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山斜竹
他們相對而臥,席夢思上鋪灑著鮮花,氣氛溫馨浪漫。
她滿懷愛憐地撫摸他的頭發(fā),他卻靜得像塊石頭。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倆人沒有像今天這樣的單獨相處了,她布置了這一切,希望用熱情捂暖他那顆冰冷的心。
“老公你餓了嗎?我煮東西給你吃好不?”
他沉默以對。
“老公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認錯好不好,我都認了很多次錯了,為什么就是不肯原諒我呢?”
他未置可否。
“老公你看我一眼。”
他連眉眼都不抬一下。
“老公你打我一頓,不要如此冰冷地對我。冷得像冬天里的冰塊,寒意徹骨。”
他的手連動都不屑動一下。
她哭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
對于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完全感覺不到。
“老公我真的錯了,我不該說要跟你分開,你原諒我好不好?”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跟他道歉。
說累了,她就躺在他的對面,呆呆地看著他。
她清楚地記得,三年前跟他第一次見面時,就是被他這副帥帥酷酷的樣子迷住的,他笑起來比陽光還要陽光。而那時的她秀發(fā)及肩,一襲潔白的碎花長裙,體態(tài)輕盈,笑靨如花,像走進陽光里的公主,同樣也迷住了他。
他說,自打見她的第一面起,就不能自已地愛上她了。
她說,我也是。
那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好。
于是他們只用了半年的時間,就走完了從相識到結(jié)婚的全過程,把自己交給了對方。
走進婚姻,她開始明白父母曾經(jīng)跟她說的那句話:婚姻不只是新鮮,不能只靠看著對方過日子。
他時常不在身邊,少了許多情話,她就會失落,覺得愛意淡了。如果說戀愛是一個周身放射著光輝的小精靈,那么她感覺,婚姻就是一只沉默的怪獸,潛伏在看不到的周圍瞪著自己,帶著深深的壓迫感。要么順從,要么死亡。
這讓她開始恐慌。
恐慌的她開始跟老公吵架,吵得毫沒來由。
老公評價她:你越來越?jīng)]有安全感了。她不知道,他指的是她讓他沒有安全感,還是說她自己沒有安全感。
不知道也不敢問。她生怕他表達出來的意思是:你對我而言沒有安全感了,我對你很失望。這將會擊碎她內(nèi)心所有的幻想。所以,她寧愿他沉默。
老公的暖心話越來越少,在家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她有被疏遠的感覺。而且,她覺得他是有意的。
她開始懷疑當初的結(jié)婚決定是否太過于草率,成天在網(wǎng)上搜索心靈雞湯,讀一些關(guān)于一見鐘情的見解,然而讀來讀去,或贊美,或質(zhì)疑,莫衷一是,讓她更度測不了當初的選擇是對還是錯,如今是否還應該在一起。
有一段時間,老公幾乎每天凌晨才回家,第二天又早早出了門。他沒有給她任何解釋,強烈的不滿終于使她離開的念頭占據(jù)了上風,她不可抑制地想表達出決絕之意。
一天晚上,她打電話問他在哪里。
他說還在加班。
你先回家,我有話對你說。
現(xiàn)在沒空,你在電話里說吧。
她咬咬牙,終于說道:我想離開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能給我個理由么?
我感覺不到愛了,你的心里沒有我了,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老公不吭聲了,就像現(xiàn)在一樣沉默。
她哭著說:所以我想走,請你別攔著我,你要像以前那樣帥帥酷酷的,你要找一個你真正愛的和真正愛你的女孩。
他仍然沉默。
你說話呀,為什么不說話。
說什么呢?他似乎無話可說。
那是因為你真的不愛我了,不愛了才無話可說。既然沒有了愛,何必把自己捆在一起呢?就當是我的錯,我承擔所有離開的責任。
不,你沒有責任,不用承擔什么。老公終于開口說道,既然你真想離開,我會答應你,不過在此之前,我想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我發(fā)一個地址到你微信上,你明天先過去。今天我還有事,就不回來了,明天我開車直接過去,咱們那個地方見。
除了微信位置,他還發(fā)過來一句話:不說,不代表不愛。
她回復他:愛,如果你不說也不做,叫別人如何回應?
