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失去

即使時間過去許久,碧落也常常會想,到底是命運眷顧還是作弄,讓他識得米果。

緣起緣落,終怪他記性太好。

他還記得她吃吃的笑,“一個男子,怎樣就叫了碧落?”

他還記得她怔怔與貓對視,直要看到地老天荒。

他還記得……

他還記得很多,他還記得她怪罪他記得太多。

所有記憶都始于一個影展,有碧落的作品,一組統(tǒng)統(tǒng)是貓,深不見底的眸子直直對準鏡頭。

碧落見到米果的時候,她正盯住照片里的眼睛,好像想要看看到底誰會先心神不寧動了凡心。而碧落兄妹倆都是怕極了貓的,從鏡頭里也無法定睛注視這些眼睛,所以不斷拍攝。

——多么令人驚懼的東西穿越了光圈,膠片上的都只是二維。

碧落輕輕走到她身邊,或者沒有輕輕,但米果并不留意,只是盯住一只貓,靜靜地,但不放過它。

“我妹妹說這組照片看得人心驚肉跳。”

米果抬起眼來望望他,他便知了為何她可與這靈物凝望許久,她的目光蒙了一層霧,飄忽若紗,好似天然的保護膜,又怎會被輕易傷到呢?

這眼里慢慢的漾出些笑意,“但是她也必定迷戀這貓的意象吧。”

于是碧落伸出手去,“你好,我叫碧落,這是我的作品。”

然而這女子并不搭手,只是吃吃的笑,“一個男子,怎樣就叫了碧落?”

他也不覺尷尬,竟生生自己牽了她的手握一握說,“那還有男子叫陸小鳳呢。”

其實“鳳”本為雄性,而“碧落”意為天空,作為男名并無不妥,卻是人們強加了些世俗的牽絆。

碧落細致將她打量,長發(fā)懶懶的筆直落下,似乎從不曾打理,卻也不見凌亂。臉上清靜到干燥,暴起細細的皮屑。她微微佝著裹入棉麻布的身體,并不給人看清來龍去脈,整個人都是慵懶散漫,似乎都懶得讓人看看她。碧落也就收回通常打量女子時肆無忌憚的眼神。

在女人這方面,碧落從未失手。他不想以才華哄騙女人,但如果這能夠幫忙,那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但是這女子,他不希望如此。

看看,這不就是他最初的期許么,到頭來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或許他不是不想得到,只是不想那般輕易。但得到了又怎樣呢,有些戀情從開始就是為了失去。

碧落與米果漸漸熟稔起來,知她還在讀大學,自己租住在學校附近的公寓,喜歡棉麻的料子,食素,環(huán)保。

碧落半開玩笑地說,“我妹妹將你這樣的人稱作裝腔作勢的環(huán)保主義者,呵,真應該介紹你給她認識。”

米果笑笑說,“你又怎知我不是裝腔作勢?”

碧落一時語塞,委屈得很。

對于碧落,米果不推不拒,卻也不親不近,所以面對她時,碧落就常常覺得惱怒,想發(fā)作又師出無名。

米果依舊日日按時上課,并不是緊張課程,只是不想亂了步伐,她喜歡過有序的生活,似乎簡單許多。但是當她遇到另一個女子時,一切都開始發(fā)瘋似的無序起來。

那個女子,是碧落的妹妹,碧歡。

那一日,米果抱著一大包書和食材匆匆返家。她通常走路很慢,但天色陰沉,黑云壓境,狂風驅(qū)趕著路人的影子,好似末世一般,一切繁華頓成荒涼,霎那間看朱成碧換了人間。

一聲爽利的女子笑聲似烈烈閃電,將那滾滾黑云劈得魂飛魄散,復又回到人世。

是什么樣的人,能在這樣的世道笑得如此不管不顧?

米果循聲看去,卻是碧落攬著的女子,一頭黑色的短發(fā)閃閃發(fā)光,T恤,仔褲,跑鞋——無法忍受任何形式的拖沓繁雜。

彼時其正與碧落嬉笑怒罵,完全不理時空,不理世人,不理種種。

碧落看到米果,便拉著她迎了過來,“真巧,要回家么?這是我妹妹碧歡,也在你們學校讀書,比你小一級。”

米果看到她,竟由心底生出些笑意,騰出一只手伸過來,“你好,我是米果。”

“呵,沒有那么不近人情嘛,不也是凡夫俗子么。”碧歡伸過手去迅速的握了握,米果感受到她的局促,盡管不起眼。

碧落聞?wù)Z輕輕擰了她一把,她卻夸張的跳開,大聲喊,“碧落!你又娶了媳婦忘了娘!”

碧落瞪圓了眼睛,隨手便拎她回來,卻看到米果笑盈盈的看著他們,便覺不好意思。于是松了手說,“這丫頭被寢室同學攆了出來,正幫她找房子租呢。”碧歡又抗議,“誰被攆出來了……”還沒說完就被碧落一把將頭摟在懷里,發(fā)不出聲來。

“要么來與我合租吧。”米果驚奇自己竟說出如此草率的話,像個性情中人。

碧落碧歡也都愕然。

米果不知接下來說什么,便就不說。不及碧歡開口,碧落已經(jīng)滿口應承下來。碧歡看看他,沒有作聲。

碧歡好像并不急于搬過去,只是隔些日子會有少許東西到達,全都雜亂無章的攪在一起,只有唱片影碟和書非常仔細的碼好。

一日吃過飯,碧落送米果回家,想著今日會否有所進展,卻偏巧遇到之前的女友,是個濃艷銷魂的女子,做過碧落的模特。碧落曾說惟有她才能壓得住那些妖艷的顏色。這是真話,并非為著討好。

米果看到她,便明白了每個男人都想要的女人是什么樣子。那女子靠在車上吸煙,邪氣繚繞,看到他們便熄滅煙走過來,似乎每一步都要證明她是一個女人,一個美麗妖嬈的女人。

“碧落,都說女人善變,我看你們男人才善變,口味怎么變得這樣快?”

碧落有無數(shù)種處理這種場面的招數(shù),而今日卻似乎氣場不對,完全施展不開。

米果出神地望著這女子,著了魔般緩緩將臉湊上去說,“下輩子,我希望也可以作你這樣的女子。”便輕輕走開,不落痕跡。

坐在車里,碧落看米果幾回,仍然沒有什么神情,終于問出,“艷羨那樣的女人么?”

“是啊,必定可以得到許多愛。”

碧落哭笑不得,“你缺少愛么?那是因為你抗拒。”

“她必定可以得到許多她想要的愛。”

到得她家,一個男人正在樓下,米果飛快地跳下車迎上去,是碧落未曾見過的生動。

那男子看上去四十歲上下,面容溫和,嘴角卻游離著絲許淡漠,一雙顧盼的眼如女子般多情,兩片涼薄的唇卻像男子般寡情。這樣的氣質(zhì)卻不是哪個陌上少年可輕易仿得。

碧落看到那男子向這邊望過來,雖從沒有見女友家人的習慣,更何況這甚至不是女友,為著禮貌卻也只得下車問好。那男子態(tài)度倒是極寬和,“吃過飯了么?”

“沒。”米果的回答沒半點猶豫。碧落看看她,驚奇的發(fā)現(xiàn)她眼中那層霧不見了,變得清澈見底灼灼閃光。

“飯菜都做好了,叫朋友一起上去吃吧。”

“怎么你不一起吃嗎?”

“我還有事情,到時間得走了。”

米果露出失望的神情,毫不遮掩。那男人便輕輕拍拍她,捧起她的頭吻在額上,轉(zhuǎn)身離去。

碧落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說,“呵,是你爸爸么?長得真年輕。”

“不,他是我的愛人。”

碧落著實懵了一下,隨即看到米果露出狡黠的神情,“年輕吧,你猜他多少歲?”碧落放下心來,暗笑自己居然差點信以為真,便要成心逗米果開心,“到四十了么?”

