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些天,鐵蛋心里頗不平靜。
孩子好好的,突然就發起燒來,反復了兩三天,最高達到三十九度四,臣功再欣也只是管一陣子,眼看著孩子眼皮耷拉,嗜睡,毫無精神可言,鐵蛋心里十分焦急。
鐵蛋又錯不開身,鐵蛋媳婦只好一人帶著孩子去社區醫院。
社區醫院兒科李醫生德藝雙馨,六十多歲,問明情況后,不急不慢地說:
“沒事,小孩子感冒就這樣,春末夏初,冷熱交替,反復無常,臣功再欣也不能多吃,連用兩次后,如果還燒,就用肛塞。”
鐵蛋媳婦快要哭了,緊緊抱著三歲的兒子,怯怯地說出了自己的忐忑:“不會是肺炎吧,李醫生?”
李醫生哈哈一笑,耐心地說道:
“別擔心,人發燒是肌體的應激反應,也是免疫系統在升級,這是需要時間的,少則三天,多則七天半個月,難說。要注意觀察,要是嘔吐,抽搐,一定要電話告訴我。不超過三十八度,不要吃退燒藥。多喝水就行。”
從社區醫院出來,鐵蛋媳婦騎著電車回家。
家里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
柿子樹下長尾巴大公雞在踱步,瞧見有人過來,喔了兩聲。大黃擺著尾巴跑過來,在電車前面抓著地轉圈圈。孩子笑逐顏開,蹦蹦跳跳,伸出雙手要來抱大黃。鐵蛋媳婦一腳踢過去,正中大黃后腿跟,順勢一個詞:“滾!”
大黃“汪汪”幾聲,夾起尾巴狼狽出了院門。
孩子一臉懵懂,緊接著“哇”一聲,啼哭起來,聲聲委屈。鐵蛋媳婦顧不得坐下,趕緊彎腰,“啊”一聲,抱起孩子,出的院門去尋大黃。
還沒跨出院門兩步,老遠看到一輛面包車過來了。
鐵蛋媳婦心頭一緊,低頭親親孩子,輕聲說道:“寶貝,爺爺和爸爸回來了——”
小家伙迎著車跑過去,手伸著,嚷著:“爺爺抱——爺爺抱——”
鐵蛋爺倆下得車來。
鐵蛋爹有氣無力,眉頭緊皺,看樣子,是哪里不舒服。
鐵蛋一把舉起寶貝,腮幫蹭蹭寶貝的小臉蛋,說:“來——寶貝——爸爸抱——乖”
02
鐵蛋是泥巴匠,因為技術過硬,人也活套,村里有十幾個人跟著他一起在外討生活。鐵蛋找活接貨,跑上跑下,跑里跑外,只要大伙有活干有錢賺,工錢能順利結清,就成,多少辛苦不提。
這些年,出去打工的人流逐漸歸來,再加上國家的新農村建設政策,房地產異常火爆。小小的村莊里,老宅基本上都已荒廢。大家都在趕時髦,要么在城里買房(有本事的買地皮自己蓋),要么在村外挨著馬路邊的土地(已開放、已規劃)上大興土木,一座座一進院兩層或三層小樓,如雨后春荀般拔地而起。
鐵蛋們的生意也不錯,收成也好。鐵蛋翻新了老宅子的平房,又加了一層,裝了水塔和太陽能。不過,工友們的工錢尚欠著。分的路邊的新宅基地閑著,暫時沒有打算,畢竟老屋一拾掇還是那么漂亮,再一個,孩子也小。
房子上邊加蓋了一個小炮樓,安了兩個門,剩下的一半,立著圓柱形的水塔和一個太陽能管道。墻角是爬山虎,剛剛上墻,墻是紅磚砌成的。院里靠近東屋的地方是一棵柿子樹,剛剛開始掛果,青青的正方體果子藏在一片綠色中。上房右側是水井。水井旁邊是一株葡萄樹,長勢喜人。
為了出行方便,剛過完年,鐵蛋按揭買了一輛五菱宏光,首付三萬多,按揭三萬多,除去這些大開支,現錢無多,留了六千塊錢應急。鐵蛋盤算著,再加把勁,兩三年光景就可以把錢還完。鐵蛋家的小日子紅紅火火,芝麻開花節節高。
雖已立秋,酷暑的余威還沒有完全散去,天空中突然就飄起了小雨星,不大不小,帶來絲絲涼意。
03
人算不如天算,剛剛開始憧憬美好明天,好日子就要起步,事就來了。
隔了一天,天一早,鐵蛋開著五菱宏光,載著爹去縣醫院。
鐵蛋爹病了,疼得厲害,胃口不好,健胃的藥沒少吃,也不見好,吃點止疼片才能躺下。
鐵蛋爹實在撐不住了,就告訴了鐵蛋,兩人跑了趟鄉衛生院。醫生讓去縣里做個全面檢查。鐵蛋悄聲問醫生他爹是什么狀況?醫生說情況不容樂觀。
一看到縣醫院的檢查單子,密密匝匝那么多字,鐵蛋就頭疼,不好預感襲來。
胃癌!
