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琬惠
一
夜里李甲想到了老板羅帝，十分動容。
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世界中，他有幸遇到這樣好的老板，有擔當又仁慈，待員工如同親人。李甲工傷后不能再從事之前的生產線工作，老板羅帝不僅給予優厚的工傷補償，還把他安排在辦公室做閑職，讓他仍有體面的收入養家。
李妻哄著八個月的孩子，哼唱的搖籃曲漸漸止歇，母女倆都睡著了。李甲輕輕環抱妻女，自語道：“如果老板有什么需要，這輩子我一定鞍前馬后，不吝回報。”
沒想到羅帝在夢中出現，李甲當即拜倒，口稱恩公。但那羅帝身形不斷膨脹，竟變身為頂天立地的一只怪獸，俊目化作一雙環眼皂白分明突出眼眶，皓齒朱唇也變深不見底的血盆大口，竟要生生吃掉他。
李甲又委屈又悲傷，“恩公，我一顆赤誠熱心想要還報于你，你為何如此對我？”
怪獸聲若巨鐘：“很好，我要的就是你的心，否則對你好作甚？大丈夫休要啰嗦，切莫空口白話，拿心來！”
李甲想逃，怪獸的一只巨爪壓得他動彈不得，眼睜睜看到怪獸的另一只爪子凌空而來，撕開了他的胸腹。
李甲努力想從夢中醒來，但撕裂的劇痛卻有無比清晰的真實感。他最后的意識是，那恐怖的巨爪捏爆了他的心臟，四濺的血液被巨口吸吮。
羅帝醒來時天剛亮，他伸了個懶腰，倍感神清氣爽，這些日子的萎靡一掃而空。身邊的妻子還在熟睡中，就算晨曦中的素面也極為美麗可愛。他以輕吻相印，妻子何思閉著眼睛微笑，問道：“預報今天有雨，還去打球嗎？”
他應了一聲，一躍而起。外面有些陰，不影響他趕往高爾夫球場。他習慣清晨的高爾夫運動，從20歲到40歲沒有改變過。這種有規律的運動方式讓他成為雜志上成功人士的一個標尺。
在這個城市甚至這個國家里，羅帝都是商界正能量的代表人物。他的優秀不止體現在商業運籌帷幄的智慧中，也體現在他的慈善行為、俊朗外貌和優雅舉止中，他是許多女子夢想中的丈夫，有錢，有愛，高智商高情商，還清白無緋聞。
羅帝和他父親一樣有魄力有眼光，銳不可當。他的羅氏企業規模越來越大，從接手父親時的幾百人，到十年后的現在已經幾千人了。羅氏企業主打IT產品，多年來堪稱行業領頭羊。這個領域的發展日新月異，目前至少有三個強大的競爭對手虎視眈眈著同樣的市場。羅帝并不把對手看在眼里，他決定給予他們致命一擊。
羅帝把幾乎全部身家——包括這幾年羅氏企業在房地產業掙到的巨額收入，還有銀行短期高額貸款——都一股腦投入到新產品生產線上，巨大的產量又進一步壓低了產品的價格。再沒有人能提供這樣低價優質的良心產品了，羅帝自信滿滿，準備上市兩周后將貨鋪遍亞洲，將所有對手擠出市場，而羅氏只需坐地收錢。
二
就在那天早上，競爭對手之一的紅霸公司突然宣布推出換代新產品，隨即緊急召集經銷商和媒體開了產品發布會，詳細介紹了具有重大突破的新技術產品，馬上成為市場熱點。
羅氏企業驟然到了生死存亡的關口。
紅霸公司的新產品相對羅氏產品具有更高配置、更低價，羅氏原本風靡網絡的產品瞬間落伍，掙破頭的經銷商不知所蹤，預定的用戶也大批量退訂。
更糟糕的是，紅霸與另外兩家競爭對手聯合起來，分工合作，全面蠶食本屬于羅帝的市場。
羅氏高層會議上人人焦頭爛額。
羅氏技術總監老劉中途出去了一次，拿著一摞文件回來，道：“還有機會。”
“機會在哪里？”羅帝問。
“剛才研發團隊很玩命兒地研究了一遍紅霸的產品，發現新技術可以加入我們的產品中。也就是說，只要拿到那個跨代軟件，附到我們的產品里，我們的產品就照常是軟硬件一流的，馬上可以完敗對手，占領市場。”
所有人都瞪起眼睛，豎起了耳朵。老劉反復搓著手。
“目前我們資金沒有問題，人手也夠，但是破解新技術……這個實在無能為力。我們缺少這個行業最精英的技術人員。”
“程達？”
“對。”
紅霸公司的技術骨干程達堪稱天才，他是新技術的研發負責人。可他和紅霸老板關系很鐵，在他落魄的時候，紅霸老板發現了他，對他有知遇之恩，用錢絕對挖不過來。