“呵,已然四十五了。”

那男子拐過街角不見了蹤影。米果喃喃道,“還是沒回頭……”之后便又打起精神,“走啊,我的朋友,一起上去吃吧。”

碧落便不多言半句與她進得門去,呵,真正是可喜可賀啊。

米果的房子也是一樣的素凈,只有一個房間亂糟糟如同倉庫,那便是碧歡即將入住的房間,碧落看后搖搖頭說,“她果然可以與你共處么?”

此時碧落已經(jīng)坐在桌邊端起飯碗,“你是怕我輕慢了她?”

“我是怕她糟踏了你。”

米果笑而不語,似有無限玄機,靜靜的執(zhí)筷夾菜,“過來吃吧,還是熱的呢。”

“怎么你還吃得下?看你這樣羸弱,竟是深藏不露。”碧落走到桌邊落座,三菜一湯,剛剛好兩人份,“我今天是不是得了便宜?”

“所以就不要賣乖了,這便宜我也不常撿。”

碧落看看均是素菜,便突然想起來,“碧歡來了怎么辦,那家伙可是無肉不歡。”

米果抬眼望住碧落,又吃吃地笑了,“真緊張妹妹呢……沒事的,碧歡嘛,她必歡。”

碧落嘟囔著,“隨便問問……”便低下頭去扒飯。

米果仍然盯著他,笑意盎然地說,“你知你什么時候最栩栩如生么?——談及妹妹的時候。”

碧落驚異這女子察人之細,卻隨即收拾了神色,半開玩笑的說,“你知你什么時候最栩栩如生么?——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

不料米果黯淡了笑容,埋下頭去將米飯一口一口細細咀嚼。

碧落也只得不再作聲,專心吃起來,才發(fā)覺這飯菜雖無大的來頭,卻做得細致講究。

碧歡搬入之后,雖覺米果的生活素淡得很,卻也沒什么不適,她本就是不管不顧的人,所以隨遇而安。

碧歡本不想與人同住,自知有諸多“惡習”——雖然自己并不覺得。所以一直無法改正,并且漠不關(guān)心。

她知碧落一直有很多女友,卻不太與自己說起,而米果是個例外。碧落常常做出一副急火攻心的樣子,她不禁失笑,“果真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呢,你的報應來了。”

即使這樣,碧歡也并不擔心,她了解碧落,米果雖是個牽絆,但也牽不住他一生。他的哪一個女友又不是個牽絆呢。他也會傾盡全力去談每一場戀愛,分手后也會神傷,但是轉(zhuǎn)身又會全力去開始另一場周而復始的游戲。因他本就不是個生來多情的人,他的全力,分給每個女人后,就只有那么少。

碧歡常常覺得他是上了愛情的癮,便罵他是個吸血鬼,碧落就說德古拉伯爵不是很帥?

但是米果好像并不受這黑暗生靈的魅惑,見過一面后,碧歡發(fā)覺那張清眉淡目的臉上根本沒有血色,所以她決定與她同住,一半為著哥哥,一半單單為著這女子。

入住之前,碧歡受過碧落的細細交待,于是不耐煩的擺擺手,“我打生下來就懂得如何幫你勾引女孩子了。”

米果待碧歡很好,又足夠遷就,餐餐也會有肉。

碧歡總覺得她雖然看上去無欲無求,不落紅塵,但卻總像是隱忍克制著什么,生怕露出蛛絲馬跡。然而她最喜看的卻是八九十年代的港片,從愛情到槍戰(zhàn),從喜劇到武俠,碧歡便常常與她一起看,想著這樣的懷舊情結(jié)必有緣由。

米果看碧歡的眼神總是饒有興趣,又不知為何,碧歡就隨她去。米果問她,“你看我是裝腔作勢的環(huán)保主義者么?”

碧歡不假思索便說,“不是。”

“為什么?”

“住人家的嘴軟。”她不太正經(jīng)答話,米果看上去倒也歡喜。

除了碧落經(jīng)常打著碧歡的旗幟送東西過來,家里基本沒什么人來,只有一個中年男子偶爾造訪,登堂入室如自家般方便。

米果告訴碧歡那是她深愛的人。碧歡深信不疑,但并不與碧落提及。

那男子名為路尋。他第一次對著碧歡笑的時候,碧歡便知他值得米果如此深愛,只因他的氣質(zhì),如此迅速而優(yōu)雅的霸占了人心。

路尋算是平易近人,或是因了碧歡是米果的朋友,更是格外親昵,并不介意時時與之吵鬧玩笑,倒也像是樂在其中的樣子。

他是個極講究的人,但不著痕跡。不太穿正裝,喜歡深灰色的襯衣,像是隨便穿著,但摸一摸便知是最上等的棉布,頭發(fā)也總是胡亂抓扯,常戴一副嬉皮士式樣的圓片墨鏡。碧歡也曾嘲笑他便是那種能把衣服穿便宜的人,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說,“那下次我買來衣服便不剪吊牌。”

“不過說來也怪,雖然你把衣服穿掉了價,人卻不掉價。”于是碧歡得出了結(jié)論便是他隨便買個冒牌貨也是一樣的。路尋說也無所謂,舒服便好,只是沒有門路,否則為何不攤個便宜呢。

碧歡知道為何,只因他對“舒服”的要求實在太高,從來就不肯將就。

米果有時會在陽臺望著離去的路尋說,“你看這男人遠去的身影,是否覺得悲涼。”

碧歡也不搭腔,說什么都是多余,她并非發(fā)問。

米果又接著說,“他從不曾回頭來望望。”

在這段感情中,碧歡覺得米果對自己實是苛刻到了極點,像個苦行僧一般,為著信仰日日隱忍修行,并不期待此世能得到什么,但是下一世,誰又知道呢?

一日碧歡寫東西到深夜,想要去廚房沖杯咖啡,卻看見路尋從米果房里悄悄走出。兩人見面倒也坦然,碧歡輕聲說,“這么晚還走啊?”

路尋點點頭,指著碧歡捧著的咖啡說,“少喝咖啡,傷身。”

看著路尋躡足離去的身影,碧歡想自己的哥哥,怕是沒什么勝算了。

如果說人的一生必定會遇到幾個使自己生活發(fā)生巨大變化的人,那么對于米果,碧歡算一個。

與米果不同,碧歡是個全無章法的人,什么事情都隨性而為,從不肯強迫自己做什么,也不肯薄待自己。

她的房間永遠亂糟糟,卻拒絕米果幫她整理。但她也只是在自己的房間肆無忌憚,并不給米果添麻煩。

剛搬進來的時候,碧歡對米果客客氣氣,擺出一副通情達理大方得體的樣子,像是建交不久的友好國邦,但熟識起來便開始作威作福,也不再幫助米果做飯,也不再管什么值日表,那本是她自己假惺惺擬定的。她以為這是人情世故的必須,做得不好也裝模作樣的做了,算是仁至義盡。

米果常常想自己是否太縱容她,但是對待她,卻怎樣也刻薄不起來,甚至還特意買書回來學習烹飪?nèi)澆恕R膊唤橐馑?jīng)常喝酒喝到深夜,作息全無規(guī)律,做事毫無理由,全憑一時興起,有時背起行囊便不知去了哪個邊陲小鎮(zhèn)看云彩,有時窩在家里半個月也不出門,有時凌晨便拉了米果跑去某個巷角的排擋狠狠吃上一頓。

她似乎對這個城市所有吃喝玩樂的場所都了如指掌,連街頭弄尾隱入巷間的也不放過。哪家的扎啤便宜,哪家的拉面筋道,哪家的刺身不只是花頭,統(tǒng)統(tǒng)如數(shù)家珍,并且次次直要吃到盡興,否則絕不罷休。她聲稱尋歡作樂是她一生的主業(yè)。

米果也會抱怨,“怪不得室友趕你出來……”

而碧歡說并不是被趕出來,只是一日驚覺自己正逐漸沉墮于正常規(guī)律的生活,都懶得出去鬼混了,這樣會老得很快,于是便決定出逃。她又指著米果說,“你不能趕我出去,是你讓我來同住的,不能始亂終棄。”

米果失笑,看來是吃定了她,“但我的生活也正常規(guī)律,會老得快么?”

