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熊做了特別香的一碗面,他用大骨熬了湯,面粉用雞蛋和好,搟薄切條煮熟,撒上碎碎的一層小青蔥。
他給我聞了一下,然后端著盤子跑遠。我努力地叫他,他充耳不聞似的越跑越遠,終于消失在一片虛空里。
我睜開眼,看著天花板,上頭的扇葉呼呼地轉著,吃過的泡面桶放在床頭柜上發出帶著防腐劑氣味的香,我忽然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我有多不想從這個夢里頭醒過來。
可能我白天說的滿不在乎太猖狂,內心的掙扎才會在半夜失眠地時候冒出來。
我不止想念狗熊的那碗面,還想念他這個人。
但我不能說。
1
和很多情侶一樣,大家都信奉“賤名好養活”,所以總喜歡給對方起一些賤兮兮的愛稱。
狗熊也是這樣的。
狗熊姓茍,比我大一級,之前剛開學在社團混的時候我是最小的,見誰都要喊哥喊姐。狗熊是當初的茍師兄。后來我們倆狼狽為奸以后,就親切地叫他狗熊。
狗熊很白,很高,也很瘦。戴一副眼鏡,笑起來很是溫柔靦腆,有點小帥。我那時候就是被他這副小模樣吸引了,以為他是個學霸,可以帶我回頭是岸,脫離學渣行列。
可是我沒想到,是我把他拖進學渣的苦海了。
狗熊是個很溫柔的人,他的溫柔表現在他真的很會照顧人。別人吵架都是“多喝熱水”“游戲重要”“先救我媽”,我們吵架都是“我不愛吃肉”“我不喝牛奶”“別在我水杯里放紅棗桂圓紅糖了!”用我媽的話講,我這純粹是打一頓就能好的熊孩子病。
可是狗熊舍不得打我,他都是變著法的給我做吃的,力求營養均衡。我不止一次地想,狗熊一定會是個好爸爸。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狗熊在他的微博里曬了很多適合寶寶吃的營養早餐,他有了一個特別可愛的寶寶。
我看了他發的那張照片很久,白白胖胖的孩子,藕節似的小手小腳,笑起來彎成半弧的眼睛。
那眼睛真像他。
2
畢業的時候狗熊選擇了去北京。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狗熊畢業,我成了社團的社長。
我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你打下的江山我會幫你看好的。”
狗熊看著我笑,我一直覺得他有什么話想跟我說,但是他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火車慢慢開走,手機鈴聲響了一下,是一條新消息,他說“我不喜歡北京,但是你喜歡,所以我去。”
我看著滾滾車流,突然覺得,我其實是個挺殘忍的人。
“我馬上就去啦,陪你,等我。”
那邊并沒有短信再發過來。
我長在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里,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階級,我還有一個弟弟,從小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要掙大錢,掙很多錢。我也不知道這種把所有的家庭責任,諸如賺錢養家之類通通算在自己身上算不算是病,但是我知道這種自不量力的選擇讓我經常感覺疲憊。
但我不想退。
狗熊是個跟我完全不同的人,如果可以歸隱的話,他應該是那種扛起鋤頭回歸田園的人。隨遇而安,不爭不搶。
有很多時候我會想,如果當初不是我追他,他是絕對不會跟我在一起的。但是沒有如果,他跟我上了一條賊船,已經沒有辦法返航了。
狗熊在忙忙亂亂地租房子,找工作,幾乎沒有時間給我打電話,有時候我給他打電話,占線或者關機的時候多。每次要熄燈的時候,他才會聲音疲憊地打電話回來,說一說一天的工作。
我是對他心存愧疚的,畢竟是我讓他到哪里,所以都會認真聽他講完在我看來完全不感興趣的一些話。
但愧疚習以為常后便不會再在心里引起多大的波動。我忙了一天的課,昏昏欲睡地聽他說話。
下意識地抱怨了句話,電話那頭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怎么就那么口無遮攔地說他煩呢?我結巴了幾句想挽回,狗熊輕輕地笑了一下,說“困迷糊了吧,快睡吧,晚安。”
我怔怔地看著掛了電話的頁面,一點睡意也沒有。
很久很久之后,我刷到他用一個很久不用小號那天更新了一條狀態,他給我打電話的那天,他被房東刁難,沒有地方去,在地鐵里坐了一夜。
從那以后,他很少打電話來。
3
我畢業之后去了北京。
這次狗熊來接我,這一年里頭我們就見了兩次,距離我上次和他坐在一起吃火鍋,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年的時間。