這個時代，誰手里有人才和技術，錢和市場就會跑到誰那里去。
羅帝無論在多危機的情況下，臉上都風平浪靜。他習慣在壓力很大的時候去和妻子聊聊天。
何思是羅帝的賢內助，她出身很好，人又聰慧，年輕時出國留學拿過金融學位，這些年幫羅氏完成了幾次重要融資，至今仍負責公司的人力資源和慈善工作。
何思臉上帶著憂傷。“昨晚李甲去世了，他家人一早發現的，也許因為酒精，也許因為工傷導致的后遺癥，醫生說心臟血管出了問題。他的妻子有小兒麻痹后遺癥，只能在家里做手工維生，孩子很小……”
羅帝擺擺手，“你全權處理吧。”
何思拿出文件讓他過目。“我想按照工傷處理，撫恤金可以保證他家人的生活不至于跌落到底端，另外從慈善方面每年贊助孩子一筆錢。”
羅帝并未讀，直接在文件上簽了字。
何思的眼睛濕了。多年來丈夫從未讓她失望，他的善良常讓她感動。這么好的一個男人，卻不能擁有自己的孩子，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羅帝并未對何思言明企業的困境，他不想讓自己愛的女人承擔太多。他要去找另外一個人，他的父親羅伯軒。
三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羅帝的魅力值如同手機電池，需要不斷充電。
充電的方式就是潛入他人夢中吃掉對方的靈魂，只有對他充滿愛的靈魂才能帶來好的能量。所以多年來，羅帝廣施恩惠，遍灑金錢，這可以保證他從不缺少愛的靈魂祭品，也注定他將成為世間傳奇。
羅帝驅車趕往郊區，父親自從把企業轉交給他，就過上了閑云野鶴的隱居生活。
“企業陷入危機了。”羅帝憂心忡忡。“如果什么都不做，只要半個月我們就會破產。”
羅伯軒一邊釣魚，一邊冷靜地聽兒子講完。
“所以，只要讓程達為你所用，就可以解決危機，這很難嗎？”
“很難，我用錢買不到他，他站在對手的位置上，對我有敵意，需要很大的能量才能把他吸引過來，也許需要十個靈魂，可是短時間死那么多人，還都是我的左肩右臂，不是好辦法。”
羅伯軒沒說什么。
爺倆一起吃了晚飯，坐在客廳里散漫地聊著天。羅伯軒突然說：“你媽媽離開我們25年了。”
“是。”羅帝應道。在他15歲的時候，媽媽出車禍去世，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
“那一年，因為牽扯黑社會，羅氏的大半骨干都入了監獄，我得說服所有人我們沒有錯。可是法律上的證據不支持我們。”
羅帝看著父親悲滄的臉，背上像爬上了一層蟲，驚悚又惡心。
“所以我媽不是出車禍，是你……是你……吃了她？”
羅伯軒默認了。
父子倆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我本來打算一輩子對你隱藏這個秘密，但現在你也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你得清楚，你是一個生來肩負使命的男人，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事業不是家人，要成功就得舍得。你的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她祭獻給羅家的事業，和我合為一體了，她就在我心里。”
羅伯軒捂著胸口。
羅帝用力搖頭，“不行，我絕不會那么干。”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你更愛她，再沒有人比她更愛你，這樣的關系里包含著天使的力量，可以逆轉一切的巨大能量。你很清楚，你能這樣光彩奪目正是因為有那么多亡靈祭品助你，他們的付出是為了你嗎？不，是為了通過你的手讓千千萬萬個人得到幸福！他們將因你永不墜地獄。最好的愛，就是讓她和你化為一體。”
羅帝仍舊搖頭。
“想想你的未來，兒子，你有機會做這個世界的王者。”
四