鐵蛋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直哆嗦。怕處有鬼,怕啥來啥。
鐵蛋深深地自責著,埋怨自己平日里太大意,照顧爹不周。要是娘在,就好了。
每次一有難處,鐵蛋就會想娘。小時候,有小伙伴欺負鐵蛋,騎在鐵蛋身上耍瘋子,罵他是沒娘的娃子。鐵蛋哭著,就會更想娘。
這會,鐵蛋又想起娘來。
鐵蛋娘早逝,那時鐵蛋還在襁褓里。娘的模樣,或者說是輪廓,鐵蛋已不曾也不可能記得,只能從娘的遺像和殘存的不多的照片中尋找一絲溫存。生產鐵蛋時,鐵蛋娘落下了毛病,看了不知多少位醫生,吃了不知多少丸西藥,喝了不知多少劑中藥,鐵蛋娘還是日漸枯萎。最終,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鐵蛋娘撫摸著鐵蛋的臉,眼睛里滿是眷戀,隨著一聲長嘆,遺憾地撒手而去。
鐵蛋沒見過爺爺奶奶,他們走的更早。走時,鐵蛋爹還只是個不成樁的小樹苗。因此,樸實善良勤勞能干的鐵蛋,對爹十分孝順,從不和爹翻臉,有事總與爹商量。
但這次,鐵蛋沒敢如實告訴爹,也不準備和爹商量,只說大夫交待了,是胃的毛病,炎癥大,需住院治療幾天,觀察一段時間就可以回家。
鐵蛋爹蒼老了好多,又當爹又當媽,含辛茹苦總算把鐵蛋養大,給鐵蛋說了親,有了孩子,有了盼頭。可老是胃疼,尤其是近些天來疼的更加厲害。吃,吃不下,喝,喝不下,連喝口水也直反胃,鐵蛋爹日漸消瘦。
鐵蛋爹想吸根煙沖沖口味,順順氣。
按道理,病人是不能抽煙的。鐵蛋也沒敢去多想,顧不了那么多,就點了根,遞給爹。
鐵蛋爹煙癮一直都挺大,差不多一天一包。可不知道咋地,今天一聞到煙草焦臭味,鐵蛋爹就受不了,惡心,想吐,干嘔幾聲。
鐵蛋爹將近一米七的身體佝僂著,咳嗽聲聲,鼻涕眼淚也出來了。
鐵蛋爹知道,自己病的不輕,只怕來日不多,想想家里現狀,真想隨鐵蛋娘去了,可又舍不得鐵蛋和孫子,便假裝不知,默不作聲。
鐵蛋讓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住院,好,住院!
新農合的醫療政策對于突然大病襲來的農村家庭來說,多少有些保障,能報銷百分之六十左右的醫療費,不過藥貴,檢查費貴,算下來,還是一大疙瘩。
鐵蛋爹在病房無力地躺著,實在撐不住了,才呻吟幾聲。
辦完所有手續,天已黑,早該吃飯了。
鐵蛋爹想喝點小米粥,別的啥也不想吃。
鐵蛋看著爹,揪心,但是平和地說道:“中!你躺好——我去去就來——”
想吃,知道餓,也許是好事,鐵蛋心想。
04
鐵蛋出了病房,左瞅瞅右瞅瞅,觀察著,摸索著,終于找到了電梯。
按向下的按鈕,指示燈上的紅色數字慢慢地變化,變大,向上的箭頭閃爍,終于定格到“8”,停了下來。
兩秒鐘后,隨著“叮”的一聲,門開了,走出兩個人,一個中年婦女,一個小伙子,看樣子像是娘倆。母親手里提著飯盒,小伙子拿著兩個饅頭,兩人愁眉不展。
小伙子瞥了鐵蛋一眼,默默走遠。
鐵蛋目光從兩人身上收回,進入電梯,輕按了一下“-1”。約摸有兩秒,身后一個人往前一步,又按了一下關門鍵,電梯才合上,開始往下降,一種失重的感覺彌漫全身。
頭蒙蒙,一個眩暈跟著一個眩暈,就像無頭蒼蠅,鐵蛋到處去尋找著什么。
鐵蛋不敢多想,隨著眩暈,閉上雙眼。誰知,眼睛一閉,更加眩暈,胸還有些沉悶,甚至有點惡心想吐的感覺。
期間,電梯停了兩次,鐵蛋也沒睜開眼睛。人們都很安靜,守著秩序,有出去的人,也有進來的,上來的人多些。鐵蛋仍舊閉著眼,往里挪了挪腳。
鐵蛋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有點喜歡電梯里的這片黑暗。黑暗包裹著他,藏起了他的臉。黑暗里,他可以自如滾動眼球,可以自由想象,誰也看不到他的臉,猜不著他的內心世界。黑暗比光明好,陽光耀眼,需要面對的太多。
