汝何故如此不知變通！早晚將有大禍加身！”
“開晉以來，時人尚通脫，如此而天下喪亂、致有永嘉之禍。清談之士把叛國投敵說成是知機(jī)善變，把不謹(jǐn)孝道說成是放浪形骸，把制事無節(jié)說成是任性自然，把貪生害義說成是貴己全性，豈不知忠孝節(jié)義，人之本也！如何能變通？變之則與禽獸何異？”
王琳此話既出，城上城下眾皆肅然，守城的將士感其忠義，無不高聲稱贊，唯有王僧辯躲在城上，又愧又恨，愧的是想起自己兩年前屈身投降于侯景；恨的是王琳這大義凜然的樣子，難免使人拿自己與其兩相比較，更顯慚愧與恥辱，心中對王琳的嫉恨又多了一分。而城下兵將聽聞，心頭所感也各有異，或有良心未泯者，均在心頭暗暗反思，自己追隨侯景助紂為虐，得失為何。唯有王珣聽了此話，知道這弟弟是要見死不救了，已是萬念俱灰，無暇慮及其他，氣得說不出話，大罵道：“天下喪亂至今，你們這些忠臣孝子就是禍?zhǔn)祝√热巳讼韾勖趾蝸頎幍脗€你死我活！說什么忠孝節(jié)義，眼睜睜看著兄長遭戮，倒是仁人所為嗎？”
“兄長奉命拒賊，不思破敵之計，卻替賊軍策反。武王伐紂，非弒君也，殺一獨(dú)夫耳；今我不降，非害兄長也，殺一賊臣耳！汝復(fù)要多言，我必以兩軍伐戰(zhàn)之禮相待！”王琳說完，張弓捻箭，只指城下。
“你放箭吧！殺了我罷！反正都是一死，還不如死在自家兄弟箭下。”王珣失聲哭道，他已經(jīng)無有任何求生的念想。只是見到王琳張開大弓，箭矢卻遲遲不發(fā)，雙目緊閉，仍是不忍。
“不必了！你兄長猶豫不決，那侯某就替他了斷了！”侯景忽地從左右手中奪過一把長刀，手起刀落，鮮血濺射，王珣頭顱飛起，滾落于地。又執(zhí)長槊戳起王珣首級，高持著喊道：“各位日后也當(dāng)如此，侯某久喻無用，卿等自求多福！”說完，率領(lǐng)大軍消失在沉重的夜幕之中。
是夜，王琳一言不發(fā)，親自下城收斂了兄長的尸身，埋葬在城外一座沙丘之上。對于守城的許多將士來說，僅僅是可喜的一場勝仗而已，但對于王琳，今夜的勝利卻籠罩著一層厚重的陰霾。除了王琳之外，主帥王僧辯也是一夜無眠，他心中所思卻是另一件事：“侯景今日可以殺掉作為人質(zhì)的王珣，日后會不會復(fù)以湘東王世子為要挾？王珣之死，無關(guān)緊要，而王世子的安危，自己卻不能不顧，否則稍有閃失，見罪于湘東王，自己定有大禍加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