羅帝深夜回到家，客廳里留著燈。
他心事重重地上了床，發現妻子未睡沉，返身環抱著他。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她和他耳語，“你要做爸爸了！”
羅帝驚呆了。
當年羅帝因為少精癥被醫生宣布生育的可能性很小，夫妻倆想過各種辦法，中藥、西醫、試管嬰兒都嘗試過，還是一無所獲。最終羅帝決定放棄。
“只要有你，我這輩子就足夠了。”
他曾捧著何思的臉那樣說過，也的確那樣想過。
“已經快兩個月了，我今天才發現，我們太幸運了！”何思開心地流淚。
看著她孩子樣的歡喜，羅帝下了決心。讓羅氏集團倒閉吧，他要和老婆孩子一起過簡單的日子。
三天后，羅伯軒走進了羅帝的辦公室，關上門，滿面震怒。
“聽說你在清算資產，準備申請破產了？”
“這是遲早的事。爸，你快有孫子了。”
羅伯軒愣住了，慢慢在沙發上坐下來。
“原來是這樣……”
“你也不想絕后吧？爸。”
羅伯軒長嘆了一口氣。
“羅家祖輩傳承這超能力，以能力保家產，還未曾有過失敗一說。到我們這兩代越來越出神入化，你的各方面影響力又更勝我很多。你心下很清楚，我們身上附著甚多，早已不是自己。我怕的是，萬一企業失敗，超能力失去施展對象，如同大樹傾倒，那些被食的祭品又會怎樣？只怕破產事小，我們能淪為乞丐都是幸運，也可能身體大病，生不如死。我這幾天已經神思不寧，心亂如焚了……”
羅帝明白父親說的有道理。這幾天他也覺得心里如同萬馬奔騰，慌亂不堪。夜半耳邊的嘈雜聲音也越來越利，好像一群厲鬼正在醒來，籌劃著撕裂他。
可是何思，她當他是神，全心愛他敬他，他如何下得去手？更何況，如何舍得他們夢寐以求的孩子？
羅伯軒走進辦公室里間的休息室，打了幾個電話，返回道：“有個兩全的法子。”
五
羅帝最終聽了父親的建議。
他進入孕妻的夢中，遲遲無法化身成為吃靈的巨獸。妻子偎依著他，笑靨如花。
“相公，我愛你，勝過愛我自己。”她喃喃語道。
羅帝心中升起無限眷戀，他想要返身逃出夢，卻見妻子的胸被打開，跳動的心臟正被逐一剔離與身體的接觸。
羅帝知道不能再猶豫，他變身張口，完整吞下了妻子溫熱的心和里面的靈。
再次面對妻子，她已經是一個換過心臟的人了。
羅伯軒花了巨款，請了頂級的醫生，在一家私人醫院里，趁兒媳婦做產科檢查麻醉了她，為她做了換心手術。現在何思的身體里跳動著新的心臟，但因為失去了靈，她不再有情感，也不再認識身邊人了。
羅帝感到萬分愧疚。他的企業卻起死回生。
羅帝很輕松地說服程達進入羅氏集團，羅氏的升級包新產品一統江山，紅霸和另外兩家企業退出了IT行業。羅氏集團獲得迅猛發展，羅帝在財富榜上名列前茅，紅極一時。在各大媒體，他的新聞超過了當紅明星，一舉一動被譽為永恒魅力代言人。
能推的應酬，羅帝都推了，他只想早點回家陪伴靜默的妻子。
如今的何思仿佛木偶人，只會最簡單的吃穿行，維持身體的生存。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人卻越來越瘦。羅帝守護著她，心痛難安。
幾個月后何思順產生下一個漂亮的男孩。她對守候在一旁的羅帝說了最后一句話，也是換心后唯一的一句話：“孩子，拜托你了。”隨即心跳驟停，撒手人寰。
羅帝哭到崩潰，唯一的安慰是兒子長得很像何思，尤其是眉目。
羅帝給兒子取名羅思凡，愛之彌深，愿意為他付出一切。思凡生來出眾，他簡直不像個幼童，眼神具有天然的洞察力。
思凡4歲時，羅帝的企業影響力已經發展到全球，員工幾萬人。全世界都愛羅帝，尤其是那些依賴他的職工和受惠于他慈善事業的人們。
羅帝總是覺得精力不足，為了維持光彩的形象，他更頻繁的吃靈。因為范圍很大，也沒有人察覺到什么。
他定期帶思凡去見隱居的父親。羅伯軒自從退休就未再食靈，自然褪去了過去的風采，不過他還是一個很健康的老人。
父子倆坐在花園里，看著思凡跑來跑去地逗狗玩，時光靜謐安詳。
“最近越來越想吃祭品了。”羅帝抱怨，“以前是為了解決問題主動去吃，現在不吃簡直會餓，內心里的饑渴，好像有個空洞需要填補。”