碧歡頓一頓說,“米果,你是想快些老去吧。”

米果一個激靈,不知怎樣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揭穿,碧歡卻拍拍她的肩膀走開去。

碧歡不時會有這樣冷冽清醒的話語,讓人猝不及防,卻又草草收尾,似乎她更害怕對方不知所措。

后來米果又問過碧歡如何就看出她是想變老了,碧歡說若非生性寡淡,便是已入暮年,才能過起這般清心寡欲的生活,你應是想快些進入暮年,才使性情變得如此寡淡。米果本能的想否定,卻竟不能即刻答話,因從未如此簡單明了地審視過自己。

自碧歡搬入后,這間房子就有了人氣兒,因她總是胡亂折騰,加上碧落時時造訪,帶來許多爽朗空氣。

碧落總是拿很多東西過來,從唱片到電蚊香,碧歡從不感謝,還一味喊煩,“明明是來騷擾你,還搞這么多花頭,你知我最怕麻煩。”

米果搖頭說,“他最怕你不去麻煩他,所以便經(jīng)常來找麻煩。”

碧歡擺擺手說“隨便他吧”,便挑出自己要的東西,剩余統(tǒng)統(tǒng)塞給米果處理。米果也罵她不識好歹,她卻昂起頭來,“他是我哥。”

三個人經(jīng)常坐在地板上一起啃西瓜,圍在電爐旁吃火鍋,米果的臉上也逐漸有了些煙火氣息。

他們?nèi)齻€有個共同的庸俗愛好——啃雞爪,米果說啃雞爪的時候會有幸福的感覺,碧歡揮舞著雞爪說,“我會看手相,它上輩子死于非命。”碧落則仔細觀看手里的雞爪,“這一定是只母雞爪。”他把雞爪放進嘴里,“有女人味……”

一日米果歸家,頓覺如冰窖一般,看到空調(diào)溫度只有15度,碧落兄妹倆披著棉被,一人捧一大桶冰淇淋坐在電視機前,打賭要在電影結(jié)束前吃光。這樣的事對于米果還是過于瘋狂,只覺看他們搶棉被的情景便已很幸福,是不計成本的幸福。

終于碧歡躲在廁所里取暖直到電影結(jié)束,碧落嚷嚷著他贏了,要碧歡去買晚飯。

米果卻從廚房探出頭來,“晚飯做好了。”

接下來碧落拉了三天肚子,臉也變成他吃的抹茶冰淇淋的顏色。

碧歡實在是個幸運的人,天下的便宜都被她占盡了,并且似乎所有人也心甘情愿的給她便宜占。

但又不知為何,米果常常會在碧歡身體上看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如影隨形的籠罩著著她,像是受了詛咒一般。

——大概是過于瘦削了。

碧落實在覺得讓碧歡與米果同住是做過最好的決定。

碧歡生性格澀,與人交往雖無問題,但不喜與人同住,說是怕連累別人,實則是不愿看人臉色,其實是很敏感的人,只是并不在乎。

所以當碧歡輕描淡寫的便搬入米果家的時候,碧落反而開始絮絮問她有沒有考慮清楚。碧落似乎放心不下碧歡做的一切決定,所以碧歡做事通常不知會他。

碧歡搬入后,碧落自然常常登門,自是一石二鳥的美事。只是碧歡次次嘲笑,“呵,又來了?”碧落便眥起牙瞪起眼說,“我是你哥,當然得看著你。”

碧歡晃著身份證說,“大家都是成年人。”

碧落便向米果感嘆一回,“唉,女大不中留了……”

米果就會靜靜的笑,也不言語。她經(jīng)常這樣不急不緩的笑,像波紋慢慢蕩開去。但碧落知道波紋終會消失,觸碰不得,不知到哪里就會戛然而止。于是他便拿了相機給米果拍照,一張張像素描靜物一般,只有光影,沒有色彩。

碧落常常會覺得害怕,這樣的笑容到底還能停留多久,也許都得托碧歡的福了

——不僅是碧落,還有米果。

可是碧歡,又得靠誰呢?

事實上碧落明白,好像一直是自己在照顧碧歡,但實則是對碧歡依賴極了,所以才一刻也不放過她。

碧歡說米果是來向他討債的,要將他之前那些女友的債一并追討回來。碧落想就算是這樣吧,但她卻不吭聲,就時時望著你等著你,讓你不能安心。

碧落問起過米果的父親,碧歡卻說她的父母都在外地。

碧落便又問她是否見過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

碧歡只說你不用在意。

碧落并不能釋然,于是碧歡說,“既然你在意的只是米果,還管別人做什么?”

碧落說“如果這樣簡單就好了。”

“那其實又有多難呢?”

碧歡就總是這樣,一切事情被她說出來都簡單極了,因其明理,卻不通情。所以碧落常常說她是靠智商在生活,根本不懂得用情,所以做事才不管不顧,生活潦草任性,沒有什么在乎的,也沒有什么想要的。

但她向來有很多朋友,大概因為不太在意計較什么,也就容易相處。然而她與過去的朋友卻少有聯(lián)絡(luò),說什么君子之交淡于水,碧落認為就是沒心沒肺。

但碧落想想也許碧歡才更接近生命本質(zhì),本身就是虛無,又哪有那么多好顧念的呢?人們反復追問生命的意義,其實并不是為著答案吧,只是用來訴說疲憊厭倦。而碧歡便把這抽象的意義具象化,盡情的吃喝玩樂,便就不覺厭倦。

大概這就是米果喜歡她的原因,總是可以從她那里尋找些活著的慰藉。

一日碧落興沖沖的抱來一摞影碟說,“最近在看丁度,很有快感啊!”

碧歡躺在沙發(fā)上看書,看也不看他,“最近在讀莊子,很有快感啊!”

米果于是也轉(zhuǎn)過頭來說,“最近在聽德彪西,很有快感啊!”

碧落便把影碟扔在地上,“玩高雅,真無恥!”

碧歡翻身下地翻看著影碟說,“這世上最無恥的東西就是高雅,從不理會別人,自顧自的高雅著。”于是開始把那些丁度放出來一張張仔細看過,米果便也跟著看,但居然就睡著了。

碧歡與碧落說,“她果真是沒什么欲望呢。”

無疑碧落是個討女人喜歡的男子,因他知女子想要什么,并總是慷慨給予,如此擄得無數(shù)芳心。但這米果,你無論使出什么招術(shù),她便就是那個樣子——不卑不亢——碧歡用這個詞下了結(jié)論。

路尋已經(jīng)很久沒來,米果又開始無法入睡,整夜整夜的想念他。那種想念總與心痛相伴,是真切的痛,且找不到緩解的辦法。即使隱約睡去心也會灼灼的疼,睡夢中全是路尋離去的身影,從不回頭。

這男人雖然年紀不輕,卻令人無法抗拒。米果知道愛上他是這一生做過最瘋狂的事,卻是最好的事。

路尋經(jīng)營一家畫廊,便是舉辦影展的那個畫廊,那次米果興沖沖的去,只為借故見他一面,但他卻并沒在那里,只是助手負責。

之后米果也便聽了他的話,不再試圖找他,只是等待。

但影展也并沒有白去,結(jié)識了碧落。認識碧落是件幸運的事情,從此米果的生活中,除了路尋的灰色,也多了些其他的色彩。

——“盡管是背景色,但誰知道哪天會不會喧賓奪主呢?”這是碧歡說的,并不是替哥哥說話,只是實在沒有彩色襯灰色的道理。

米果架子上那些粵語片其實也都是路尋愛看的,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并沒有其他的事做,又都是不多話的人,便看港片。路尋也問她,“你怎會也愛看這樣老舊的片子?有些片子比你年紀還大呢。”

米果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說,“連碧歡也夸那個年代的港片經(jīng)典。”

——其實,只因為你啊。

于是有時無法入眠,便會將片子重新看過,有的反復看了五六遍。起初碧歡也陪她看,贊一回吳宇森真舍得子彈,小馬哥真帥。但是反復幾次也不耐煩,便“撒手人寰”了。

說起來碧歡才是個愛電影如命的人,米果在她房里看到無數(shù)影碟,便問她為何不放到影碟機里播,碧歡撓撓頭說,“我喜歡在房間里偷偷的看。”

雖然米果要她拿出來看,但碧歡就只是應承著。只有一次她搞到《阿飛正傳》的特別版,便交與米果讓她放來看。

米果指著影片里的張國榮說,“你看他與路尋像么?”