正胡思亂想,“叮”的一聲,負一樓到了,鐵蛋跟著人流出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空間。
鐵蛋好似有點不舍,不自主扭扭頭,看了一眼剛才自己站立的位置,空空的。鐵蛋眼睜睜看著電梯門徐徐閉上。
鐵蛋并沒有急著去打飯,而是拐向了走廊處,挨著出入口有個垃圾桶。
鐵蛋停了下來,點根煙,拿出手機。
鐵蛋想到了一個人,表哥阿旺。
阿旺在小縣城里跑出租,生意還行。鐵蛋和阿旺是姑表兄弟,雖是親戚,卻勝似親兄弟。大事小事,哥倆都會商量。昨天鐵蛋已經和阿旺表哥通過電話,上午阿旺也來過電話,那時,鐵蛋正陪著爹做檢查,不便多說,匆匆幾句就掛了。
正要撥打表哥電話,電話響了,是阿旺。
“哥——”
“姑父咋樣啦?”
鐵蛋突然哽咽起來,肩膀一抖一抖,眼淚像泛濫的黃河水,恣意流淌。鐵蛋結結巴巴地,絕望地吐出兩個字:
“胃癌——”
電話那頭的阿旺哽咽著,哭了。
一陣沉默。
約摸有二十秒鐘,兩人情緒才算穩定。
阿旺先說話:“錢夠不,我拿些給你——”
鐵蛋腦子里一團亂麻,經表哥提起,這才回過神來。是啊,最終還要錢來解決。
“哦——嗯——”
“弟弟?”
“嗯——哥——”
鐵蛋再次想到了娘,要是娘在,至少他還有個靠山,有個主心骨。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經過這些年的歷練,鐵蛋早已是敢于擔當的血腥漢子,何況是親爹有了危難啊!
無論如何得保住爹的命!
救,肯定得救!
這是鐵蛋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也是唯一一個念頭。
爹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還沒享受一天好日子。
可,是胃癌啊!
怎么救?怎么救?到底怎么救?
阿旺的聲音又響起:
“我有個同學是省腫瘤醫院的,你把所有檢查資料發我,越詳細越好,我問問,一會兒我打電話給你。”
“好——”
鐵蛋又想哭,強忍著,掛了電話,定定神,掐滅煙頭,扔進垃圾箱,步入食堂。
05
鐵蛋爹勉強能端碗,提溜幾嘴,放下碗來。本來想多吃幾口,讓孩子放心,給自己也壯壯膽,結果,吃不盡。
鐵蛋爹不由緩緩地背過身去,拉了拉被子,抽咽起來。
鐵蛋看著爹的脊背隨著被子抖動,眼圈一熱,伸過右手,輕拍著被子,左手擦了擦眼睛。
病房里很安靜,另外兩個床位的病人都正打著點滴,中間的正望著天花板發呆,離門口最近的昏昏欲睡,半閉著眼睛。
鐵蛋輕聲問道:“爹——再吃點——”
鐵蛋爹沒回身,就勢搖搖頭,伸在外面的右手擺了擺。
這時,電話響了,鐵蛋一看,是表哥阿旺。
“爹,我去接個電話。”
“嗯!”
鐵蛋按了紅色按鈕,沒有接電話,步履沉重地出了病房。
哐,鐵蛋輕輕關上門,徑直朝遠處的安全出口走去,下了兩層樓梯,在五樓和六樓的臺階處停了下來。
聲控燈亮了幾十秒,滅了,周圍一片黑暗。
鐵蛋沒有把燈喊亮。
鐵蛋喜歡黑暗,黑暗將自己包裹,可以忘記白天的煩惱和痛苦。
鐵蛋點了根煙,吸了兩口,撥通了表哥阿旺的電話。
一聲還沒響完,就聽到了阿旺急切的聲音:
“弟弟,我問我那同學,能做手術嗎?他說,看片子,不建議手術。”
晴天霹靂。
一個炸雷差點擊倒鐵蛋。
鐵蛋淚流滿面,腳下一軟,整個身體要癱倒。
“哥,無論如何,得救我爹啊——我就這一個爹啊——”
鐵蛋頭疼的厲害,爹的日子進入了倒計時,他想到了,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一定得救爹!