“那就去吃，你要做光明的代言人，就需要足夠的黑暗支撐，你的光明面越大，需要的亡靈就越多，這是正常的。”老爺子說，“別忘了你的使命。”
思凡過來拉住爺爺的手，要爺爺陪他玩踢球，羅帝記得父親腰部有舊疾，想要阻止，羅伯軒已經樂呵呵地站起來。
“乖孫要玩，我死也要陪呀！”
中午休息的時候，思凡鬧著要跟爺爺一起睡。羅帝電話處理完一些工作上的事，想要帶兒子早點回去，便去了父親的臥室。
一老一小躺在寬大的床上睡得正香。羅帝正準備悄悄喚醒兒子，突然發現父親的腿在痙攣，很快延至全身。
羅帝以為父親身體不適，趕緊喚醒父親。羅伯軒張開眼睛，十分驚恐，用手指著身邊的思凡，一手抓住自己胸口，好像非常痛苦，一句話說不出，便一頭栽倒。
羅伯軒就此去世，醫生判斷為急性心肌梗塞。
羅帝看著醒來后精神百倍的兒子，心里隱約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羅帝記得父親說過，羅家的男人只會吃他人靈，而不會被吃。但他抑制不住地猜疑：父親是不是被兒子在夢中殺死的？
他很快注意到，每次和兒子長時間相處后，內心便會有想要吃靈的饑餓感。
兒子在吸取他的靈，他把自己的父親當做祭品。
羅帝感到吃驚，他自己食靈的超能力是在成年后，是繼承了父親的企業后才開始展現的，每一次都是夜里潛入別人夢中，從來沒有在清醒的時候做過，也不會在相處中偷偷吸靈。
看來兒子的吸靈能力比他強得多。
六
羅帝難以置信，他想隔離開兒子，但是發現自己如同中了毒癮，離開兒子時間超過三天，他就百般思念。思念像是毒蟲，蠶食著他不多的快樂。比較起來，他更希望被兒子吸靈。
思凡讀小學時，羅帝殺人越來越多，已經開始引發外界猜測。什么“羅氏企業加班無休假，工作過勞死比例上升”等報道開始出爐。
羅帝自然意識到期間隱藏的風險有多大，但是他欲罷不能。
這一對父子在任何時候出場，總會引發關注，他們的英俊仿佛不食人間煙火，超然眾生。
沒人知道，羅帝曾轉過殺死兒子的念頭，除非殺死兒子，才能控制殺戮他人的數量，但兒子那么天真可愛，天使一樣，還用何思的眼睛看著他，羅帝是怎么都下不了手的。
這是他的血脈，卻是個殺人魔王。
思凡到了14歲，羅帝的企業死亡率明顯提高，已經成為新聞熱點，網上流傳著羅氏企業被詛咒的種種八卦帖子，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政府部門開始關注，并介入調查，關閉羅氏集團的流言到處蔓延。
羅帝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必須阻止這一切了。他不能讓羅氏企業倒閉，就不能再任由兒子利用他殺人，他只能忍受內心喪失至親的劇痛去殺死兒子。
他進入了兒子夢中，化為巨獸，兇悍而強大。思凡冷冷看著父親，羅帝仿佛面對何思的嘲弄，感到一陣心虛，他用顫抖的手撕開了兒子的胸口，看到的不是殷紅的心臟，而是一個奔涌而出的怪獸。
羅帝從沒有見過另一只怪獸同類，心里驚懼。他不停告誡自己要大義滅親，不能手軟留后患。可抬手時發現，兒子化身的怪獸不知不覺用絲纏住了他，他動彈不得。
思凡的怪獸出手了。它并不理會父親的巨獸，而是走到巨獸的背后，抓住了一個極為弱小丑陋的小孩子。
“爸爸，這個才是真正的你吧！”思凡怪獸哈哈大笑。
羅帝暴怒，他的身體瞬間增長幾十倍，扯斷了堅韌的絲線，對著兒子出手了了。
思凡的怪獸不停躲避著，卻怎么都不肯放過那個弱小的孩子。
惡斗幾十回合后，羅帝的巨爪擊中了兒子的心，在同時，思凡的怪獸將那小孩，也就是父親的靈之真身捏了個粉碎。
那一夜，方圓百里的人們都做了噩夢，夢到兩個可怕的惡魔拼斗。
第二天，人們發現，羅家的大宅已經化為廢墟。
專家說也許因為地殼異變，造成巨大裂隙，使得地基下陷，深不可測。
具有傳奇色彩的羅家父子自此從人們的視線中徹底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