碧歡卻扭過頭來盯著米果問,“哪里像?”

“你看他,流離,不羈。”

“到了路尋那個年紀就叫老不正經(jīng)。”碧歡斬釘截鐵的說。

米果笑了,她并不回避路尋的年齡,就像她不回避對路尋的愛。

每次做愛之后,米果都會在他耳邊輕聲說許多次“我愛你”。原來,“說一千遍我愛你都還嫌不夠”這樣的話也并不是矯揉造作。

路尋從不留下過夜,等米果睡熟后便悄然離開。其實每次米果都沒有睡著,只為臨走時那個吻,只要有那一記輕吻,她便可以安睡。

他是那樣溫柔,讓人覺得不在他心中永生,就要在他心中毀滅。

米果每次都假裝很快睡去,因知他定是要走的,也并不詢問原由。有時會想自己與路尋相處是否太過小心翼翼,怕他不開心,又怕他生厭,倒是羨慕起碧歡可以與之隨意嬉笑。

但是怎么辦,只因她愛他呵……

路尋也會討好著她,也會不辭辛苦從山上的廟宇捧一缸蓮花回來給她,也會耐心做出簡單清素的菜肴與她吃,也會囑咐她要對自己寬容一些。

米果希望自己能夠理直氣壯地大聲對路尋說出“我愛你”,就像碧歡說“他是我哥”的樣子,但卻覺得他會不高興,雖然他從未對自己發(fā)過火,但也同樣沒與她說過愛。

而碧落不同,若是有好東西帶給她,便會一路喊著她的名字奔上樓;若是米果不經(jīng)意地笑起來,便會欣喜地抓起相機密密拍攝;若是離開的時候看到她們在陽臺上,便會回過身來使勁的揮手飛吻。

看著夕陽中神采飛揚的碧落,碧歡喃喃的對她說,“若是與我哥戀愛,應該會幸福些呢。”

米果卻說,“我是個心胸狹窄的女人,容不下第二個男人了。”

米果知道碧歡是對的,碧落有能夠讓女人開心的本領(lǐng),與他在一起時也是真心的快樂。

但是快樂與愛,米果選了后者。

無論從什么程度上說,碧歡的生活都極度不健康,她也不理健康這回事,好像時刻抱著“過把癮就死”的想法過日子。

所以她很瘦,皮膚黯淡沒有光澤,身形單薄,又總是挺不直背,看起來晃晃悠悠,神情也是空落落的。

碧落說她就像支炭棒,看上去是那么回事,但是一碰就得散架。

碧歡說這都是先天不足,便從不試圖改變,總是做出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這世間女子活得實在艱難,一生都與自己作戰(zhàn),得努力做漂亮的女孩,優(yōu)雅的女士,慈愛的婦人,但又有多少女子是天生如此呢?

女性在自己的欲望中枯萎,她選擇隨意而安。

碧歡一直以為沒有人會愛別人多過愛自己,直到認識了米果——她拼命的想要老去,只為追趕路尋。

為了愛一個人,她甚至摧毀了年華。

所以碧歡從心底里敬佩米果,這樣勇敢的女子,甚至令人生畏。

但是問題,真的就是年齡嗎?碧歡不敢問米果,便在她不在的時候問了路尋,路尋卻反問她,“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是。”

“為什么?”

“不知道,但你們遲早會分開。”她說這話時面不改色,甚至沒有看路尋一眼。

路尋驚異于她的坦白和輕描淡寫,便又問,“為什么?”

“你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為什么?”

“一個未婚的老男人,不是性功能障礙,便是有潔癖!”路尋知她又失去了耐心開始胡說八道,便假裝板起面孔說,“這是跟長輩說的話嗎?”

“你為老不尊,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跟我玩十萬個為什么。”說著走去冰箱拿出兩罐啤酒,扔給路尋一罐。

這是一種戰(zhàn)友的姿態(tài)。

路尋打開啤酒喝了一口說,“對于異性,你是否一直有某種……”他打著手勢,似乎不知怎么表達,“連自己也覺得不好的情緒,卻又避之不開?”

碧歡卻回答得干脆,“有,失望”。

“我也有,厭倦。”

碧歡扭過頭去看著路尋,突然就有了并肩作戰(zhàn)的感覺,莫名的高興起來。

路尋慢慢地說,“碧歡,你沒有愛過吧。”

碧歡輕笑了兩聲說,“你怎么知道?”

路尋扳過她的臉說,“你臉上沒有愛過的痕跡。”

碧歡輕輕擺脫他的手,轉(zhuǎn)回頭去說,“呵,我的那部分戀愛都被碧落談走了,我是怎么樣都無所謂的。”

“什么事都無所謂么?難道不可悲嗎?”

“也許吧,但是無所謂了。”碧歡將腿盤到沙發(fā)上,身體左搖右晃。

“你啊,還沒有長出靈魂呢……”路尋也將腿盤上去,轉(zhuǎn)向碧歡,將手輕放在她頭頂,“我以圣父、圣子、圣靈的名義,賜予你靈魂。”說罷又用手指沾了啤酒向碧歡撒去。

碧歡喊叫著跳開,恰逢米果開門進來,“在外面就聽見你鬼哭狼嚎。”

碧歡指著路尋對米果說,“他調(diào)戲我,你管不管?”米果也不理她,邊換鞋邊笑,路尋也在一旁呵呵的笑。

“唉,算了算了,世態(tài)炎涼阿……吃飯叫我。”說罷便回了自己房間。碧歡通常會有意留給米果和路尋空間,因她知米果是多么在意與路尋一起的每一秒鐘。

想起之前路尋要賜她靈魂的場景,雖是玩笑一般,碧歡仍覺一陣心驚,這男人,有時就像通了靈,沉默又冰冷的看穿人心。

碧歡有時會看到米果往插著藍色鳶尾的玻璃瓶中緩緩倒牛奶,米果問,“你知藍色鳶尾的花語是什么嗎?”碧歡搖搖頭,米果便又接著說,“宿命中的游離和破碎的激情,精致的美麗,可是易碎且易逝。”

碧歡輕輕擺弄著那些花說,“是路尋喜歡的吧。”

米果“嗯”了一聲便把花拿去了陽臺,碧歡猜她許是想用陽光和牛奶溫暖那些幽寂的藍色,但碧歡卻覺那些幽寂愈演愈烈,將牛奶吞噬,將陽光冷卻。

碧歡明白了其實米果也一早便看清路尋是怎樣的,因此對這段感情的結(jié)果不是沒有預見,但即便這樣,卻仍然飛蛾撲火般迎上去,并企圖在這烈火中永生。

但是這樣的努力多么讓人絕望啊!

還有碧落,這一次他倒也來的徹底,并沒有同時與其他女人交往。也沒有了以前說起米果時的心浮氣躁,倒是安然許多,細水長流起來。

難道對于米果,他竟是傾注了全部的情感?

想到這里,碧歡只覺腦中轟隆一聲,好像什么東西傾塌了一般。后來她明白那是一種信念的瞬間坍圮,有被背叛的感覺。

以前碧歡以為碧落根本沒有愛,卻又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因此才要不斷地汲取。可是原來他有愛,只是那時,還不會愛。

現(xiàn)在,哥哥也去愛了,那么,以后誰與自己相依為命?