狗熊還是那么瘦,剛剛下了班,穿著一件襯衣,把西服搭在手臂上。他曾經跟我說他每天上班都不用怕丟東西,因為最貴的東西總是穿在身上的。
我見到他,送給他一個四字成語,人模狗樣的。
狗熊帶我去吃了自助。
自助這個東西對于想要吃肉的人來說是極其實惠的。但是卻不太適合情侶。
我把肚子吃得像是孕婦,跟著他壓馬路。狗熊拖著我的行李。那么大的一個人,拖著一個粉紅色的行李箱,這場面一直留在我的腦海里。
我一邊溜達一邊笑“別人情侶吃飯都吃西餐吃日餐,咱們吃自助餐。”
狗熊補上一句“吃兒童餐也是可以的。”
他指了指肯德基特推的兒童餐,送一個小熊的玩偶,我拉著他買了一份,薯條和漢堡最后都進了狗熊的肚子。
狗熊那天因為吃了太多油炸食品犯了腸胃炎,半夜到小診所掛水,我拿著那個小玩偶,坐在椅子上陪著他,兩個人不知道為什么就笑起來沒完,跟兩個人傻子一樣。
還沒經歷過苦難的人往往對苦難是不屑一顧的,而這種天真總讓人能在一接觸苦難的時候盲目樂觀,一點都不知道前面會是一條多么難走的路。
我開始成了狗熊二號。
我一直知道狗熊不容易,卻一直不知道原來不容易會是這個狀態。他在堆著笑推銷,然后被人擺擺手拒絕了。這樣的拒絕,一天會重復成百上千次。
狗熊一直是個不善言談的人,他有些抵觸跟別人交流,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選擇這個工作。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
我和狗熊的學校是個三流學校,那文憑在遍地都是好大學畢業生的北京,還不如一張廢紙。
找一個工作就變得特別艱難。但是推銷這個工作是特別的,它幾乎不挑人,不管你學歷出身,它又特別挑人,工資完全靠你自己,天差地別是常事。
我進了狗熊的公司。
那天我們去一家川菜館里點了兩個菜,我敬了狗熊一杯酒,無比堅信我們會有一個特別美好的未來。
狗熊把酒一飲而盡。
4
我很快聽到了這個夢想破碎的聲音。
業績表上我是第一,狗熊也是第一,只不過是倒數的。
我之前以為是他不夠努力,但是后天發現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辦到的。有的人天生適合交際,左右逢源,舌燦如蓮。而有的人,就不適合從事這個工作。
不適合比不努力更可怕。
我的工資開始比狗熊多了很大一部分。狗熊沒有說什么,但是從來不肯花我的錢。
七月,他在公司里頭辭職了。
八月,當北半球最熱的三伏天到來的時候,狗熊去搬磚了,字面意義,就是搬磚。
但是能想象到,狗熊那么瘦的人,他顯然也不適合這個工作,而且,我開始覺得看他事事時時不滿意。
我媽會同意我嫁給一個搬磚的么?
我和狗熊陷入了長久的爭吵。
這次爭吵來的比任何一次都要兇,狗熊臉紅脖子粗地對我吼,“我不喜歡那個工作!不喜歡!”
我氣得摔了杯子。
那是個情侶杯,我大學兼職,發得人生中的第一份工資,然后買了這個杯子。
帶著它從遙遠的南方來到北京和它的另一半回合,可是從此之后它們再也湊不成對了。
就像我們。
狗熊開始收拾回家鄉的行李。
我看著他把小小出租屋里頭的東西基本上都留下來,他用一個旅行箱,裝了他的衣服和洗漱用品,然后轉身出門。
我坐在床上哭得像個傻逼。
他在門口停下了。
5
即使是在分手的當口,狗熊依舊是溫柔的。他聲音輕輕地嘆口氣。
“想讓我留下,就伸手拉我,你哭得再厲害,也不過仗著我舍不得……可是,對不起,寶寶。”
我沒有動。
狗熊帶上了門。行李轱轆的聲音越來越遠。
我終究還是失去了他。
這段感情,大學兩年,畢業后兩年,四年,1460天。
結束了。
我后來喝醉了,仗著酒勁給遠在家鄉的狗熊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的狗熊說話的聲音依舊是溫柔的,更像是大學時候的溫文爾雅。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朝九晚五,工資不高但是輕松。
他對我說對不起。
他選擇回來,其實是妥協了,對著生活,是他慫了。他對我說我很棒。
我看著北京璀璨的燈火,秋天的風喧囂地在我耳邊掠過去。
幾乎哽咽,但是強忍著沒有哭出聲。
一個女聲叫他去吃夜宵,她煮了小湯圓。
我笑“我要拿份子錢了么,茍師兄。”
狗熊接著說話,語氣帶笑“是呀,歡迎你來。”
我掛了電話。
北京燈火絢爛,車水馬龍,但沒有一個位置是我的,沒有一個燈光是我的。
北漂,最苦的是漂。
而我終究沒有辦法再落腳了。
end
我在做完這個夢以后,起床給自己做了一碗面,邊吃邊給我媽打電話。剛撥號又掛斷,半夜,我不該讓他們跟著擔心。
給自己臥了一個荷包蛋。
天終于亮了。
我就不脆弱了,百毒不侵,百無禁忌。
再見了,狗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