他說:我只想告訴你,我永遠也不會放棄對你的愛,至于你對我怎樣,我都可以接受。
你都不愿意回家了,我還能相信你嗎?她想。
第二天,當她按照微信地址趕往那里時,突然發(fā)覺一路的似曾相識。
她記得上次跟老公來過這地方,當時他開著車,車子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前行,一路向北,兩旁的櫻花開得正當其時,嬌艷欲滴,她把手伸出窗外,輕撫漏過指縫的微風,滿心的柔情蜜意。山頂朝海,有一排春暖花開的房子,她尖叫著說,她就想要住那種地方,過海子也想要的日子。老公看著她笑。
而此時的風景,卻已不再屬于他們。
老公,咱們要是能一輩子就那樣有多好。她微閉著眼睛想,你帶著我,不用說話,不用停靠,車里只有你和我的氣息,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沒有目的的旅途,反而是最舒適安心的。哪怕你一直沉默,我也不用擔心,你只會是我的,我們無法離開彼此。
最后,他未能赴約,當然也未能傾聽她的心聲。
她坐在山頂,一直等到殘陽西下,茫然得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連手機里的微信聲響也沒有發(fā)覺。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說的人不愿意聽,聽的人不愿意說。
而有些時候,不說就來不及了,想傾聽的人無法傾聽,想示愛的人無處表達。
如今,他們真的要分開了,她才想起有很多話沒跟他說,而他現(xiàn)在正是不再傾聽的那個,就像她曾經(jīng)不愿意傾聽一樣!
她現(xiàn)在才真正領(lǐng)會到,被所愛的人拋棄的那種強烈的失落感。
“張小姐,車已到門外,我們得把人抬走了。”
醫(yī)生走到鋪滿鮮花的席夢思旁,一邊取下他的呼吸輔助器,一邊輕聲提醒她。
“不,你們不能把他帶走,我在等他起來跟我說話。他現(xiàn)在不說,以后永遠就聽不到了。”
“張小姐,你要接受事實。我們仔細檢查過了,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生命體征,像他這樣不能自主呼吸,還能夠堅持這么長時間的,他也是盡力了。”
他當然能夠堅持到最后,她現(xiàn)在確信,他舍不得離開自己,他是愛自己的。
那天,當他著急趕往與她相約的地點時,一頭撞在了公路護欄上,車子在公路上騰空,翻滾,扭曲,緊接著,變了形的車板壓在他的身側(cè),頂斷了兩根肋骨,插進他的肺里。
昏迷之前,他還用沾滿鮮血的手機,在微信上給她留言:
老婆,我愛你!
老婆你要好好的。
事故原因判明為:疲勞駕駛,超速駕駛,他已經(jīng)連續(xù)加班兩個星期,每天加到凌晨兩點鐘。趕去見她時,又堵了一個多小時的車,他心急火燎的,開得太快了。
當醫(yī)院宣布無力回天時,整個世界在她眼前瞬間坍塌,她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堅持把他帶回了家。
確信了他的愛,她一刻也不能再失去他。
三天前,房地產(chǎn)公司的人找到她,把一套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證和一把鑰匙交給了她,產(chǎn)權(quán)證上寫的是她的名字。
她終于想起,他曾經(jīng)跟自己說:老婆,你給我一些時間,我給你一個驚喜。
老公發(fā)給她的微信地址,正是這套房子的位置。——那個她曾尖叫著要過海子想要的生活的地方。
他說過,永遠也不會放棄對她的愛,這是真的。
但如今,上天要走了這個原屬于她的男人,讓他又陷入了沉默。一直以來,這沉默壓迫得她錐心一般地疼痛。這一次,她痛得再也抑制不住,于是放聲大哭,哭得那些搬運尸體的醫(yī)生面面相覷。
我們過著的生活,原本是一只沉默的溫情怪獸,看似猙獰,卻一直讓人愛恨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