碧落倒也真的沒有理會路尋這回事,因碧歡與米果從不提及,又沒有碰到過他,每次與米果在一起的時候也并不去想其他的。

原來也以為只是不服氣不甘心,但是當自己突然從米果的微笑中回過神的時候,碧落明白,自己淪陷了。

這之后碧落就常常在想路尋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很多次都想問碧歡,卻又總是問不出口,直到那一日在米果家里撞到路尋。

路尋是自己開門進來的,之后便沒有人說話了。

碧落設(shè)想過千萬種與他狹路相逢的場景,卻未料到竟會來得如此波瀾不驚。

沉默了一世紀那么久,碧歡走過去輕輕拉起碧落的手說,“哥,我們回家。”

在車上碧落干巴巴的說過兩句什么,碧歡都沒有搭腔,突然她便說,“哥,要么算了吧。”

碧落知道這一次她是在認真講話,因為碧歡很少叫他“哥”,這意味著她已然深思熟慮過了。

碧落將車停到路邊,他就像一個漫天飛舞的氣球突然被刺破,失了氣,淡了色,“為什么?”

“米果那樣的人,愛一次,便死一次。”

“果真還是因為那男人吧。” 碧落身子向后仰在椅背上,一副脫力的樣子。

碧歡喃喃地說,“是啊,那男個人,倘若他來蠱惑我……”

碧落慢慢直起身來,瞪大眼睛看著碧歡,將她的身體轉(zhuǎn)過來面向自己,“碧歡,你不能這樣,不能連你也跟他走,不能……”

碧落不知道自己那時的眼神有多恐懼,只感覺碧歡看著他的眼睛身體慢慢服帖下來,“呵,我將他搶走,你不是就有希望了嗎?”

碧落此時大腦一片空白,只知道不能松手,使勁地搖頭。

碧歡輕輕將他的手放到方向盤上,“不用多想,把好方向盤,還山長水遠呢。”

碧歡決定搬回家。碧落知道自己其實一直在拖累妹妹,雖然別想得到安慰,但重要的是,她在,他便安心。

高中的時候他們常常去大橋底下淘碟,那里有很多賣打口碟的,上面通常會堆放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下面就有好東西了。他們經(jīng)常蹲到兩腿沒了知覺才滿心歡喜的相互攙扶著回家。偶爾會有城管來,小販四散而逃,他們便緊緊抱著沒付錢的碟片拼命的跑,明知沒人追,卻還是跑,居然就有亡命天涯的感覺。

直到兩腿癱軟躺在地上,肆意狂笑。

那時候,碧落想笑到天荒地老也未嘗不可。

有碧歡,他便有勇氣活到天荒地老。

因為一個人,是始終無法長久站立的。

碧歡吸煙,并不兇,只是偶爾跑去陽臺吸一支。

米果在背后看她翹腳抽煙的身影,突然知道了一直籠罩著她的是什么。

那種東西,叫寂寞。

她就像一只古剎中的黑色烏鴉,枯寒寥落,像被詛咒了一般。

米果走過去說,“碧落,你可知你寂寞?”

碧落手一抖,煙灰掉了半截,她也不閃躲,撣撣衣服說,“呵,寂寞這回事,早已被人反復念叨的不再寂寞了。”說完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吐出的煙霧如孤魂野鬼般四下逃散。

“或者,試著去愛吧。”

“你愛了,便不寂寞了嗎?”

“這世上,只有因愛而生的寂寞是值得的。”

碧歡扯了扯嘴角,似是笑著,“我不害怕寂寞,我只怕孤單。”

米果不說話了,她知道碧歡走后,她就會又孤單又寂寞。

碧歡狠狠捻滅剩下的大半截煙,轉(zhuǎn)身進屋了,米果看著燃盡的煙灰,總覺它們是倦了世,就等著一陣風來將其化為烏有。

路尋又來了,不知是不是得知碧歡快搬走了,怕米果難過,最近總是常常來。

“碧歡已經(jīng)搬走了么?”路尋向碧歡房里望了一眼,東西都打了包,卻沒有人。

“沒有,她上廁所了。”米果敲敲廁所門告訴她,“路尋來了。”

碧歡在里面應了一聲便沒了聲音。

路尋看著他的藍色鳶尾說,“這牛奶對于它是營養(yǎng)過剩了,不值得。”

米果卻靜靜地挽住他的手,“但是因為它,牛奶有了生命。”

路尋將她摟在懷里,下巴抵著她的頭說,“米果,你記住,你應該為自己活。”

過了許久,路尋突然問,“碧歡進去一個小時了吧,還不出來?”

米果在切菜,頭也不抬得說,“不是在看書就是在寫東西吧。”

路尋瞪大眼睛說,“在廁所里?”

“呵,她說在那里靈感會傾瀉下來。”

路尋笑著去敲廁所門,“喂,我要上廁所,你傾瀉完了沒?”

碧歡搬著筆記本電腦出來,瞥了一眼倚在門口的路尋,悻悻地說,“今天便秘。”

路尋卻跟著她,伸長了脖子,“還是文學青年呢,寫些什么啊……”

“你不是要上廁所?”說罷便將房門踢上。

米果把菜擺上飯桌去叫碧歡吃飯,路尋就過去盛飯,“今天怎么如此豐盛?”

碧歡走到飯桌前坐定說,“最后一頓團圓飯。”

一餐大家話都不多,有一句沒一句的。路尋說,“初見你時你不停地說,怎么話越來越少,這最后一頓飯索性不說?”

米果知道其實碧歡并不是話多,看她好像極善交際,實則是怕著與世人相處,便只得不停說話來掩飾局促難安。

碧歡抬頭看一眼路尋 ,“說什么啊,咱們有代溝。”

路尋便不理他,又轉(zhuǎn)過頭去問米果,好像打定主意要找些話來說,“快畢業(yè)了,什么打算?”

米果便細細地說了許多,這家公司薪水高,那家公司待遇好,留作老師較穩(wěn)定。碧歡聽得飯也不吃了,就盯著米果,米果在她眼前晃晃手,“怎么了?”

“怎么你這樣不落紅塵的人,也要考慮這些俗塵爛事么?做自己喜歡的就行了,想這么多干嗎?”

“碧歡,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你”,米果將飯碗放下,雙手疊在桌上正色說,這世上的淡泊名利脫塵超俗,許多時候都只因力不從心,時間長了,便連自己都相信自己是個清高的人了。”

“你是要在我離開之前證明你是個凡人么?”

“不,碧歡”,路尋插進來,“米果想說,你可知你是個異物,本來清高的人就少,真心清高的就更少,所以你應該寶貝自己。”

“罵誰呢?誰清高了?”

“像你這樣明明清高卻又死不承認的則是少之又少。”

“逃不掉了,還非清高不可了?什么世道……”碧歡嘟囔著又埋頭吃飯。

吃過飯米果和路尋幫碧歡收拾東西,才發(fā)現(xiàn)除了書和碟片,其他東西連一個箱子都裝不滿。碧歡與米果說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有便留下吧,也留個念想。碧歡所有的書和碟,從王菲到山羊皮,從庫布里克到王家衛(wèi),從納博科夫到王小波,風格多變,種類繁雜,但是路尋用一個詞便總結(jié)了碧歡的風格——詭異。

米果覺得詭異的東西都會帶些靈氣,就像碧歡一樣。路尋卻說碧歡像個小妖精,拖著一個大過自己的麻袋到處晃悠,卻居然不帶食物。

碧歡住在家里,離學校遠了,就很少去上課,卻常常去碧落的工作室?guī)兔蛘邠v亂。

她在暗房里看到懸掛著的米果的照片,仍然是那副不落塵緣的樣子,凝脂蠟像一般,不論外面怎樣滄海桑田紅塵滾滾都不為所動。

碧落走進來說,“她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吧”,隨即自嘲地說,“這個世上怎會有女人不睬我呢?”

“她的世界只有兩個人。”

“那那個男人豈不是被禁錮了?好慘……”碧落勾住碧歡的肩膀,訕訕的開著玩笑,碧歡仰起臉來看著他說,“也許她禁得住你,但禁不住路尋。”

碧落拉著她走出暗房,“看不起你哥啊?我也要回到我的花花世界來了,不跟他們瞎摻和了。”

碧歡突然停住,碧落回過頭來看著她,“哥,這一次,慢慢來。”

碧歡去了學校,碰到了路尋,他來與藝術(shù)系老師談畫展的事情。碧歡看到他竟覺得特別親,他緩緩地笑著走過來,極具魅惑性,碧歡說“別笑了,你要勾引我嗎?”