阿旺在那邊也泣不成聲,稍稍停頓,說道:
“弟弟,莫怪我,我騙你的。我同學看完所有資料,尤其片子,說可以手術。我問不做手術能堅持多久,他說三個多月,我問他術后壽命有多久,他說,三到五年。我問他估計以后需要多少費用,他說,五六萬。弟弟,我怕——我都問了——我怕你有別的——”
“哥——別說了——”
三到五年?爹的壽命只有這么些時間了?
鐵蛋不知如何是好,胸口堵的厲害。好吧,來吧,該來的總會來的!以前兒沒有好好服侍您,是兒愚鈍,不知感恩上天的恩澤。現在,就讓兒來補償您吧!
“能不能請省城的大夫過來,哥?”
“可以,我問過了。”
“去省城這來回折騰,我怕我爹受不了。”
阿旺,語氣也異常堅定,說:“好,我來安排。”
“嗯!”
“我微信給你轉了兩萬塊錢,你先急用。”
“嗯——好——”
只要有一線希望,鐵蛋都愿意嘗試,省城的大夫水平應該高些吧?爹是他的爹,現在需要抉擇的時候,鐵蛋不能有絲毫猶豫。
其實,鐵蛋也不是沒有想過今后的日子。
錢!
鐵蛋一想到錢,不免有絲惆悵。
鐵蛋這孩子也苦。泥巴匠活,累不累?體力活啊!
記得有次因為工錢不給結,鐵蛋和人家吵了起來,還挨了打!工友們每人湊三十塊,給他買了點點心,剩下的現金塞到了他手里。誰都不容易,工友們也是拖家帶口,一屋子等著吃飯。鐵蛋一想起這,就更加心酸。
老婆還和他商量了幾次,準備要個二寶。老婆說,沒個親人照應,孩子大了,會孤單,受欺負。
這話戳到了鐵蛋心窩子。
他就是例子!
要!
一定要!
這事本已提上日程,鐵蛋兩口子已經合計好了,明年春上要。
現在看來,要二寶的事,得往后拖拖。
06
鐵蛋掛了表哥阿旺的電話,頭蒙的厲害,決定下樓走走。
這是縣城最好的醫院。鐵蛋只顧忙碌,都忘了看看風景。
夜色下,樓房的小格子,燈火通明,醫院里異常靜謐,唯有中央空調排氣扇在工作,轟隆隆,聽起來并不覺得噪雜。花帶里是門麥冬,綠油油。微風送來梔子花香,沁人心脾。不知誰種下兩顆指甲花,花朵紅艷。偶有一個病人走過,伸伸手臂,扭扭腰。
鐵蛋深吸一口氣,走到了墻邊。
臨墻是一片竹子林,生機勃勃。一個向外延伸的枝條,掃著了心事重重的鐵蛋。鐵蛋猛一躲閃,下意識抬頭去看。竹葉青黃,梭形,像武林高手的飛鏢。還是有兩三片竹葉蹭著了脖頸,引起一陣瘙癢,帶著灼熱的疼。鐵蛋不由伸手去摩挲兩下。
鐵蛋想好了,應該告訴爹部分情況,讓他有個思想準備。等表哥回了話,看看專家什么時間方便,手術盡早不盡晚。
這樣想著,鐵蛋索性在竹葉下路基上的凸起處蹲下來,抽了一根煙。
抽完煙,鐵蛋站起身,向病房走去。
這次,鐵蛋不準備坐電梯,走安全通道。
07
鐵蛋在爹的病床旁邊搭了個便床,合著衣服躺下。
爺倆有一句沒一句地,東扯葫蘆西扯瓢,嘮了一會兒。鐵蛋爹瞇一會,醒來喝些水。鐵蛋也累了,慢慢閉上眼睛。
鐵蛋心里亮堂多了,家里的一切映在腦海顯現: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來到這個院落時,院墻上的薔薇綠意正濃,附著在葉片上的水滴,一閃一閃。長尾巴大公雞在柿子樹下踱步,停下,怔怔地喔喔兩聲。孩子不燒了,大黃正繞著孩子在地上打滾。炊煙裊裊升騰,媳婦系著藍格子圍裙正在廚房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