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曹(曹操、曹丕、曹植),是歷代帝王中罕有的父子、兄弟文學(xué)家。
堪與“三曹”相提并論的,還有一個“四蕭”,即南朝梁武帝蕭衍和他的三個兒子——昭明太子蕭統(tǒng)、梁簡文帝蕭綱、梁元帝蕭繹。他們以帝王之尊,雅好文學(xué)、勤于著述、匯聚文士,引領(lǐng)一時風(fēng)尚。
庾信躬逢其盛,出生于梁朝的一個文學(xué)世家。他的父親庾肩吾曾任中書令,是當(dāng)時有名的文士。
庾信早慧,聰敏絕倫,十五歲就入宮為太子蕭統(tǒng)的講讀。蕭統(tǒng)去世后,他任太子蕭綱的東宮學(xué)士,后又任湘東王蕭繹的常侍。
庾氏父子和徐摛(chī)、徐陵父子,文風(fēng)綺麗,名重一時。他們的宮體詩、駢體文,被世人稱為“徐庾體”。每寫成一篇,京師之人爭相傳頌、模仿。
庾信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步步拔擢,負(fù)有盛名,盡享禮遇恩寵。
亂世之變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庾信三十六歲時,“侯景之亂”爆發(fā),蕭綱命其率文武大臣駐扎朱雀航(當(dāng)時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橋)。庾信第一次暴露出軟弱文人的一面:當(dāng)侯景趕到時,他匆匆撤離,逃出建康,投奔江陵的湘東王蕭繹。
蕭衍、蕭綱父子被俘后,相繼遇害。蕭繹發(fā)兵,剪除兄弟子侄,平息侯景叛亂,即帝位于江陵。庾信為蕭繹所重用,又度過了一段短暫的安閑時光。
在他四十二歲時,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來臨了——梁元帝蕭繹派他出使西魏。
庾信到達(dá)長安不久,江陵就被西魏攻克了,梁元帝被殺,庾信被扣留在北朝。
他雖失去了自由,卻因文名之盛,被任命為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等高官。
宇文覺取代西魏,而建立北周。北周的皇帝傾慕南方文學(xué),個個都禮遇庾信。當(dāng)時的王侯公卿也與他結(jié)布衣之交。
放在今日,庾信可謂是職場上的成功人士。即使供職的平臺垮掉了,他仍然能憑借自身的核心競爭力,換一個平臺再謀一份差事,職位、報酬甚至超過以往。
可是,在那個時代,庾信的變節(jié)仕敵卻成為他的終生之痛。他內(nèi)心無一日不怨憤愧悔。
亡國之痛
庾信作《哀江南賦》,傷悼故國,哀嘆身世,用典入化,用情凄婉,被稱為“賦史”。清末林紓評價說,這哪里是賦,這是“亡國大夫之血淚”。
他作《枯樹賦》,以枯樹比喻自己,道出了國破家亡之人是如何身若飄萍、心成死灰,發(fā)出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追問:
“若乃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jié)。”
舊友王琳寫信給庾信,講了什么呢——今日已不得而知。也許是講了自己如何救駕勤王,但已來不及了;也許是講了自己如何為梁元帝舉哀,三軍皆縞素;也許是慨嘆形勢滄桑巨變,此身不知何往;也許是詢問被扣押的友人:你羈留北方,可還安好?
庾信捧信讀罷,熱淚盈眶,竟無言以對。他只能支支吾吾,回贈一首《寄王琳》:
玉關(guān)道路遠(yuǎn),金陵信使疏。
獨下千行淚,開君萬里書。
說什么好呢?不如不說罷,唯有報以痛哭。
鄉(xiāng)關(guān)之思
南方的陳朝建立后,與北周通好,流寓人士被允許返歸故土。但是,庾信和王褒這兩大文豪卻仍然不被放行。
庾信經(jīng)年累月客居異鄉(xiāng),雖然深受器重、高居顯貴,卻常懷鄉(xiāng)關(guān)之思,愁腸百結(jié)。
他在《擬詠懷二十七首(二十二)》中寫道:
抱松傷別鶴,向鏡絕孤鸞。
不言登隴首,唯得望長安。
他把自己比作別鶴、孤鸞,又說:隴首有什么好登的呢?反正也只看得到長安。
他在《和侃法師三絕詩(二)》中寫道:
客游經(jīng)歲月,羈旅故情多。
近學(xué)衡陽雁,秋分俱渡河。
他的戀鄉(xiāng)之情、思鄉(xiāng)之苦,年年積累,歲歲堆疊。他進(jìn)也不愿,退也不能,身不由己,卻又無可奈何。于是,他開始羨慕那渡河南歸的衡陽雁,可憐自己:堂堂大夫,竟人不如雁!
王褒故去后,庾信為他作長詩《傷王司徒褒》,詩云:
昔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
世途旦復(fù)旦,人情玄又玄。
故人傷此別,留恨滿秦川。
他與王褒同病相憐。在傷別王褒的同時,他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
隋文帝開皇元年,庾信終于還是老死北方。
詩家之幸
庾信一生,以四十二歲為界,分為截然兩段:前半段綺靡奢華,志得意滿;后半段經(jīng)歷風(fēng)云變幻,飽嘗動亂時代的悲苦辛酸。
他的詩文也以四十二歲為界,前后風(fēng)格迥異:前半生做的多是應(yīng)制文章,繁縟華麗,辭藻堆砌;后半生卻是真情實感,積蓄難抑,境界開闊,蒼涼沉郁。
搖撼天下的世亂,充滿巧合的遭際,無限蒼茫的心事,卻恰恰給了庾信一個觸發(fā)點。他需要釋放自己、開解自己,需要為自己痛、為自己傷、為自己愧、為自己悔。正像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所說: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fēng)撓之鳴。水之無聲,風(fēng)蕩之鳴……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庾信的不平則鳴,給后世留下了沉甸甸的詩篇。杜甫曾有詩贊美他,敬佩膜拜之情溢于言表: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
前四十二年的人生,好似一場漫長的準(zhǔn)備。經(jīng)此世亂,國家滅亡了,詩人卻迸發(fā)出璀璨光芒。
庾信之詩,就像南方的艷麗之花,嫁接于北方的雄渾之樹,結(jié)出的果實自然“窮南北之勝”。
他是六朝駢文的集大成者,卻又對初唐四杰及李白、杜甫等人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明代楊慎評價說:
“庾信之詩,為梁之冠冕,啟唐之先鞭。”
對于庾信其人,歷來有以詩文褒他的,也有以氣節(jié)貶他的。錢鐘書總結(jié)說:
“好其文乃及其人者,論心而略跡;惡其人以及其文者,據(jù)事而廢言。”
對此,庾信生前早有預(yù)判。他在《擬詠懷二十七首(十一)》里寫盡了傷感:
搖落秋為氣,凄涼多怨情。
啼枯湘水竹,哭壞杞梁城。
天亡遭憤戰(zhàn),日蹙值愁兵。
直虹朝映壘,長星夜落營。
楚歌饒恨曲,南風(fēng)多死聲。
眼前一杯酒,誰論身后名。
今日回望他,我們?nèi)詾樗牟湃A而贊嘆,為他的遭遇而唏噓。也許,清代趙翼評元好問的詩,用在他的身上也沒錯: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又或者——
國家不幸,詩家也不幸。幸運的是你我讀詩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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