路尋拍拍她的臂膀說,“最近好么?”像個許久未見的老友。

“好。”

“嗯,你一向都好,真好。”

“你們呢?”

路尋沒回答,卻說要請碧歡喝酒。碧歡知道一定發(fā)生了事情,便不再多問跟隨他去。

到得一間名為“鴉葬”的酒吧,老板是個光頭,臉上有深刻的紋路,他與路尋是熟識的,“怎么今天這么早……還帶了一個?”

“總是跟你這種像從墳墓里爬出來的人說話,會死得快啊……”

光頭將玻璃杯放在眼睛上,瞄著碧歡說,“嗯……年輕的女孩血液比較新鮮啊。”

碧歡坐上高腳凳說,“為什么叫‘鴉葬’這樣晦暗的名字?”

光頭將杯子放下,“你覺得呢?”

“拗造型。”

光頭哈哈的笑起來,“小小年紀怎么如此刻薄?”然后突然把臉湊到碧歡面前說,“這里為每一只遁世的烏鴉提供墳塋。”說罷便拿出一瓶酒遞給路尋自己離開了。

也許是因為時間太早,酒吧里只有他們倆。路尋說這酒是從法國帶回來的白葡萄酒,特意藏在這,碧歡嘗了一小口,意味深長的點點頭。

“怎么樣?”

“不知道。”

路尋推了她腦袋一下,便給自己倒了酒,慢慢的啜著說,“如你所料,我與米果分了手。”

碧歡雖已有預感,但是親耳聽得還是有些驚訝,只得先隨便說一句,“就好像是我惡言中傷拆散你們似的……”說罷碧歡又扭頭看著他,“其實,你也是料定的吧。”

路尋苦笑著說,“呵,誰會希望愛情是個悲劇。”

“米果怎么樣?”

“她哭了。”

“路尋,你知道她是拼了性命在愛么?”

“既然你知道,為何不一早提醒她?”

“有時候,信仰破滅比死亡更可怕。她其實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卻仍然義無反顧的投身到這一場愛情的夢里,不愿醒來,我又何必多話。”

路尋單手撐頭看著她說,“聽你說話,怎么就覺得像我一樣老了呢?”

“呵,我早熟。”

“米果遇到我算不算倒霉呢?”路尋轉(zhuǎn)回頭去喃喃地說。

“不是你,也會是別人,當然,最好是你。她是注定要這樣豁出性命愛一場的,之后就能過平靜的生活了。”

路尋坐直身子, “你不譴責我么?你與米果是好朋友。”

“呵,我得尊老不是?” 其實碧歡是沒什么原則的人,只分親疏不分是非。

路尋笑起來,眼角爬出細細紋路,似綻出片片蓮花。碧歡定定端詳著他,“一個男子,眉目如何生得這般婉轉(zhuǎn)多情?”

路尋直起身子打量著碧歡說,“一個女子,身體如何生得這般平鋪直敘?”

碧歡揚了揚頭,“哼,我生得樸實,不搞那些花頭。”

路尋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你倒想。”

“說我,那米果能好到哪里,還不是一樣瘦?”

路尋放下酒杯,作出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你可別小看米果,人家含蓄……”

碧歡將臉擠成一團,“咦……咸濕老頭。”

路尋趕忙去捋碧歡的臉,“別擠了別擠了,就這么一個發(fā)育完全的地方。”

兩人便開始胡扯,沒了正經(jīng)話。

碧歡從沒喝醉過,但也許是酒不同,走出酒吧的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些眩暈。

碧歡晃晃腦袋說,“你這個酒太狡猾了,甜絲絲如果汁一般,卻是要喝醉的。”突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咦,這像愛情嗎?”

路尋愣了一下,隨即攙住她說,“小小年紀談什么愛情,你可別鬧騰啊,別人以為我誘拐少女呢。”

碧歡掙開他,“你怎么跟我哥似的,我不做少女好多年!”

路尋趕忙又扶住她,“別喊別喊,你哥……怎么樣?”

碧歡拍拍胸脯說,“有我在,沒問題。”

“碧歡,你一直沒談過戀愛是不是因為哥哥?”

碧歡停下來,疑惑不解的盯著他。路尋抓抓頭發(fā)說,“沒什么,只是聽米果說你們兄妹感情好像特別好。”

碧歡懵懂的晃晃頭,似乎仍然聽不懂,“他沒禁止我談戀愛……沒有。”

“不是,我是說,你……是不是一直拿遇到的男人與哥哥相比,所以……”

碧歡向后一擺手,自己走出去,“神經(jīng)病!我才不要碧落那么膚淺的男人哩。”

“膚淺?他多少也算搞藝術(shù)的啊。”

碧歡突然停住盯著路尋說,“男人都膚淺。”然后放聲大笑起來,自顧自地往前走。

路尋怔了怔追上去,“我雖然老了,但總算還是男人……多少留點顏面啊。”

“其實啊,我是還沒有遇上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呢,怎么能草草了事?”碧歡呵呵地笑著說。

“我這不就在這么?再說你不是什么都隨便的嗎?”說著路尋搭上碧歡的肩膀。

碧歡甩掉他的手說,“我還年輕呢,能讓我再追求追求真愛嗎?”

快到碧歡家的時候,她突然指著路上的人說,“你看,每一個夜歸的女子都有一個男子陪伴。”

路尋笑笑說,“你不是也有么?”

碧歡挽住他說,“是啊……不是臨時客串的就更好了。”

路尋摸摸她的頭,突然就生出憐愛之心,“碧歡啊,別總是那么清醒地把世事看透,之后又冷眼旁觀,也別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你知道,這世上大都是凡夫俗子,但是他們?nèi)匀挥屑绨蚝蛻驯А!甭穼ふf的不快,卻不停歇的一口氣講完,說到最后似乎都沒了氣息。

碧歡知他講出這番話是不容易的,看了他一會,瞪大眼睛說“你是教育我青春不等人,將就將就得了嗎?”

街對面?zhèn)鱽怼墩覀€好人就嫁了吧》的歌聲,兩人都“噗嗤”笑了,路尋說,“你總是有讓人很快泄氣的本領(lǐng)。”

臨走的時候路尋叮囑碧歡去看看米果,碧歡看著路尋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突然就體會到了米果說的“悲涼”,其實他與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愛情這件事上,不肯將就。

碧歡突然就感到害怕,等到自己四十幾歲的時候,背影是否也會如此悲傷,但是又自嘲的笑笑,那個時候,自己恐怕是連“愛”字都懶得提起了。

碧歡回到家告訴了碧落米果與路尋的事情,碧落的神情連碧歡也把握不住,只說,“我想去看看她。”

碧歡也不知怎樣對他是好的,但總是要了結(jié)的。

米果一直在看電影,不是粵語片,是碧歡留下的電影,但是不管看什么,眼淚都會流下來,到后來她甚至都不記得為了什么流淚,淚水就自顧自地流下來。

可她倒是不再失眠,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她哭著哭著就會睡著,也許是聽著那樣的音樂,睡夢中居然也是流著淚的,

我拿什么來愛你,

是心還是身體?

我拿什么來恨你,

是想念你還是忘記?

都給你 都給你,

你要的 都給你。

我只想把自己 ,

擁在我懷里。

醒來便會抹一把臉上未干的淚水,也不知自己是醒是夢。

雖然那是米果不敢想也不愿想的事情,但它終究還是發(fā)生了。她一直覺得路尋總有一天要離開她。沒有緣由,她就是這樣覺得,每一次看他離開都覺得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再見到他就如獲得新生般高興。

他們沒有吵鬧,路尋連分手都那么溫柔。他拉住她的手說,“來,米果,我們得分開了。”

米果甚至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拉住了她的手,卻說要分開。

路尋就靜靜地看著她,等著她,眼神溫柔的要把人心融化。

米果突然就用力攥緊了路尋的手,什么也說不出。

路尋站起來,放開她的手。她明明那么用力握著的,怎么他輕輕一掰就松開了呢?

一剎那,米果淚流滿面,卻沒有聲音。路尋捧起她的臉,拭掉淚水,“不要為了我流淚,不值得。”

路尋不再說什么,像往常一樣在她額頭上吻了一記,只是更加用力,之后便拿起衣服走掉了。

米果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然后就癱坐在地上,任淚水將自己淹沒。

她后悔那時沒有追上去跟他說“你不能這樣,我還沒準備好”,后悔自己沒有求他留下興許還有轉(zhuǎn)機,但她又恨自己像個傻瓜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恨自己像個棄婦一樣躲起來自怨自艾。

少女的時候她曾多次設(shè)想過這樣的場景,想著定要表現(xiàn)得瀟灑豁達滿不在乎,可是現(xiàn)在她明白那不是什么尊嚴,能夠那樣只因還不夠愛。那點強裝的自尊太可憐又太鋒利,甚至刺傷了自己。

所以那些越是做出堅強表情的人,心中越是千瘡百孔。

米果不想那樣,可是一次,就將她整顆心都摧毀。

她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路尋要離開他,但她知道是擋不住挽不回的,甚至分了手都不能問一句為什么,委屈到了極點。她想起碧歡的話,“情感的世界里沒有誰是被連累的,沒什么委屈可言,那只是弱者對于自己的開脫。”

可是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是弱者啊!

幸虧碧歡不在,否則都不知怎樣面對她,米果不想讓她看到狼狽的自己,不想成為她所說的“弱者”。

也許多年后,當路尋在米果心中成為一個安靜的符號,她便可以坦然問出所有“為什么”。

但是那時候,路尋大概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吧。

碧歡并沒有立即去看米果,她知米果不需要安慰,甚至害怕得到安慰,且能用言語表達的撫慰,都實在不堪一擊。

碧落一直很不安,雖然沒說出來,但碧歡知道他是擔心極了米果的,因他甚至都沒有強顏歡笑。

碧歡和碧落來到米果樓下,碧歡讓他先在樓下等著,自己捧著個大箱子上樓去了。

米果許久才開門,她也不見有什么變化,只是更加消瘦,眼窩深深的陷進去。

“你來了。”

“哦。”

原來你以為天塌地陷了,但是當大家再見面,也只不過是這樣。

碧歡笑笑,“都說了讓你對自己好一點,別總吃那些亂七八糟的蔬菜。”說罷便閃過米果進屋去了。

碧歡將箱子打開給米果看,是一只黑色的貓。碧歡看了一眼便打了個寒噤,“我哥說你與貓是可以溝通的,我便弄了一只來陪你。”

“怎么找了這樣寂寞的顏色,我們呆在一起寂寞會乘二啊。”

“是哦,白色會溫柔一點呢。”碧歡撓撓頭,也不再去管貓,走過去捧起插著藍色鳶尾花的玻璃瓶左右搖晃,只是牛奶換成了水,蕩起的波紋也沒那么溫潤了。米果遞給她一杯茶,她便放下花瓶說,“怎么還留著這花呢?”

“你已經(jīng)知道了么?”

“嗯。”

米果笑笑說,“也不是能夠這么快就放得下的。”

碧歡說,“我以為三天就可以了呢,耶穌都復活了。”

米果歪頭想想,“也對,但那不是我。”

“是啊,你是那么狠狠愛過一場的。”

米果放下茶杯,沉思了一會說,“碧歡,你看事情一向透徹,你可知這是為什么?”

碧歡看著她的眼睛,卻什么也看不出來,“事還好,但我若是連人都一并看透了,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你是知道的,對不對?”米果拉住碧歡的胳膊,不肯讓她逃脫。

碧歡不知她因何如此肯定,只得攬住她的肩膀說,“他愛你,卻不能像你愛他一樣愛你。”

碧歡感到米果的身體慢慢軟下來,“其實你又何必問我,我們都是普通人,無非就是愛與不愛。”

這話說得無情,連碧歡自己都后了悔,米果抬起頭來望著她說,“碧歡,你不需要愛么?”

碧歡笑笑,“不索取就不用付出,我是對人生沒什么要求的人。”

“不,我覺得你對人生的要求高過常人。”

“所以啊,我怕根本無法被滿足,索性算了。”

“怎么碧歡,你也有怕的么?”

碧歡站起來,“我又不是神。你看,原來我如此懦弱,這就是人生的真相,多可怕。”

碧歡深吸一口氣,“好了,還有很多人愛你呢,碧落還在下面等著呢。”

走到門口的時候,米果輕輕叫住她,“路尋,怕是愛上你了”,說完便低頭走回了房間。

碧歡完全沒了意識,腿自己下了樓,碧落與她說話她也沒聽到,突然反應過來只揮揮手說,“嗯,你上去吧。”

碧落本還等著碧歡與他交待些什么,可碧歡失魂落魄的樣子讓他以為米果出了事情,便急急得跑上去,依然一路喊著她的名字。

米果看著氣喘吁吁的他,又開始安靜的笑,碧落安下心來。

原來一切都沒變啊。

“碧歡怎么……算了,你……”

“你要不要先進來?”

碧落突然就覺得自己居然像個情竇初開的青澀男孩在追求大自己許多的女人,他被這樣的想法惡心到了,便直起腰來咳嗽兩聲假裝鎮(zhèn)定地走進去。

碧落對著米果居然不知說什么好,米果也不說,只笑眼看著他。

“你別再那樣看我了,又要點燃我的希望之火。”

“怎么它已經(jīng)熄滅了嗎?”

“我在你之前失戀的。”

“怎么你戀過了嗎?”

碧落終于坦然笑出來,覺得輕松許多,“怎么跟碧歡學得油腔滑調(diào)……”

米果還只是笑,又沉默了一會,碧落終于問出,“這樣是沒事了嗎?”

米果搖搖頭,“不知道,希望是吧。”

碧落低下頭,“呵,就算沒事了也沒我的事吧。”

“在女人面前怎可這樣不自信?這是大忌吧。”

“唉……都是愛情作怪。”

米果便不再說什么,因?qū)嵲谇兄幸Γ瓉泶蠹叶际峭分腥恕?/p>

“如果路尋沒出現(xiàn)過,那個人會不會就是我了呢?”

米果笑了,“會吧,你不是號稱沒有女人能抗拒你嗎?”

“你現(xiàn)在倒是做起好人了。”

米果苦笑了一下,“如果他沒有出現(xiàn)過,大概我就不會是這樣,如果我不是這樣,你還會愛上我嗎?”

所以,根本沒有如果。

“知道你為什么會受到傷害么?因為你看他時眼睛里沒有霧氣,毫無防備。”

“誰會對愛情存有戒心呢?即使一開始就知道只是一場幻覺,卻仍然想要信以為真。”

碧落忽覺從未與米果像現(xiàn)在這般靠近過,應是同病相連才能惺惺相惜,“可是米果,你會記得我嗎?”

“會啊,但是如果可能,我希望你忘記我。”

“你能忘記路尋嗎?你想要忘記他嗎?”碧落反問道,米果低頭不語,知道自己的要求實在過分。

忘記?

那么愛情豈不是成了一個玩笑?

也許它是個謊言,但絕不是玩笑。

碧歡不知道米果為什么要在最后告訴她那件事,她竟被攪得不能靜心。

她想也許,這次完了。

于是她去了路尋的畫廊。

但是路尋不在,碧歡也不知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最近她經(jīng)常掌握不了自己的感覺,她都快不認識自己了,又因陌生而生發(fā)出恐懼。

她在畫廊里轉(zhuǎn)了一圈看看展覽,不太懂,卻也覺得心里清爽許多。

從畫廊里出來走到門口的臺階,碧歡迎面碰上沖過來的路尋,“還好……來得及……”

碧歡嚇了一跳,看到他的樣子又笑起來,“這么大歲數(shù)了,跑什么啊?”

路尋直起腰來喘勻氣,“我打電話回來,助手說有個女孩找我,我猜是你就趕回來了。”

“這都能猜到?”

“你不知道有種東西叫做‘心有靈犀’嗎?幸虧我離得夠近,你逛得夠久。”

“你的意思是這都是命運的安排,我根本就不用掙扎嗎?”

路尋笑了,眼角又綻出多情的紋路。

碧歡知道逃不脫了,她早已被這男人蠱惑,只是一直不知覺。

于是她雙手插兜前后晃了兩下身體,“好吧,我決定把那可笑的愛情葬在你手里了。”

“別這樣說,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愛情怎會有好結(jié)果?”

碧歡將手臂搭在路尋肩膀上,“結(jié)果?你與我說結(jié)果嗎?”說罷便從臺階上跳了下來,揮著手走遠了。

碧歡看著路上那些漂亮的男女,突然就覺得自己很老很老了,她不禁想米果干嗎還處心積慮的想要變老,一個決定就足以讓人瞬間老去。

與路尋一起,碧歡會被他的溫柔湮沒,她想這就是傳說中的溫柔陷阱嗎?原來這一招竟是男女通吃。

路尋家并不大,卻裝修的極精致,是極簡主義的風格,然而他卻說后悔,真正住起來便覺沒有人情味。碧歡邊張望邊說,“根本沒人哪來的人情味。”

“現(xiàn)在不是有你了嗎?”

“唉,想我以前是個多么有堅持的青年啊!”

“你堅持什么?”

碧歡做出一副陶醉的樣子,“邂逅一見鐘情的愛情。”

路尋笑起來,“一見鐘情嗎?呵,我只相信第一眼的欲望。”

“有時候我想自己也許是個浪漫主義者呢,雖然說不相信完美,但其實還一直等待發(fā)生奇跡,直等到你”,碧歡搖搖頭,“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

“你沒有對我一見鐘情嗎?真遺憾。”路尋說著便去給碧歡倒水。

碧歡回想起初見路尋對著她笑的樣子,驚覺也許那個時候,自己就淪陷了。她張嘴卻說,“你覺得你這歲數(shù)還能勾起人第一眼的欲望嗎?”

路尋蹙起眉頭撇嘴想想說,“我的笑容不性感嗎?”

碧歡擺出一副懶得與他講的表情,走去書柜,有許多七八十年代的詩集,年代久遠,甚至還有手抄本,碧歡隨手翻著,“太陽升起來,/天空血淋淋的,/猶如一塊盾牌。”

碧歡笑笑說,“你那時也是一憤青吧。”書里掉出一張照片,是幾個抱著吉他的青年,碧歡撿起來,照片里的路尋年輕得令人顫抖。

路尋將水遞給碧歡。

碧歡把照片拿給他看,“我怎么覺得你們笑得那么憤怒啊?”

“咳,少不更事唄,誰還沒年輕過呢。”

“真羨慕你們。”

“嗯?”路尋扭頭看著她。

“真羨慕你們能經(jīng)歷那個火熱的年代。”

“吃擰了吧你。”

“你看你看,你們的眼睛多亮,身體多精干。”

“那是餓的!”

碧歡只顧自己說,“哪像我們,除了青春,什么都沒有。”

路尋搖搖頭,從她手中拿走照片說,“可青春也很貴,你看我,再也買不起。”

碧歡說過她們這一代是沒有偶像沒有夢想的一代,便只好把自己當偶像,將幻覺當夢想。路尋說怪不得你要以尋歡作樂為畢生追求,其實只是幻覺吧。碧歡說都是一回事。路尋說這樣的醉生夢死多無奈,多絕望。碧歡卻擺擺手,做出輕蔑的表情,“神經(jīng)病,玩什么深沉,還無奈絕望,玩兒就是圖個高興唄。”

碧歡從書柜走開,摔到沙發(fā)上,笑意盎然的說,“唱你們的歌給我聽聽。”

路尋推托一場,甚至開始耍賴,但耍賴這件事誰又能贏過碧歡呢,只得拿了吉他唱段《American Pie》,還伴著舞步。碧歡又笑又拍手,心里想著現(xiàn)在要她嫁給這個男人她都會即刻答應。

唱罷碧歡使勁鼓掌歡呼,手舞足蹈。路尋放下吉他倒在沙發(fā)上,“你這是要把我這條老命折騰進去。”

碧歡盤腿坐上沙發(fā),拿過抱枕,“怎么你們那時不是玩搖滾么?”

“我知你鐘意張國榮嘛。”路尋用粵語說。那一瞬間碧歡甚至有那么些感動了,但看到路尋乜斜著眼睛看著她,便抱緊抱枕,她緊張起來便要胡說八道,“米果也喜歡,用這一手騙了不少女人吧……呃……何必勉強呢,節(jié)奏慢了……”

“歲月不饒人啊,你當我還二十幾歲呢……”

其實碧歡并不覺路尋比她年老許多,卻常常嘲笑他年邁,路尋也不在意,因知她是真正不在意。

碧歡與路尋很親密,但不做愛。碧歡堅持認為身體是人最丑陋的部分,但路尋說她不能把自己最丑陋的部分給他看,只因她還不夠愛他。碧歡卻說比起這個,她更害怕看到他的丑陋。路尋仍然說那還是因為不夠愛。

“難道非要用身體來證明愛嗎?”

“只是碧歡,你要知道,也許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身體,是實在的。”

“哦……你這個可悲的虛無主義者。不得到身體,你便不能確定自己得到過是嗎?”

路尋聳聳肩膀并不回答。碧歡突然勾住他,貼著他的臉說,“你愛我嗎?”

路尋握住她的手,轉(zhuǎn)過臉來對著她說,“怎么你也會問這樣的問題嗎?”

碧歡放開手,走去想點支煙,“呵,我們不是戀人嗎,戀人不是都會問這樣的問題嗎?”煙總是點不著,“米果說你從不與她講愛,結(jié)果我也失敗了。”碧歡將手一攤,做出無力回天的樣子,不知是為了煙,還是路尋。

“我怕我說了愛你,你又不說愛我,那我豈不吃了虧?” 路尋將煙從她手中拿走。

“我又得不到愛情,又不能借煙消愁,太殘忍了……”碧歡開始自怨自艾。

路尋笑笑,捏了捏她的臉,便走去拿啤酒,“愛情這種東西,不是你我這樣的人可以奢望的。我不配要,你又要不起,怕是只有米果那樣的人才能夠擁有啊。”

碧歡接過啤酒“砰”的一聲打開,噴了自己一臉,她也不動,良久說出一句,“你陷害我。”

路尋已經(jīng)笑得喘不過氣,抽出紙巾幫碧歡抹臉,碧歡幾乎是打坐一般保持著一個信仰的姿勢,一動不動,靜靜地說出一句,“路尋,我們分開吧。”

路尋停下手望住她,碧歡握住他的手,“趁你還沒有厭倦,我還沒有失望,我們分開吧。”

碧落向水中滴入一滴藍墨水,看著那些絮狀的沉淀搖曳出優(yōu)美的軌跡,他覺得那像極了自己的情緒,沒有驚天動地的悲痛,卻維系著絲絲絮絮的悲傷,碧歡說這是情來如山倒,情去如抽絲。

雖然那段時間碧落一直沉浸在那種稀稀落落的惱人情感中,但他仍察覺到碧歡眼睛里有了躍動的光芒,不再是單調(diào)交替的黑與白。

碧落感到害怕,這意味著碧歡正在一步步遠離自己,雖然不知道她正走向誰。但他想到這些就只覺無力,便什么都不問。

直到一天,碧歡與他說,“哥,我回來了。你呢?”

碧落走過去將她擁入懷中,“我啊,一直都在這里呢。”

于2009年7月,上海。

熱得人心慌意亂,不小心被寫成小說的話劇,居然有關(guān)愛情,可喜可賀,可歌可泣。

不過對不起,親愛的XH。

希望多年后再看這個能覺得可笑。

祝我安然入睡安然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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